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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头斜照却相迎

 心灵栖息的家园 2015-12-28

  要是说宋人比唐人会写诗,大概唐人是不服的。我大唐盛世是多耀眼璀璨,我大唐文明是如何海纳百川,我大唐诗文是怎样流传千载,都是有目共睹的事情。

  对此我也不必多费唇舌。哪怕是寻常百姓,凡念过一两天书,都能背得几句唐诗,都能讲出几个唐朝诗人的名字。

  然而,宋朝人也是会写诗的——这听起来颇有点废话的意思。但以词流芳的宋人,写起诗来,也一点不含糊的。

  壹

  自然,说到宋代的文豪,大抵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苏轼的名字。哪怕不知“千里共婵娟”是谁人警句,东坡肉的大名,也足以让“苏东坡”这名号无比响亮。

  更何况还有眉州东坡酒楼。

  啊,抱歉扯远了。

  苏轼既然已经能称得上文豪,那自然是写得了诗的。

  不,可以说,苏轼写诗很是了得。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这“雪泥鸿爪”的典故即由苏诗得来。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也是出自苏轼;“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也是苏轼手笔。

  苏轼到底为成语词库贡献了多少故事,那也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话题。不妨以后有时间再说。

  或许有很多人都知道,在文学史上,一些颇有盛名的诗人其诗风都是有固定的词语去修饰形容的,有点像武功路数的总结:比如杜甫的沉郁顿挫,比如李商隐的深情绵邈。

  而到苏轼这里,有“清雄”二字。

  “富贵本无定,世人自荣枯。”

  随便一笔下去,就是大家的气势。

  “人生如朝露,白发日夜催。弃置当何言,万劫终飞灰。”

  把人生看得剔透。

  “努力莫怨天,我尔皆天民。行看花柳动,共享无边春。”

  但又没有丁点厌倦,反倒是乐在其中的样子。

  苏轼的一生,几经大起大落,随便写都能写出部长篇系列小说。

  历尽大喜大悲,看尽人生百态,这样的苏轼写出来的诗,读了总让人有榆木脑袋被敲了一棍的感觉,当然,也可以文雅点,称为“醍醐灌顶之感”。

  赵翼(对,就是《论诗》的那个赵翼)说苏诗“爽如哀梨,快如并剪”,大抵源于苏轼的诗总是清爽洒脱,读了让人心里畅快吧。

  既然说到苏轼,就不得不说另外两个人:一个是苏轼的小伙伴,一个是苏轼的宿敌。

  “小伙伴”是说黄庭坚。

  黄庭坚与苏轼并称为“苏黄”,也称得上是宋代诗坛的大咖。更何况黄庭坚身后,还有所谓“江西诗派”。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多普通的语句,多简单的意象,细想来,却又饱含深情。

  但这并非黄庭坚的“日常模式”。若说苏轼是清雄,那么黄庭坚就是“瘦劲生新”。

  这就不得不说,宋人写诗的一大特色。大概是因为北宋文人普遍富于学养,写诗时特别爱用些文人生活的意象。

  比如黄庭坚这首题画诗:

  野次小峥嵘,幽篁相依绿。

  阿童三尺箠,御此老觳觫。

  石吾甚爱之,勿遣牛砺角。

  牛砺角尚可,牛斗残我竹。

  先不说题画这事,单看词句,有时候也难免觉得生。

  他自己就曾说“文章最忌随人后”,抱着这样的想法,写起诗也总是不走寻常路。

  “心犹未死杯中物,春不能朱镜里颜。”

  “生拗”得那叫一个矫健奇峭。

  “朝廷无事君臣乐,花柳多情殿阁春。

  不觉胡雏心暗动,绮罗翻作坠楼人。”

  哪里是一首诗,分明是一出戏。

  还有便是典故化句,诗里全是弯弯绕绕:

  “燕颔封侯空有相,蛾眉倾国自难昏。”

  有时候还会让人觉得似曾相识又大相径庭:

  “投荒万死鬓毛斑,生出瞿塘滟滪关。”

  总得要多读才读得懂。

  至于苏轼的“宿敌”,是说王安石。

  苏轼和王安石之间的恩恩怨怨,在民间也流传甚广,甚至有很多有趣的演绎。有兴趣不妨一查。

  王安石把自己的一生心血,几乎都献给了变法事业,并非以文见重于世。于文,讲求一个务实,于诗,则长于咏史。

  其中,《明妃曲》堪称代表: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两皆胡姬。含情欲说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黄金杆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人物刻画技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借汉言宋,也是自有一番心肠寄予其中。

  王安石也有所谓“王荆公体”,是指他熙宁罢政后“雅丽精绝,脱去流俗”的诗风。

  “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

  对仗对得漂亮,意境又空凉又迷蒙。

  “病身最觉风露早,归梦不知山水长。坐感岁时歌慷慨,起看天地色凄凉。”

  叹了又叹,愁了又愁。隔着这快一千年的时间,还是能无意间戳中人的某根软肋。

  按照惯例,最重要的人物一般都放在开头和结尾。开头我们说了苏轼,那么结尾只有放上欧阳修才镇得住场了。

  欧阳修也给文学八卦史留下了很多有趣的小段子,不过那都是些花边,正经地说,欧阳修可是北宋诗文革新的领袖级人物。

  与其同辈的梅尧臣、苏舜钦,后辈里的苏洵、王安石,门生中的苏轼苏辙兄弟,可都是经欧阳修的揄扬而声名大噪的。

  散文上,我们都知道他的《醉翁亭记》甚至《丰乐亭记》,但诗呢?恐怕真要说一两句家喻户晓的,一时也想不起来。

  这首或许最为人所熟知: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还有这一首:

