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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正客观评价董其昌

 川端康德 2015-12-26
    明万历三十二年(1604),湖广学政董其昌因拒收考生贿赂,被劣绅毁其公署,朝廷虽惩治恶徒并劝慰留任,其昌仍愤而辞官归隐故里松江。以后曾被起用为山东副使、登莱兵备、河南参政等职,均不赴任。日与知交谈诗论画、钻研艺术,与外界绝少往来,12年后突然发生“民抄董宦”事件。
    遍查《明史·董其昌传》及其他史书,均未记载此事,他的师友的诗文集中也无从叙述。有人认为此事乃其子所为,与其昌无涉故未记录。旅美学者何惠鉴、何晓嘉认为,“对于那些根据董氏政敌的一面之词及某些现代作者的一家之见,从而把一个明末典型士大夫的董其昌描绘成最违反儒家传统,以书画为谋求名利手段,是一个毫无德行、自私自利的无耻政客,这种看法是否正确对待历史,殊堪疑问”。他们经考证认为:《民抄董宦事实》一书系“董其昌的仇敌所编”(《董其昌研究文集》,上海书画出版社,以下本文只引人名而未注出处者均引自此书)。

    我们现在知道此事,完全是从野史中来,如旧抄《民抄董宦事实》《说梦》《景船斋杂记》等,后人的有关文章也都是据此摘抄发挥而成。这些野史说:董其昌62岁时,看中了陆兆芳家的使女绿英,其次子祖常就带了200多人到陆家抢走绿英,给董其昌做小老婆。时人为此作《黑白传》,说书人钱二到处说唱宣传。其昌闻之,甚怒,就把钱二与一听书的书生范昶擒捉锁打,认定此传是范昶所写。不久范暴病而亡,范母冯氏带着媳妇、孙媳等人到董家说理,董氏父子叫打手关上大门,把诸妇大打一顿,百般羞辱,范母气死。群众闻讯愤怒异常,从三月六日到十二日,“各处飞章投揭,布满街衢”。三月十五日,百姓拥挤道旁,不下百万,骂声如沸。从明伦堂到董其昌住宅周围,拥挤着成千上万的人群。董其昌父子雇了一二百个打手,从屋上向下泼粪溺,百姓乃上房拆砖瓦对打。至十六日,上海、青浦、金山等地的百姓赶来报仇。到了傍晚,两个小孩爬上房屋,把两卷沾了油的芦席点着,风势越来越大,把大厅以及数百间画栋雕梁、朱栏曲槛、园亭台榭一火而烬。
    人们在引述“民抄董宦”的文章中,不知何故竟然遗漏了一篇颇为重要的《黑白小传》。此书为雨苍氏所著,《墨余录》中的一章,是 作者毛祥麟,系生活年代稍后于董其昌的上海县人。他们同居一地,相距时间不长,自然知道得比较详尽确切。毛氏为文公允,不事煊饰,比较可信。文中说:“仲子祖常,性尤暴戾,干仆陈明,素所信任,因更倚势作威,郡诸生陆绍芬,家有仆生女绿英,年尚未笄,而有殊色,仲慕之,饵以金,弗许,遂强劫之,陆愤甚,遍告通国,欲与为难。得郡绅出解,陆始勉从。”此处明确说明不是董其昌看中绿英要她做小老婆,而是其次子祖常。文章又说:“时有好事者,戏演《黑白传》小说,哄传一时,文敏闻,怒甚,疑书生范昶所为,日督其过,范无如何,因诣城隍庙,矢神自白,乃不数日,而生竟暴疾卒”,范母谓为董氏逼死,率女奴登门诟骂,仲即闭门擒诸仆妇,褫其袒衣,备极楚毒,人情多不平,“范生子启荣,广召同类,诉之公堂,但悬而不断,众见事无济,遂相率焚公宅及藏书楼,财产文物一抢而空”。此处也说明范生乃病死,范母也并未被锁打而亡,擒诸仆妇作恶者乃是祖常。
