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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立自己的学诗体系

 linyingnan 2020-09-02

主题:建立自己的学诗体系

主讲:邹金灿

活动:召南诗社社课

时间:2020年3月15日(线上)

录音整理:郭青青 冉秋红 冯晓晴 谢澄洋

校对:李桂英 蒋婷

审订:邹金灿(2020年4月18日)

这里说的学诗,特指学习古典诗歌写作。

学诗没有奥秘,但需要体系。

学诗体系是一种虚的东西,每个人都不一样。

在这个体系里,包含了你对古典诗歌的通盘认识、宗尚哪一种诗歌形态、如何判断诗句好坏、怎样阅读以帮助写诗等内容,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打法”,目标是让你自己写出耐读的诗歌。

世间不存在一种绝对正确的学诗体系,但如果心中不为自己建立体系,就难以做出耐读的文字。一些学诗的朋友,起步写作阶段热情很高,然而两三年后就没有了进境,且持续多年不变。这就是没有学诗体系所致。

大学中文系的学生,文学史是必修课。学诗的朋友也往往看不少文学史方面的书籍。个人觉得,文学史的价值不大,因为文学史多是由那些不懂文学的人讲的,它存在的第一要义就是养活这些人,其次是告诉人们一些“大路货”,有些东西甚至错得很离谱,比如词的“豪放派”,这个东西是不存在的。历史上有豪放词,但没有豪放派。在通行的文学史叙述中,苏轼是豪放词宗师,然而大家去读一下《东坡乐府》就能够发现,苏轼大部分的词并不豪放,而是所谓婉约风格的居多。

通行的文学史还存在隐蔽而重大的遗漏,比如讲明清文学的时候,戏曲小说的篇幅要比诗文大得多,这是很荒谬的。实际情况是,一直到晚清时期,诗文都是当时文人最重视的文学体裁,尤其在诗歌创作这一领域,汇聚了当时对社会极具影响力的人。

总体来说,文学史不需要多讲,我们有那个时间精力读文学史,还不如多看一些作品。

这里讲的部分内容属于我个人的“文学史”,基于以上认知,类似内容不宜多讲,因其大而无当并且充满了偏见;但与此同时又不能不讲,因为我的学诗体系跟这些内容紧密相关,一些对你们有用信息可能就在偏见中,所以分享出来,大家姑妄听之。

古典诗歌的三种形态

古诗

从体式及艺术风格看,中国古典诗歌大致可以分为三种形态:古诗,唐诗,宋诗。

我们都说《诗经》是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后面有《楚辞》,然后就是汉魏古诗,例如钱谦益说,“三百篇变而为骚,骚变为汉魏古诗。”(《季沧苇诗序》)这就出现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现象,既然《诗经》和《楚辞》的年代更加久远,那为什么它们不叫古诗,反而汉魏时期的诗叫古诗呢?

这有几方面的原因:

第一,汉魏古诗和音乐脱钩。《诗经》有非常强的音乐性,那些重章极可能是为了方便歌唱的产物,孔子编订《诗经》,对文辞“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史记·孔子世家》)。到汉代的时候,诗的音乐性减弱,文辞作用凸显,兴起了一种可以脱离音乐而存在的新形态诗歌,这就是汉魏古诗,以五言为主,典型作品有《古诗十九首》。至于诗的音乐性,则更多地在汉乐府里体现。

第二,汉魏古诗私人色彩浓厚。《诗经》属于经学方面的典籍。什么是经学呢?简单来说,经学就是给人的行为提供依据或指引的学问,它最大的特征是具有非常强的公共性,而且在很多时候,经书里面的一些理念甚至不需要太多说服人的理由,你信了就信了,不信就终身难以接受。比如《论语》,从汉代的定位看,这是一本辅助读经的“传”,实际上具有经书的地位,这本书记录的孔子言语,很多是没有逻辑演绎的,甚至没有列出事实支撑,你如果不信,就没有再探讨的空间;你如果信,这些内容就会成为支撑你言行的决定性因素。用后世的话,汉魏古诗属于集部方面的内容,集部与经部的一大不同,就在于集部公共性弱化。汉朝兴起的新形态诗歌,除了从四言变成五言,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私人色彩浓厚。换句话说,《诗经》是一种比较公共性的东西,可以用于各国使者之间的交流,但汉魏古诗更多则是诗人个人情绪的呈现,“私有化”程度变高。从《诗经》到汉魏古诗,中国诗歌经历了从公域走向私域这样的一个过程。