  “阳城淀里新来雁,趁伴南飞逐越船。野岸柳黄霜正白,五更惊破客愁眠。”

  以及这一首:

  西湖春色归,春水绿于染。

  群芳烂不收,东风落如糁。

  参军春思乱如云,白发题诗愁送春。

  遥知湖上一尊酒,能忆天涯万里人。

  万里思春尚有情,忽逢春至客心惊。

  雪消门外千山绿,花发江边二月晴。

  少年把酒逢春色,今日逢春头已白。

  异乡物态与人殊,惟有东风旧相识。

  这最后一首还有一个流传很广的错误版本,也很有意思,甚至比之原诗更让人“感觉亲切”,不过那就是题外话了。

  至于前面提到过的梅尧臣和苏舜钦,鉴于时间原因,以及出于一些个人趣味的考虑,此番先按下不表,等以后有机会再细细道来。

  这些都是北宋“会”写诗的人。

  贰

  那么南宋呢?

  自然要推所谓中兴四大家——陆游、范成大、杨万里,还有我也不太熟悉的尤褒。

  范成大和杨万里,相信很多人都背过这两句:

  “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便分别是二者诗作。

  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可以说是宋代最好的田园诗了。有辛苦的劳作,也有天真烂漫的童趣,有压迫压榨,也有乡村的淳朴和天然之乐。是一幅幅生动田园画卷:

  “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日长篱落无人过,惟有蜻蜓蛱蝶飞。”

  杨万里则以妙趣诙谐的“诚斋体”流芳。笔底是自然的生意,是造化之美。有时还颇有生活情趣:

  “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

  陆游就更是家喻户晓了。作为史上最高产的诗人,陆游留下了近万首诗作,哪怕好诗的比例不一定高,流传下来的篇目自然也是可观的。更何况,这比例本身还挺高的。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早已烂熟在人心。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扑面一股清香。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陈年遗憾故事,令人扼腕,教人唏嘘。

  当然,陆游最显著的身份还是一个“爱国主义诗人”。

  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窗扉出光芒。

  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

  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生死。

  千年史策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

  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

  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是热血儿郎响亮叩问。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默读都压抑不住那气魄那哀凉。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临终也放不下那份执念和热忱。

  至于尤褒,是吃了一点亏的。

  他的诗作虽多,但大部分失于火灾,没能流传下来,不得不说是宋代诗坛一大憾事。

  南宋后期,还有永嘉四灵和江湖诗派。前者有名过其实之嫌,后者嘛,给大家留个念想,以后再说吧。

  嗯,还是说一句吧: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这作诗的叶绍翁,是江湖诗人中颇有成就的一位。

  叁

  如果说唐诗是一场天才的盛宴,那么宋诗大概就是宴罢人去后,料峭春风吹酒醒,迎面的山头斜照,别有一番意境。

  宋诗不如唐诗闻名遐迩,一方面,是唐作为前代,占了个时间线上的优势。

  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审美规律:在一个时代的人心目中,艺术的高峰时期,永远是在其之前的那个时代。正所谓,已经逝去的辉煌才能被称之为辉煌,而现在正在发生的,尽管技巧上早就超越前代,却

  不过是站在前代人肩头上,高明是必须的,若非是有更瞩目更惊人的表现,都不值得称道了。

  另一方面,也是历史原因造成唐宋两代文化格局的大相径庭。

  大唐气象万千,盛唐开拓包容的格局恐怕是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都望尘莫及的。整个社会都充满了积极向上的昂扬斗志,个个摩拳擦掌要建功立业。唐人在诗文里是没有边界的,可以放任漫游,技法上

  也不甚苛求。唐诗是落墨于大处的,追求的是一种大的境界。

  中晚唐由盛而衰,西昆体慢慢走俏,也是文化格局渐变的前兆。

  至于两宋,衰退也是看在每一个人眼里。以中原为正统的地理格局越来越小,政治上虽然屡有变法创新,但都以失败告终,也越来越倾向于封闭自足,市井文化悄然繁荣,文人日渐自我封闭苦心孤诣。

  宋代后文学慢慢退缩向书斋,退回文人自己的一方天地,追求自身的小境界。

  但要说宋诗的艺术成就不高,那也是闭着眼瞎说。

  钱钟书说“宋诗以筋骨思理见胜”,较之唐诗的灵动丰艳,宋诗确实稍显平淡,但谁又能说这种平淡不是带着千帆过尽的老成呢?

  当然,也有人诟病,宋人写诗,往往写着写着就魔障了。

  不想落入唐人的窠臼,刻意去规避开唐人的味道,去炼字,去掉书袋,去凹意境,时间一长,就脱不了一股子刻意为之的匠气。

  但谁又能说,能工巧匠不能夺人眼球呢?谁又能说,精雕细琢的宋诗不是艺术品呢?

  更何况,宋代还出了苏轼这样一个,即便放到天才遍地走的唐朝都毫不逊色的诗人。

  品读宋诗该从何处入手?《全宋诗》虽说市面上也有销售,但要知道那是现代人仿照《全唐诗》做的整理工作。

  而要说比较早的宋诗汇钞,就自然要说清代吴之振、吕留良以及吴自牧等人。

  所编《宋诗钞》虽然有一两不足之处,但也是相对靠谱的宋诗入门读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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