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中有奇树 【一】 鸿始七年春,暮衍搬入重修后的西园。再度的粉饰雕琢,掩去了曾经大火的伤痕。园中那株百余年树龄的西府海棠如今枝分连理,蘸着光影花开如海。 他还会想起承玺。除了遗憾,还有再不得解的困惑,她将错乱的记忆中浮想起的种种细碎与他对号入座。她错误的感情与他无关,但究竟是谁呢? 她最终留下一个模糊不消的结果,她没能猜透。 遇见承玺的那年春日,不似如今这般清平安乐,而是政权更迭的多之秋。先帝亲率大军作殊死斗争,仍然抵挡不过。都城沦陷。羽国大军长驱直入。皇室亲族被诸灭殆尽,几处宫殿园林也被大火焚毁。朝巨纷纷归降,暮衍之父振威将军亦在其列。父亲曾受先帝嘱托务必照顾好幸存的皇子皇女。老将在动乱后的都城中四处搜寻,最终在烧成废墟的景和园里找到奄奄一息的承玺。急忙将她救起,带回府中悉心照料。 承玺不似别的公主深居后宫,因着老后格外偏宠,才长年留在哀西的景和园陪伴左右。正因如此,才逃过一劫。暮衍去看她时,她似乎正困在梦魇中。呛着声气,眉心深锁,手摸索到他的衣衫,下意识地紧紧攥住,直到蓦然从梦中惊起。她有一双潮湿而明亮的眼,噙着怅然的悲伤。她的唇轻轻翕动,几乎就要念出眼前人的姓名,却又困顿地停住了。她的神情渐渐定格,最终便得无助而茫然。她失去了记忆。 父亲说。失忆于她是件幸事。绝不能向她告知身世,也绝不能将此事透露出去。忘记伤痛,公主才能平安地活下去。死守秘密,将军府才能免遭牵连。 起初承玺非常少言,只对于暮衍有话可说,于是父亲嘱咐他多加照顾,他时常见她独坐于檐廊之下,对着满庭茂盛的花木若有所思。日光明晃晃地在她身上铺开,她的神色仿佛被稀释了一般寂淡。心间分明有余痛未消,回首却空觉枉然。她模糊地觉得,当日一定是在火海中失去了什么,以至那足以支撑起生命的欢喜和悲痛,都簌簌成灰,再寻不回。她微微侧脸迎上暮衍的注视,那眉眼轮廓如斯熟悉。一刹那,浮光掠影的片段闪回在脑际。她是早就认识他的,她想。 承玺莫名的熟悉感令暮衍稍觉困惑。他确定从未见过这位公主。但许多事总是无从解释。她见过他,或许是在某次热闹的宴会上,抑或是她的香车与他的骏马错身的一瞬。她笃信他与过去相关如同抓住黑暗中漏下的一缕光,想寻着这线索,拼凑出记忆的缺失。面对承玺急切的询问,暮衍只能简单回答她:“大军攻陷都城那日,父亲偶然救起了你。之前,我从未见过你,也不了解你的过去。”不仅是对承玺就连湘楚问起。他也简单地敷衍过去。但湘楚与承玺一样,神色中充满了质疑。 知道承玺之后,湘楚总是有些介意的。两府世交,她与暮衍自幼青梅竹马,早有婚约。约定暮衍弱冠之年 成亲,如今他年已十九。这样的时候,偏偏老将军救了一位来历不明的姑娘带回府中,格外厚待,又命暮衍 悉心照顾。她隐隐担忧。唯恐多生枝节,试探着问起承玺,暮衍却言辞闪烁。于是这一颗心,无论如何也放不 下了。 【二】 梦境被花霞染成绯红,呼吸问暗香浮动。她俯在汉白玉石几上春睡方醒。春日和风将盛极的花瓣拂落一些,洋洋洒酒地铺满中庭,沾上她的肩头和衣袖。藏在重重花影间的小小少年一跃而下。淡绿云纹的单薄春衫。随着动作一息一灭。 “被发现了。”他清亮的眼噙着笑。信手拈起落在她额上的花瓣。她仰起面,漆黑的瞳人中拓下少年的轮廓——分明是暮衍。他的语声温和而青涩,“虽然你不认得我,我却不是第一次见你了。” 承玺醒过来,她的头微微涨痛,方才的梦还清晰地残存在脑海。她记起那就是初遇暮衍时的情形。心底突然涌起一阵急切的欢愉,片刻也等不及,她怀着疑问急匆匆去向他求证。 “你以前可会爬树?”她几乎是劈头就问。 暮衍被问得莫名其妙,见她认真,有些好笑地回答:“那是当然,小时候调皮,总爱爬树。爬到老树横出的粗枝上坐着,还会直接从上面跳下来。父亲见了,总免不了挨一顿训。” 承玺略微失神地望着暮衍笑意温和的面容。是他了。直觉强烈。她猜测自己曾是喜欢他的。 她开始急迫地想要回想起更多与暮衍有关的事。记忆亦随之浮现出点滴破碎的片段。于是暮衍常常要回答她种种细枝末节的问题。比如被问起可会讲些怪力乱神的故事,比如被问起是否也爱读些诗词,比如被问起是否会以叶作笛吹上一曲,等等等等。暮衍无奈地作答后,总会疑惑地反问:“这些对于你恢复记忆究竟有什么用?”承玺笑容狡黠,她笃定地点点头:“有用的。有些事,我已经想起来了。”记起暮衍于她而言,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三 当新政权在都城确立后一切都已尘埃落定。遭遇劫乱的都城被渐渐修复,劫后余生的人们得以松一口气。太子殁了,湘楚之父也没了太子少师的官职。许久不见赵将军,听说他自愿卸去了职务,赋闲在家安度晚 年。兵荒马乱的岁月过去,人也清净下来,于是他动身前往赵府,与老友一叙。湘楚难得见暮衍一面,也央了 父亲带她同去。 见过老将军回湘楚借机溜出来,她猜测大约能够见到暮衍提过的承玺,她早存了心,特意为此而来。绕过回廊,在暮衍书房的窗外停下轻叩窗扉。他探头出来,见是她,有些惊喜地笑了,问:“你怎么来了?”这是他们之间惯常的游戏。自幼她就爱躲在他的窗下以此通传,暮衍就放下夫子交代的功课出来陪她。湘楚笑意盈盈地迈人书房,一瞥之间,梨涡里便噙了一抹微凉。 果然如她所料,暮衍的书案旁立着位不曾见过的少女。惊鹄髻反剪,着一件鹅黄色高腰襦裙。深而亮的眼清冷泠地迎上她的视线。她听着暮衍介绍,这就是承玺了。转眼见书案上放着一盏即将完工的孔明灯。小时候暮衍常常手把手地教她做,她偷懒贪看,他便笑她,笑容宠溺而无奈。湘楚不知,如今这灯,可是为承玺而做?念及此,忽觉有一点儿疼。 暮衍亲昵地拉过她,问:“今日新帝准许城中百姓燃放天灯祈福,你就又想起我来了!”她这才想起。先前到处兵荒马乱,国之将亡都城笼在愁云惨雾中,连正月也不曾喧嚷热闹过。如今新帝大赦,百姓亦忙着祈求平安。灯确是暮衍为承玺而做,一则为祈愿公主平安,再则为追念先帝。只是这些原委皆不能说,暮衍没有解释,湘楚难免多了心。 她瞥见书案上的烛台,燃到半截的香蜡袅袅生烟,暗自有了计较。她佯作无心地提起灯盏来看拂过的衣袖带倒了那香蜡,倾覆的蜡烛顺势点燃了灯中的油。霎时间,整盏灯忽地燃起来,她猝不及防,一把扔出去。灯在地上滚了几滚,如她所料向承玺脚边落去。突如其来的火焰险些要烧着承玺的衣裙,她已来不及躲。 记忆一触即发,纷乱的画面急速自眼前掠过。虚空中暮然涌起漫天呼号,有兵戈相击的铿锵,烈焰点燃草 木噼啪作响,她惊惶地掩住耳朵,少年将她护在身后,翻腾的火海将他们阻成困兽。她在浓烟中奄奄一息,感 觉到少年用力拢紧她。太过漫长的拥抱,仿佛要穷尽他一生心力。他俯在她耳侧轻声说:没事的。你会活下去。你忘了我,再也不要回来。”昏迷前一刻,她的心莫名揪痛,朦胧中知道就要失去他了。有泪自眼角逦迤而下,她用尽仅存的一点儿力气紧紧攥住他的衣衫?……? 承玺恍惚地回过神来,暮衍已扑灭了火,焦急地拉住她询问是否受伤。她望住他,下意识攥紧了他的衣袖。眼中有泪,却迟迟不落。张口欲唤,却发不出声。湘楚冷眼在旁,面容渐渐凝霜。暮衍这样着紧承玺。紧急关头他率先选择了承玺而不是她。