第三,后世主流诗歌基本遵循汉魏诗歌形态而作。《诗经》以四言为主,《楚辞》是杂言,两者都有很多语助。汉魏时期五言诗崛起,且尽量减少语助,这种形态为后世诗歌延续了下去。后世的诗歌创作,绝大部分依循汉魏诗歌而不是《诗经》《楚辞》的样式进行,所以汉魏诗歌就成了“古诗”。晚明清初学者王夫之论诗非常推崇《诗经》,常用《诗经》标准痛批历朝大诗人,但是他自己的创作还是遵用汉魏以来的诗歌形态,且近体诗占了多数。这就提醒了我们:不要看一个人说什么,要看他做什么。如果今天有人教你写诗从《诗经》《楚辞》入手,那么这个人一定是骗子。因为汉魏以来,没有一个人是遵用《诗经》《楚辞》形态进行创作并且成为名家的。

为方便讲述,我在这里把汉朝到隋朝的诗歌(乐府除外)形态统称为“古诗”。清人沈德潜编选《古诗源》,里面绝大部分作品就是从汉朝至隋朝的文字。前人所谓“高古”的学诗路径,指的是取法古诗。清朝学者汪中就是仿效古诗的典型例子,他的诗也颇有古诗样子,大家有兴趣可以去读一下。

古诗一个主要特点是质朴,相当可爱。比如《古诗十九首》里的“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劝人急急谋取功名利禄,但一点都不显得恶俗,原因很简单,你只要看全诗就知道,作者说这句话是因为感到了死亡阴影对生命的笼罩,所以才有了这样的情绪抒发。《古诗十九首》总喜欢说“时间容易流逝,我们要及时行乐”这样的意思。总体来说,汉魏古诗有很多深层悲哀或是严肃思考。我们看诗人说的话,不能只停留在字面上,要根据语境去理解。

汉魏以后的大诗人,影响力上首屈一指的当属陶渊明。陶诗跟《古诗十九首》也是一种形态,无论是对生死的思考,还是对晋宋鼎革的感触,陶诗总体色调偏灰,但同样特别质朴可爱,与此同时文本也难以说得上有章法可言。

我背诵《古诗十九首》,会觉得比较吃力。我的记忆力不算差,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这些诗整体浑融,虽然经常会蹦出非常亮眼的句子,但纹理结构不是很清晰。举《古诗十九首》第一首为例: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这首诗既说“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隔了两句后说“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后面又说“相去日已远”“岁月忽已晚”,在述意上都显得重复甚至拖沓。其实不只是《古诗十九首》,古诗在整体上都不太讲究章法。后世诗人取法唐宋多,宗仰古诗少,不是没有道理的。

唐诗

唐朝一大成就,是古体诗有了长足发展,同时奠定了近体诗尤其七言近体诗的地位。七绝在唐朝之前就有了,那时不太成气候,然而在唐朝的发展速度可以用迅猛来形容,到王昌龄、李白手里就绽放出灿烂光辉;七律在初唐定型,发展速度更快,到杜甫的时候就取得了极高的成就。

我们细数一下唐朝的“一线诗人”。所谓“一线”是指影响力而言,一线诗人也可以说是大诗人。初唐是没有大诗人的。初唐四杰尽管颇有才名,但都不是大诗人,因为后世很少人对他们的作品进行深度的赏会或模仿。我们知道,初唐社会安定繁荣,人们的情绪从低走向高,却没有出现影响力很大的文章作手,这很有意思。另一方面,古人有“国家不幸诗家幸”的说法,但其实时局变坏,就真的能出现好的文学家吗?又不见得。五代十国、南宋末年的局势很糟糕,却没有什么像样的诗人。所以时局发展的好坏,跟是否滋养出优秀的文学家是关系不大的,这个因果链条不能那么轻易地建起来,人才的出现有很多偶然性。