    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时,在董其昌故居地闵行区马桥镇董姓家中发现明代手抄本《民抄董宦警示录》一书,共74页,略有残缺,页数亦有颠倒,经审读后,原来是《旧抄民抄董宦》的又一版本。此书其后附松江各府县机构的公文及地方人士的呈文,真实地展现了“民抄”的全过程,是不可多得的重要研究资料,现将这些公文及呈文初步汇总整理如下:“昶子启荣,诉之署府。”“生员齐集明伦堂,恳府究治。”乃“牌拘陈明,下狱以治之。”“诸生咸颂昭雪之速。”“并无聚众扛帮,攘臂喧逞等情。”“董宦及范启荣俱不在家,彼此已无对理。”又说“董宦夙有文望,名重乡邦寰中,缙绅中咸以为今之米南宫、苏玉局,物外玄襟。”“董思白,高明闻旷,乡党所推。”“则奴辈之不法,而或董宦未之知也。”说明其昌不知情而且不在家,印证了他在苏州访友的说法,而官府及士绅对他的评价十分尊敬。生员“郁伯绅自持悬河之口,巧行下水拖人之术,网渔人之利,富生粟监,受诈者不少,率众鸣学,持檄禀府。”“张扬誉赴府求援。”“陆石麟系其传檄、造檄之人。”“张复本、翁元升、沈国光鼓如簧之舌,皆当先讲事,而附之翼。”“冯大辰系启荣至戚,挾词诬告,同投冤单。”“方小一出冤单之手。”这些文人“造作飞单投揭,布满街衢,刊刻揭纸,沿街塞路”,弄得沸沸扬扬。
    “王皮、曹辰,一系凶徒,一系恶少,一条龙地扁蛇,皆郡中打行班头。”“王昇、金留等残贼性成,打抢机熟,速祸喜乱……”这些流氓无赖,见书生闹事,趁机煽惑民众至董府寻衅,而“松之人,每遇一奇闻,辄观者如堵,海邦之民,群集街道。”“三四荤利抢之徒,乘机局掠。”说明参与者非外县乡民。“事外之人,辄从中鼓煽,构此奇变,狂生发难,恶少横起。”“祸因利抢棍徒,间有报怨之民,乘机蜂起。”“放火董宦房屋者,出自多人,而纵爇于两未冠手,其一上海声音面肥者,现辑未到,其一华亭声音面麻者,为曹辰,当堂质之邻里,众目咸认识矣。”“一条龙即系胡龙,地扁蛇即朱观。”这些奸民,“嗜抢如饴,走险若鹜,固其素刁,乘机进入董府,将其文物珍宝,一抢而空,而董宅不久为烬矣!”事发之后,其昌只要求府县“未求正法,先求正名”,将“民抄”正名为“士抄”,其他不再追究,并未要求杀儒生100人。署府吴理刑钦佩“董宦宏襟广量,亦云冰消雾散”,兵道亦据此定性为“民抄”,将行凶者正法,书生15人,按罪之轻重,有的黜革,有的永不叙用,有的稍加惩罚,并未如野史所述,杀了100个秀才。
    此书第四部分,已缺佚,据藏书者回忆:“此节没有标题,记述风波平息后,各府缙绅官员纷纷致函其昌表示同情,愿意捐资相助,助其重建家园。其昌感慨万分,逐一谢绝。”其昌如贪婪,大可乘此大打秋风。
    这本手抄本的出现,其中所述,除了祖常强抢民女与凌辱范母之外,其他都与野史截然不同。

    有评论家说董其昌生活糜烂腐朽,理由是他娶有姬妾,这种指责是违反历史真实的。在封建社会里,稍有地位之人娶有三妻四妾是平常事。其昌生在明代,自然未能免俗。撇开所有的封建文人而独责其昌,至少对历史人物的裁处有失公允。更有人引用野史,说其昌“沉迷房中术”,“淫童女而采阴,造娼院以觅利”,“八十多岁了还霸占许多年轻貌美的小姑娘,终日与她们寻欢作乐”,并引陈继儒之语,说他不知“老之将至”。陈是他的终身挚友,陈的话应该是可信的。然而查了《陈眉公全集》,原文却是“对客谈笑,竟日忘疲,不知老之将至”,删去了前面8个字,与原意截然相反。现任官员开设娼院觅利是违反大明律法的,御史为何不上奏参革?再说,他和朋友王时敏、陈继儒、莫是龙、汤显祖等经常唱和作画,如其昌品格鄙劣,焉能与如此名重一时的俊杰频繁交往。