胸口堵着一腔翻涌不息的情绪,痛觉蔓延开来.似一场海啸席卷。她紧紧咬住下唇,暗想,决不能让承玺长久地留在暮衍身边。 【四】 过了立夏,老将军思虑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取消暮衍与湘楚的婚约。将暮衍叫来,话一出口立即遭到反驳。 “不妥!我与湘楚自幼相识,早有婚约。就算不提多年相知的情谊,若取消婚约令湘楚颜面尽失,又如何向伯父交代?伤了两家世代的情分,就再难挽回爹可曾认真考虑过?” “为父又怎会不知道这些,”老将军低低叹息,“当年我遭小人陷害,身陷图固,险些丧命。因先帝感念旧情,授意彻底追查,才得以免去灭门之祸。我这条命,是先帝救的。先帝有恩于我,安能忘报。所以才甘冒风险,救回承玺。为父深思熟虑,为了保护公主将这个秘密死守到底,只有让承玺嫁到我赵家才最妥当。暮衍,保护公主万全,就是我父子二人的使命。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湘楚那边我会处理。” 婚姻大事.向来由不得自己做主。暮衍不愿去想,得知此事,湘楚会如何反应。他也清楚地知道,私藏前朝公主,是多大的罪名。一旦有所牵涉,就如同选择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他们父子只能将秘密藏得深一些,再深一些。 细数流年,湘楚自幼唤着暮衍暮衍,一晃就是十几载光阴。 彼时她尚梳总角,安静的性情便已显露,却独爱牵着暮衍的衣袖,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像个缠人的影子。小小少年略带怨愤地回身看她,她便展开清甜笑靥,坦然地迎上他的视线。暮衍的怨怒立刻减了气势,只是闷声不响地加快了步伐。湘楚随着碎跑几步,连声喊,暮衍暮衍,慢些慢些。 后来暮衍默许了她的纠缠,她便更常牵着他的衣袖行过花木掩映的回廊,欢声银铃般沿路抛洒。长辈见了只笑说他们两小无猜,打趣问她可是要这样纠缠暮衍一辈子。她蓦地红了脸,一把松了他的衣袖。又觉得不甘,干脆闪身藏在暮衍身后,惹得长辈们哈哈大笑。随后她与他的亲事,没经过什么波折,就被定了下来。 她盼望着做他的新娘,等了许多年,等到那时曰终于不再遥远,却骤然有变,他要改娶来历不明的女子为 妻。湘楚之父素来最疼这个小女儿,义愤难平,立即前往赵府兴师问罪。湘楚担心地追去,盛怒的父亲已给了老将军重重一拳,他的质问几近咆哮。 “你我自幼结义,我素来视你为平生知己。你呢?你眼里还有没有我们两家的情谊?你突然解除婚约,想过我家湘儿的感受吗?她今后还有什么颜面?你若不同意这门亲事,为什么不早说?!” 对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疾疾掩门闭窗。湘楚疑窦顿生,躲在窗根底下,她听见赵将军刻意压抑的声音。 “你我患难与共,一路扶持至今,我从未忘记这份情谊,任你再打几拳也甘愿承受。不是湘楚不好,亦不是我不同意这门亲事,只是我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 老将军艰难地犹豫着,终是下了最大的决心。他的气息有些急促,语声又压低了几分,湘楚只能勉强听见——我府中的承玺姑娘,其实……是先帝的遗孤。” 这惊天秘密甫一入耳,她骤然变了脸色。只听老将军又道:“先帝临终嘱托,要我一定保护好残余的血脉。先帝于我恩重,我才甘冒死罪,保护承玺。