到盛唐的时候,第一位大诗人是王维,这是没有疑问的。王维的诗名不仅是盛唐最高,甚至可能是整个唐朝最高的,看唐代宗对王缙评价王维的话就知道了(“卿之伯氏,天宝中诗名冠代,朕尝于诸王座闻其乐章。今有多少文集,卿可进来。”)。与王维同时的大诗人,名气可能稍逊一些的是孟浩然。孟浩然在事功方面比较失意,但诗歌在当时也是倾动天下的,看李白拍他马屁的诗就知道了,“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孟浩然稍后一点的大诗人是李白,这也是没有疑问的。反倒是李白的超级粉丝杜甫在当时是声尘寂寥。事实上,杜甫在唐朝都不是最受待见的那一档诗人。

中唐名气最高的诗人是白居易,这应该也没有什么争议。其次是刘禹锡,白居易说刘禹锡,“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这两个人是中唐诗坛的扛把子。

晚唐诗名最高的人,可能不是大家喜爱的李商隐,而应该是杜牧。李商隐说,“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唯有杜司勋”,从当时各种影响力来看,杜牧是要比李商隐高一筹的。

以上就是唐朝各阶段最有影响力诗人图像,王维、李白、孟浩然、白居易、刘禹锡、杜牧,细看他们的作品就发现,那些文字的最大共同点是“俊逸”,也就是说整体诗风比较俊,追求形格漂亮,读起来让人爽。而寂寞于唐代的那些诗人,比如杜甫以及诗作饱受争议的韩愈,风格是不俊的。杜甫是所谓的沉郁顿挫,所以他孤独;韩愈的诗风格峻峭,所以在唐朝的名声要远逊于他的文章。

宋诗

宋朝一个伟大之处,在于既保留了唐人的俊逸诗风,又有所拓展。保留俊逸诗风的最杰出代表是苏轼。这里简单说一句,在宋代,苏诗的地位要高于苏词。大家学文学史的时候要注意,千万不要被那些不懂诗词的人骗了。词其实是苏轼三十多岁的时候才开始写的,玩票的成分很大,虽然也十分具有影响力,但以诗入词的做法在宋代不是很受待见。至于苏诗的地位就不一样了。黄庭坚赞美苏轼的诗说,“我诗如曹郐,浅陋不成邦。公如大国楚,吞五湖三江”,这位学生吹捧起老师来很给力,不过也是写实,从气象上看,苏诗确实是比黄庭坚诗恢弘并且深情的。极负诗名的王安石向来不轻易赞许同时代的诗人,但他读了苏轼的“峰多巧障日,江远欲浮天”之后,感慨说,“老夫平生作诗无此二句。”从很多信息能看出,苏诗在宋代受行家欣赏的程度要远高于苏词。与此同时,苏诗和苏词的影响力加起来,可能都不如苏文。在宋代就有“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老学庵笔记》)的说法。

可以确定,凡是赞扬苏词好过苏诗的人,基本都是不懂诗的。明人王世贞说:“读子瞻文,见才矣,然似不读书者。读子瞻诗,见学矣,然似绝无才者。懒倦欲睡时,诵子瞻小文及小词,亦觉神王。”(《艺苑卮言》)这位明朝“后七子”首领用他的谬论告诉我们,明朝诗歌写不好的根本原因,是他们的见识出了大问题。

简言之,宋人中保留唐人俊逸的诗风有不少,但出了一个苏轼,可以说已经聚拢这方面的所有光芒了。

宋诗在唐诗的俊逸风格外,还有所拓展,这种拓展从阅读体验来说就是比较硬。这种硬体现在两个地方,第一是倔强,第二是精致。

倔强,就是表达不从俗,不太容易让你猜到。典型例子有黄庭坚的《题落星寺》:

