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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一/陳永正
傳統詩歌諸體之中，餘意以七言絶句為最尊。
七言絶句，源於梁、陳短古，初唐標格，猶尙半律，至太白、龍標，始以斯體擅長，賸馥餘芬，沾漑百代。自宋及淸，群英競秀，日新又新，於今尤盛。
七絶易學難精，古賢是嘆。司空表聖云：“絶句之作，本於詣極”。非有別才者不能為之。試觀歷代詩家別集，或有長篇古風，陽開陰闔，氣勢恢宏者；或有五七言律，掞藻攡詞，工致妥帖者，皆不失為合作。然求其二十八字絶佳者，每不可得，何也？蓋古詩可以學問閲歷養之，律詩可以工力詞采足之，而七絶則純乎天籟，不容假借也”。每有民間婦人小子，信口而歌，七言四句，自然成韻，而魁士鴻儒竟不能道其片言只字者。噫，七言絶句，殆眞是詩人獨擅之體，烏得不謂之最尊者乎！
七言之要者，不外精簡神妙四字。精則神存，簡則妙見。眞氣貫注以入神，用意含蓄以入妙，言微旨遠，語淺情深，方臻絶詣之境。如“日照香爐”、“奉帚平明”之篇，初頌時無異常語，久而益覺其味詠意新。屈翁山謂“詩以神行，使人得其意於言之外”者，斯為得矣。後世作者，每刻意以求工，起承轉合，句斟字酌，殊不知愈求工則愈板，愈刻意則愈俗，去天然神韻之道，迥乎遠矣。
雖然，七絶作者亦不可自恃小慧，率意而為。憶餘十四五初學為詩，取其便易，從七絶入手，有“落花如海我如舟”一篇，自以為得意，書而張諸素壁。餘父明德公見而哂曰：“嘻，成何語也！淺滑如是，愼不可為。”四十年中，得七絶三四百篇，稍當意者亦僅三五首而已。時流每誤以七絶易作，搖筆即成，浮詞滿紙，幾忘卻其為盡善盡美之體矣。精益求精，是有望於後來作者。
杭州毛君谷風，淵雅之士也。輯有《歷代七絶精華》十卷，屬序於餘。餘不能工七絶，爰書此以明其體之尊，並志餘愧也。
庚辰夏至日於中山大學沚齋
序二/張夢機
七絶之嚆矢，歷來眾説紛紜，論斷非一。粗略言之，七絶乃蛻變於六朝七言小詩。劉宋湯惠休《秋思引》已具雛形，惟聲律未協耳。洎乎梁代，作者寖多，詩法益密。此種小詩率皆為樂府歌謡，而唐七絶殆即據此以嚴其格律而成。或為絶句，截句也。或前對，或後對，總是截律之四句。此範椁之説也。然就律絶之濫觴言之，其説實繆。貽害七絶詩體甚大，豈宜輕信。
歷朝七言絶句，佳制如雲。大抵七絶本以言近旨遠，餘味雋永為主。蓋此體篇幅短小，文約意廣，情枯窘則韻盡，語蹈實則味短。必也婉約含蓄，令人低徊，斯為佳構。唐代七絶，多可入樂，王驥德曰：“唐人絶句，唐之曲也”。王漁洋亦曰：“唐三百年以絶句擅長，，即唐三百年之樂府也。”皆可謂知言。觀乎李唐之世，七絶規模已具，期間英彥輩起，雄傑突出。所作無古詩繁冗晦澀之病，則輕倩流便，易入絲篁。當時詞客之作，或寫閨閣怨愁，或記入宮見妒，或發邊塞凄苦之音，蕩摩篇翰，或抒朋友別離之意，凌紙生秋。盛唐如王龍標詩。託旨遙深，意緒微茫；李供奉詩，風格飄逸，音流弦外。中唐如李君虞，劉賓客，晚唐如杜牧之、李義山等輩，亦差看肩隨。至杜少陵，則往往遁為瘦硬杈枒，而別饒風致，開宋人七絶先河。趙宋一代，雖以詞體名世，然詩亦不遑多讓。故一時作手蜂起，並軌前修，方駕勝彥。如王荆公、蘇東坡、秦少遊、陸放翁、楊成齋、姜白石等，莫不擅長此體，詞警意深。蒙元朱明，七絶作者難瘻指數，所作氣韻亦佳，無煩喋喋，茲置不贅，降及遜淸，餘緒未墜。淸初如王漁洋之貌淡神邃，沈歸愚之平正典雅，二者並轡聯鑣，俱臻佳境。繼如袁子才之性靈，厲樊榭之澹淸，龔定庵之奇特，黃公度之新警等，並為七絶之晚景斷霞，餘暉燦日。
七絶之所以為人寶愛，流傳不廢者，考其緣由，約有三端：一、通篇用韻極少；二、詩短易於頌習，三、不必啄對運典。吾輩只須多談名篇佳什，熟諳裁章之道，則稍具才情，便優為之。又楊載《詩法家數》論絶句之法甚詳，大可細參，其言曰：“絶句之法要婉曲回環，删蕪就簡，句絶而意不絶，多以第三句為主，而第四句發之，有實接，有虛接。承接之間，開與合相關，反與正相依，順與逆相應，一呼一吸，宮商相諧。又曰：“大抵起承二句固難，然不過平直敍起為佳，從容承之為是，至如婉轉變化，工夫全在第三句，若於此轉變得好，第四句如順水之舟矣。”此説具體可法，如此金針度人，必能鴛鴦繡出。
（下略）
2000年4月21日於臺北縣新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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