这等株连九族的大事,我信你,才敢对你说。你若肯原谅我,老夫感激不尽。若不肯原谅,大可去告发我。老夫一把年纪,死又何惧。只是我实在有愧于你,你若告发我,也算我对你的偿还。” 湘楚回到府中,不久老父也铁青着脸回来了。想来父亲平生最恨出卖友人的所为,何况此节事关重大,必定不会泄露半句。可一旦此事败露,暮衍也难逃一死。承玺是个太危险的隐患。闪念之间,她又记起那一幕:承玺仰面看他,眼中泫然欲滴。一瞬间,他的神色有所动容。突然有恨破土,潜滋暗长,缠绕不绝。她的指甲 死死抠住手心。种种事端皆由承玺而起,若她消失,自然就能平复。而眼下,只缺一个契机。 【五】 老将军吩咐下来,府中渐渐开始筹备婚事。暮衍少了言笑,偶尔相对,也都换作沉默。承玺在这样的氛围中,总觉不妥。她隐隐觉得,一定是哪里出了错。分明还记得当日火海中他渐渐收紧的怀抱,强抑别绪的耳 语.为何她竟不知他早已倾心他人?往事设下骗局,散发出甜蜜而惆怅的气息她伸出手去。却什么也握不 住。她怅然发问:我明明还记得你啊,为何你却不记得我了呢?”暮衍知道,错放的感情已成桎梏,将她囚 住。他沉吟良久,最终垂下眼去,答:“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承玺眼底凝着清冷的光,抑不住黯然。记忆稀缺,她遗漏了太多情节。她笃信的感情没有往事作依凭若暮衍否认,她无法反驳。深深的困顿之中,她牵了暮衍的马,自难挨的气氛中挣脱。 她不熟悉都城的街巷,盲目地沿着某个方向一路行去。行出一段,道边的景色渐渐荒凉起来。坍塌的高墙断亘残垣,露出后面陈旧的花园楼阁,歌台舞榭默默倾诉着某个豪门望族曾经的辉煌。她下了马鬼使神差地踏入这座荒园。满园荒草已将石径淹没,朱漆雕栏残留着斑斑焦痕。庭院里的花木桔死了大半,望去满眼萧索,令人心酸。她在荒草中行迈,被莫名的悲伤攫住,泪水落下来的时候,她蓦然想起曾经念过的古诗。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恰如此刻的心境。 不知不觉绕到某处中庭矗立着一株粗壮的老树。承玺仰起脸。树木已然枯死,光秃的树枝旁逸斜出,肆意伸展,在碧空下有种荒芜的美感。若它还能开花,花色必定是深浅有致的绯红宛如云霞谪落。她在一种近乎怀念的情绪中缓缓抚过树干。她想,自己大约是曾来过这里的。她太过沉迷,没有发觉身后默默凝望的视线。那是尾随在后的湘楚。她的软轿经过赵府门前,恰巧见承玺出来,便远远地跟着她找到了这座荒园。湘楚隐在蔓草残垣之后,草木晃动的阴影落在她姣好的容颜上。她轻轻地眯起眼,脑海中有即将威形的计划,呼之 欲出。 【六】 后来承玺常独自去荒废的景和园走走。只是守门的家仆从未阻拦,她也就未曾想过,赵府门禁森严,怎能任她随意出入。全因暮衍私下吩咐过仆役,她才获得短暂的自由。她也不知暮衍早就知道她的行踪,每次都随行在后。他不知她为何竟能找到这里。她在废园中穿梭的时刻,他立在断墙下的阴影里守望着她。他试着问自己,若承玺不曾将他错认,是否就能够接受她的感情?然而没有答案。他想,既然事情已成定局,日后就坦然相对,承担起保护她的使命。 转眼间已入了秋。天干物燥的时节最应预防火患。废弃的景和园中蓄水的青铜水缸早已干涸,一旦着起火来,根本无法扑救。而且园中尽是枯枝败叶荒烟蔓草,最容易点燃。湘楚正是算准了这点。生怕火势不够猛烈,又暗中吩咐家仆将几桶酒水洒在园中。安静柔弱如湘楚,经过长久压抑,亦足以酝酿出一场谋杀的动机。 她躲在暗处,等承玺进了园子,才有条不紊地点燃火把。