落星开士深结屋,龙阁老翁来赋诗。

小雨藏山客坐久,长江接天帆到迟。

燕寝清香与世隔,画图妙绝无人知。

蜂房各自开户牖,处处煮茶藤一枝。

第二联是我认为黄庭坚笔下最有味的句子。这首诗写黄庭坚去江西鄱阳湖旁边的落星寺做客,碰到了下雨,雾气重得像是把山藏起来了,“小雨藏山”这种表述是前人很少用的。从“客坐久”到“帆到迟”,相当有趣,看得出诗人还是很想走的,也许是家里有事,或者是有公务等着他处理?但他马上在第三联把意思转了,“燕寝清香与世隔,画图妙绝无人知”,他在欣赏寺里的好东西。尾联又说“处处煮茶藤一枝”,戛然而止,看这节奏,诗人简直是要在寺里过夜了。是无奈,是欢欣,还是委心任运般的洒脱?我们不知道,也不需要弄明白。这种若即若离、忽静忽闹的表述,显得很跳,不会让你容易把捉得到,就是属于倔强的表达。黄庭坚的诗经常能给人这种感觉。

宋诗第二个特点是精致,行文非常考究,看似不经意的表述,实际有很深的用意,可谓字不虚发。典型例子是王安石的《双庙》:

两公天下骏,无地与腾骧。

就死得处所,至今犹耿光。

中原擅兵革,昔日几侯王。

此独身如在,谁令国不亡。

北风吹树急,西日照窗凉。

志士千年泪,泠然落奠觞。

这是一首五言排律,说唐朝张巡的故事。安史之乱中,叛军攻打睢阳城,唐将张巡带兵死守,最后城破而亡。这场仗打得非常惨烈,在相持艰难的时候,城中出现人吃人的悲剧。“北风吹树急”,说叛军攻势很猛;“西日照窗凉”,“西日”指唐朝皇帝,当时皇帝命令江淮地区的军队救援睢阳城,但那些人不肯发兵,见死不救,皇帝命令行不通,就是西边的太阳照不到窗台上,最后导致睢阳城被叛军打下来了。这个悲壮的故事引起很多争议,有人就说,张巡与其吃人,不如直接投降算了。这是重大题材,一般人很难驾驭,但王安石的《双庙》写得非常好,用典、对仗、布局非常讲究,行文有劲。在宋人的诗里,你能够发现,诗真的是一种艺术品,既有内容,又雕琢得特别精美。

宋诗的典型作者是谁呢?王安石、黄庭坚、陈师道。为什么漏了苏轼?苏轼的影响力也非常大,但前面也说了,他的诗很俊逸,相对来说比较有唐味。苏诗综合了李白和白居易的特点,七律尤其像白居易。不过,苏轼的高处在于读书比李白和白居易多,为人也比唐朝“两白”有深致,所以苏诗更能打动人,他写文长老的三首七律,用流美语言写出沉挚感,这是“两白”作品很少有的。李白经常在诗里说妇人与酒,白居易得意洋洋地用诗展现退休高干的静好岁月,这些令人反胃的气息,苏轼是没有的。

说回王安石、黄庭坚、陈师道。这三个人开了一个大局面,其中以王安石为甚。王安石身后的整个南宋,无论是在政治理念还是学术思想抑或是诗文写作,基本都可以说是一个“后王安石时代”。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后面那些人要么继承他,要么清算他,在当时的历史场景中,清算王安石的人居多,但这也正好说明了这个人的影响力太大了。在今日通行的宋代文学史叙述中,王安石是被人视而不见的隐形巨人,因为大家都喜欢在政治上讨论他,而在文学上更多地讨论苏轼和黄庭坚,这是一个遗憾。