    董其昌“性和易,通禅理,萧闲吐纳,终日无俗语”(《明史》),但他常常接近于自负的孤傲,他对自己的鉴赏能力和艺术上的成就,有完全的自信。他曾说:“神仙自能拔宅,何事旁人门户间”(《容台集》),“他反对矫饰,提倡率真见性,是明中叶以后,领先泅游于这个时代思潮里的弄潮儿中的佼佼者”(《侗廔》)。1937年,邓之诚教授评定董“为政治家,甚至是一位哲学家”(吴纳逊语),日本的奥崎裕司说他“是个天才的大艺术家,同时又是个大思想家”。杜维明称他“是一位有卓越成就的传统文人,既是诗人、散文家,又是文学批评家、重要的历史学家。其中首要的,他是明末杰出的书法家,也是中国传统绘画后期最有影响的人物”。日本古原宏伸誉其为“艺林百世大宗师”。其昌“善待平民,和易近人,不为崖岸,庸夫俗子,皆得至其前”(《列朝诗集小序》)。其昌“不喜附丽为名高”(陈继儒语),且又“最矜慎其画,贵人巨公,郑重请乞者,多请他人应之”,达官贵人以重金请乞者,不是严词不予,就是给其家属仿作的代笔书画(《列朝诗集小序》)。在乡时,与地方豪绅从不往来,即使欲与其通款曲而特邀也托故不去,更何谈求画之事,因而得罪了不少朝野人士。在其背后,确有一股朝廷与乡里狼狈为奸的时刻窥察、伺机攻击的黑势力,其昌次子的恶行,正是这股黑势力进攻的大好时机,朝庭中其昌的政敌撺掇地方劣绅,上下勾结沆瀣一气,收买无耻文人及地痞无赖,煽动不明真相之人,火焚董宅,将其子之罪诿之与他,扩大宣传。他们授意无聊文人编造,形成后世所传的“民抄董宦”事件。其昌自己也隐隐地感到有人在暗中窥探,伺机起事。在其致友人信中,时有抒泄受小人中伤的忧愤悲凉心态,如“闻吾乡此人,至今下石未已,则更有何事可损于弟乎,僻居五年,炎凉万状,亦有小人当事,欲以弟为媚人者,示命抵隙,乃竟无一失加遗,即小仆辈亦未有一词之牵者”,又说“七八月间,吾乡有一人,而又属山阴令中伤我家”,他感叹地说:“盖正人君子,持论者众,骤而翻局,亦不得之数也”“乃亦同时厄运,遂无意复相慰藉矣!”(台湾故宫博物院藏《明人尺牍》上册)。

    晚明时代,皇帝昏庸,党祸惨烈,道德衰微,政局变幻无常,官僚士大夫及关心朝政的学者惶恐不安,有的奋起抗争,有的迫害而死。熹宗即位后,宠幸阉宦魏忠贤,朝政大权被权阉掌握,政治日益腐败,东林党人交相弹劾,大臣或惨遭杀害,或入囚天牢,备受摧残。董其昌是个热爱艺术胜于生命的人,如果身体被摧,“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因而在政治以及社会关系上取权宜妥协之举,有意识地回避政治而返乡归隐,惟于翰墨书画自娱,自言“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如吾(于我)如浮云”。但在其冷漠面具的背后,有时还会激发出治理国家的真知灼见。
    熹宗即位,宠信阉监魏忠贤,任为司礼秉笔太监,兼掌东厂,专横国政,权倾朝野,其昌放言“不甘与小人同朝堂”,真是掷地作金石声。魏珰巨阉向其求画,被婉言谢绝。1625年,他任南京礼部尚书时,魏阉向他百般拉拢,他都巧妙地虚与周旋。天启年间,皇上赐魏忠贤生祠即将落成,魏亲自请其昌为他题写匾额,董左右为难,最终选择了洁身自爱的巧妙方法。他骑马郊游,故意从马上摔下,将白布悬吊右肩。摔伤的消息不胫而走,魏无奈,只得另选他人(《一代宗师董其昌》,北京出版社)。不久,“其昌深自引远,逾年,告假归”(嘉庆《上海县志》)。“人皆叹公之先几远引焉”(《无声诗史》)。有人说他在政治上圆滑,借隐逸企图混到更高的地位,事实证明并非如此。在他晚年,朝廷曾有意任他为宰相,陈继儒在为董夫人70寿辰祝寿序中写道:“夫人寻常蔬练,习而安之,但愿公热地避争门,急以求德归为幸,不以失宰相为忧”。董其昌的另二挚友夏树声、董斯张也曾写信说:“一过以一宰相未了公事”(《静啸斋存草》卷七),说明他连宰相也不想担任,足见其“无意为仕”。他开始害怕官场斗争,到后来更厌恶官场,直至真正地隐逸求高为尚。即使他在官时,不得不在公事上有所应付,但在内心深处追求自由,向往逍遥,耻于与皇家望族的人以及从属于官僚者同流合污,因而得罪了无数同僚,自然要遭受攻击。1613年,御史魏云中对他进行无端的控告。1632年,据说是阴谋反对礼部尚书黄汝良而遭到指控,幸而均查无实据而未受处分。