景和园日渐荒废,这一带亦少有人烟,就算有救 兵赶来,也来不及。因为沾了酒水,几支火把一扔下去就以燎原之势迅速燃开。火焰熊熊,逐渐向承玺的方位蔓延而去。然而几乎是大火燃起的刹那,她却有些后悔了。她艰难地抑制着动荡的情绪,决意一走了之。远远的,承玺纤弱的身影在腾起的火焰中时隐时现,凝固成漆黑的一点。若日后暮衍知道一切是她筹划的,究竟会是怎样的心情?一念及此,她的心倏然凉下去。未及犹豫,她向承玺疾步奔去。 在相同的场所,被相同的大火围困,电光石火之间,承玺的记忆穿越时空纷至沓来。她沉迷于往事的光 影,甚至忘记了逃生。在被湘楚用力拽住,向外奔逃的瞬间,她瞥见枯树之下静默伫立的少年。她疾疾回首 前尘旧事如同眼前纷扬而起又迅速陨灭的星火,拉成一个无限慢放的镜头。 淡绿云纹的单薄春衫,一双细长清亮的眼,静静凝视着她。情意深长,仿佛隔阻了千山万水。她终于记起他,曾经盘结心底百转千回过的名字,她脱口呼唤——重光。 暮衍方行至景和园的断墙之下,就见园中已起了火光。他来不及细想,飞身跃过断墙扑入火海之中。废园横七竖八地倒着烧断的朽木,自上次失火就被侵蚀得厉害再遭劫难,已然承受不住。暮衍捂着口鼻在园中奔走,噼啪之声不绝于耳。终于发现了被围困的承玺,她护着身边虚弱的湘楚,一时之间找不到突破的出口。他不知湘楚为何会在这里,成倍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疾步上前在湘楚倒下前揽住她,急迫中又一把拽住承玺。 “跟我走!”他喊。 然而承玺没有动只摇首道:“你救不了两个人的。带她走,她呛了太多的烟。” 抉择是道难题,他不能放弃承玺。 “跟我走!”他更紧地握住她,大呼,“来不及了!” 她的面容平静得有些残酷:“暮衍,我全都想起来了。我哪儿也不去,这里就是我的归宿。”见他仍旧执意不肯放手,时间流逝中彼此僵持着,她的目光终于起了波澜。耳畔不停传来建筑倒塌的声响,火势围拢之前承玺竭力挣脱他的手将他推出包围。她嘶声喊,“你快走!” 最后一瞬,她投与他漫长的深深的一瞥。那双明亮而潮湿的眼一如初见令他印象深刻,于是此生都无法忘怀。暮衍狠狠咬紧牙,横抱起昏迷的湘楚,转身狂奔而去。在他身后,是滚着火焰不断倒塌的楼台亭阁,纷扬 如雨的火星,浓烟火海将那道纤细的身影吞没。他仿佛拼尽了一生的力气死里逃生。他流着泪,没有再回头。 【七】 这座位于京西的御所原本是最清雅别致的所在。庭院中遍植玉兰海棠、牡丹、桂花.取意“玉堂富贵”。承玺最爱的一株西府海棠,树龄已逾百年。当春开花,宛如满庭云霞。她流连树下,歇在汉白玉石凳上念些诗书,抑或只是贪一晌午睡。 然而那日,小小女童蒙胧的视线渐渐清晰起来后,分明瞧见藏在花影中的清秀少年。他坐在高处的粗枝上,着一件淡绿云纹的春衫,笑盈盈地望住她。随即纵身一跃轻巧落地,一双细长清亮的眼噙着笑信手拈起落在她额上的花瓣 “被发现了啊。”少年语声温和而青涩,“我是重光。”又补充道,“虽然你不认得我,我却不是第一次见你了。” 她仰起粉面,漆黑的瞳人中拓映着少年的面容。念出他的名,眉目问不觉添了明媚笑意。空庭之中日光正好,花叶交错,鸟鸣啼啭,仿佛一梦恍惚。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久远得接近生命最初的纯白。 记忆中从未问起重光从何处来。常常是她午睡醒了,一抬眼便见施施然高坐于花问的重光。而一转身一恍神,又寻不见他的踪迹。 等她醒来的时候重光也会随手翻读她的诗书。曾与重光并肩坐于廊下赏月,他便笑吟吟地背了苏子的词给她听。庭下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松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她仰首望月,手中牢牢牵着他的衣角。心底有柔软到伤感的情绪渐渐漫上来。 年复一年,他总在海棠花开之际出现,花期结束之时消失。于是承玺年年盼着短暂的春日辰光。漫长枯涩 的冬季来时,她总会格外想念重光。想念他单衫淡绿,云纹流彩,细长的眼,笑容和煦而慧黠。想念他折下早 春第一枝海棠花细细插入她的发。 重光会吹叶笛,她就缠着他教。重光通晓奇闻,她就缠着他讲。两条尾巴的九命猫,多情的狐仙,食梦的貘,通无所不知的白泽……他如数家珍,一一道来。后来,承玺在一本旧得几乎烂掉的书里得知了更多的精怪。 书上讲,物老为怪,其中一种就是木魅。她于是想起重光。 都城沦陷之日,景和园被付之一炬。她本应是死去的,重光却宁肯散尽百年的修为作为交换,挽留她游走天际的魂魄。她一息尚存,被赶来的赵将军救起,庭中海棠却彻底枯死与荒园一起,被时光封缄。 宿命轮回。此刻她与他安静地立于时光的两端。烈焰火海中,枯树仿佛再度抽枝生叶,绽出满枝绯霞。承玺向重光奔去,牵住少年伸出的手,深深拥抱他。她无限欣足地笑着,清澈的泪像明亮的风滑过脸颊。从今往后不会再错认他人,她就留在这里。不必承受煎熬的思念与别离。 多年前重光曾问:“你可相信世间有魑魅精怪?” 她烂漫地笑着,答:“我信。” 【八】 彻底烧毁的景和园又荒废了许多年。因先后两度失火多少给人们留下些晦气的印象。然而鸿始七年,赵府在此地建起别苑,重新修缮,改名西园。那株枯死的老树,奇迹般在劫难后重获新生。花匠说:“这是株罕有的连理海棠,双木合生,寓意夫妇情深。” 这时湘楚已成为暮衍的妻。举案齐眉的恩爱,但到底有了心结。她猜测暮衍对承玺,大约是有过一段说不 清的感情却不愿承认。昔年那场大火熄灭后,暮衍曾近痴狂地在废园中寻找,整座园子几乎都被掀翻过来仍旧没有找到承玺的遗骸。湘楚扶病去荒园寻他,见他颓然坐在满地灰烬中神情空茫她默然俯身拥住他,泪如雨下。 暮衍想不清,承玺若死了为何找不到尸骸?若她没死,究竟又去往何方?直到火海中她松开他的手,他才蓦然发觉自己隐藏的情感。自初见,他就记下了那双潮湿明亮的眼。以至于父亲的决定,他亦没有过于反 抗。若承玺不曾将他错认,或许他就能接受她的心意,又或,他的心早在察觉之前,就已接受了她。遗憾的是 这感情被他藏得太深连自己都被瞒过。 婚后暮衍渐渐猜到那场大火的起因,但这怀疑深埋于心.未曾宣之于口.湘楚也小心冀翼避而不提。伤口 结了痂,丑陋的疤痕横陈,将两人的心隔绝。 湘楚轻轻摩挲着海棠树干。身边稚子在花荫下嬉游欢笑。她远远地看见暮衍穿过回廊,他的目光有些迷茫。不知是在看她,还是望着庭中这株奇树。那年承玺在火海中回首呼唤湘楚寻着承玺的视线望去,亦看见春衫单薄的清秀少年。少年太过俊秀出尘,像一只妖。 承玺唤他,重光。是了,那便是海棠的精魅,那便是枯木为何分威连理的秘密。 古人赞此佳木:芳根兼倚,花梢钿合,锦屏人妒。湘楚的眼角漫开一点儿凉意,她确是忌妒承玺的,自始至终。但老天终究悲悯,无论如何,她与承玺都得以各自守在心爱之人身边老去。并且知足,长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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