    其昌在天启年间,奉旨修《神宗实录》,他仿史赞之例,每篇系于笔断成《神庙留中奏疏汇要》共四十卷,别表进呈。其按语均由他亲自撰写,从中可以看出他在政治上的见解、军事上的谋略、经济上的韬略,反映了他的进步思想。他在按语中的三分之一篇幅都是谈边防问题,认为边防是一个整体,在各方面应相互依赖、支援,不能只顾自己的个体利益。而主要的弊端在于用人不得其人,防御不得其法。他在辽东防守策略上,主张以守城为主,集中兵力,缩短战线,精兵利器,着重打击力量,同时重视情报工作,充分搜集了解敌情,恢复屯田以助军费。在东南沿海的贸易问题上主张实行开放,不要闭关自守,才能相互交流,有利国计民生。在财政问题上,他注意到当时朝廷在军费、宗藩、宫廷费用上大量增加,财政危机严重,他主张广开财源,注重节流。他大声疾呼开垦西北,以解决在财政上单纯赋仰东南,缓解边粮运输困难。他与徐光启交谊深厚、意气相投,这些主张得到徐的大力赞赏,如果采用,对于晚明政权的维持巩固当能起到重要作用。
    董其昌对君权的高度集中,也有独特的看法,他在《容台集》卷四中说:“立天子以为天下也,非立天下以为天子也,立君以为国也,非立国以为君也”,又引周公语说“使有德者易以兴焉,无德者易以亡焉”后表白自己的想法,“藏天下于天下而不私者乎?迨德下衰,而天子者始掩天下而为一人之私利,一家之私业,一姓之私传,惟社稷之知私而已矣”。这种民主思想的来源,与其说是从孟子的“君轻民重”的主张,也有可能与西方民主思想的传入有关,史载利玛窦曾与董其昌相会,在他俩的谈话中,极有可能涉及西方的政治制度,而使其昌受到影响。他这种民主思想的萌芽,在晚明的复杂又腐朽的政治环境中,称得上是民主思想的先行者。
    在《救荒弭盗议》中,他在如何解决“民饥盗起之时”的策略说:“抚流民而已,夫流民固民也,进可以战,退可以耕,饥灾所驱,惟食是仰,当是时,使奸雄用之,则倡乱之构也,使国家抚之,则富强之资力”,力主解决流民的衣食问题,关键在于处置是否确当,“沿途团结,给以粥糜,能劳苦者佣其力,有技艺者食其业”,“徐于农隙之暇,教以战阵之法”,“两利之策哉”!在《军兴议中》,他主张“辽东金、复、海、盖皆矿之所自出,一旦没入于虏,如赉盗粮”,又说“大都谋国之事,无全利,亦无全害,各从其所重,所急以为转移”。他说:“如九边互市,其弊必至于废武备,成积弱”,在高拱、张居正等大臣敢于承担责任,实行60多年来,边境的百姓得到了安宁,国家增加了财政收入,京师得以安卧。说明董其昌具有面对财政,应时而为,大胆直言,为国分劳的勇气。
    在《议国计疏》中,他力主慎开源,重节流,斥开纳之弊,并提出“冗员当议”、“弊窦当清”、“奢侈当禁”、“吏治当饬”、“风俗奢侈当禁”的方针,以挽救“一岁之入,不足以支半岁之出”的困境。他在《读盐铁论题后》说:“桑,孔之术,圣贤所不道,然以救时,不可废。而文学概以井田,什一太古久远之法狙击之,所谓从旁议者,与当局异忧也”,“则并盐铁之利而散之”,“但药石以伐病,病良而扔以之养生,可谓知时务者也”,“疆域之事,或张或驰,皆于其穷焉而议之,则几矣”。在上述奏疏文章中,董其昌表达了“重利”思想,与封建腐儒墨守成规者有明显的不同,只有生活在商品经济发达的江南地区者,才能有这种比较开放的思想,在当时,除徐光启之外,大臣中没有第二人,邓之诚教授评定他为政治家,是非常中肯的。
资料来源:《松江报》2013年8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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