如果大家想要深入理解宋诗的话,就需要好好去读王安石、黄庭坚这两个人的诗。黄庭坚作为苏轼门生,居然能跟老师齐名,而且居然有人说苏轼的诗是学这个门生的。这种奇葩言论背后的事实,就是黄庭坚在世时就已拥有极高的诗名。不过,我们只要仔细核对一下作品就知道,黄庭坚虽然是苏轼的学生,但诗风其实跟苏轼不像。苏轼喜欢耍帅,但黄庭坚不是这样的。黄庭坚的诗比较生硬,这点反而像王安石。事实上,政治上的分歧并不影响黄庭坚对王安石的欣赏,他相当崇拜王安石,曾说王安石是一世之伟人。在诗歌创作上,王安石、黄庭坚的血脉会更加接近一些,大家了解宋诗,一定要密切注意这两个人。

还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宋代的大诗人基本都尊杜,但是大家发现没有,王安石、苏轼、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他们其实没有一个人的诗是很像杜甫的。比较接近杜甫的可能是陈与义,但陈与义有不少清词丽句,也是相当看重俊逸清新。事实上,那个时期最像杜甫的大诗人,反而是金国元好问——特别是他的七律,与杜诗简直就像孪生兄弟。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宋人学杜,更多是主张学一种格局,而不是从诗艺方面仿杜。这种格局指的是不要总盯着自己那点小九九写,下笔要能见苍生命运。苏轼说杜甫一饭不忘君,其实不是让你时刻惦记着君主。试想想,一个读书人即便中了进士,跻身上流社会,能跟君主有多大联系呢?大概率是一生都见不了几次面的。像朱熹这样的人物,觐见皇帝前都显得非常忐忑。所以苏轼赞美杜甫那句话,应该理解为苏轼主张诗人要关注苍生命运,同时自己的命运也在其中。此外,王安石写《杜甫画像》诗,也是着眼于赞赏杜甫有开阔的襟怀。

回顾一下宋人了不起的地方:第一是开拓了诗风,在唐人“俊逸”诗风外开拓了一种比较硬的写法,这种硬既倔强又精致,经常有一些让人料想不到、寄意深远的表达。第二是奠定了杜甫的崇高地位。我们今天所认识到的杜甫诗圣形象,基本是在宋代刻画完成的。另外,宋诗的美学至今仍然有非常强大的生命力。明末清初傅青主说宁愿拙不要巧、宁愿朴实不要华丽,这其实是陈师道的诗学主张,也是属于倔强的一种。我们这个时代如果多一些宋朝的美学,或许就会少一些令人笑掉大牙的事情,至少不会为空洞无物的“山川异域,风月同天”而惊呼了。

雅之用,耐读为贵

古人常说某某诗家不可学、某某诗家可学。这些说法自然是可以商榷的。从本质上说,你下笔写诗时依靠的是你阅读经验的总和,假如你写一首绝句,分别化用李白、杜甫、苏轼、黄庭坚的句子,只要最终形成的篇章浑融一体,并没有什么问题。所以从本质上说,不存在“不能学谁”的铁律。

但在具体写作过程中,侧重于向谁取法、哪些风格要谨慎模仿,则应该有所讲究。如果没有这些讲究,我们就在写作上缺乏灯塔,最终泛滥无所依归;同时也浪费很多精力,在前人已经证实行不通的路径重走多遍。

天才不宜模仿。天才是无法复制的,一旦复制就会显得可笑。比如,李白是天才,像“天生我材必有用”这些话,李白说就可以,放在普通人身上就是喝高了之后的胡言乱语,属于不可信的语言。有些诗人说的话,我们要仔细掂量。杜甫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是任何人都可以说的,是可信的,因为这两句是鼓励你往高处攀登,而不是说人很大、山很小。但我们也要注意,杜甫也有一些不靠谱的语言,比如“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也是酒醉后的妄语,是不可信的,我们笑笑就算了,不要去效仿。很多学者谈论杜甫时经常拿这两句说事,这就是典型的被诗人忽悠得一愣一愣的表现。

李白、李贺、苏轼、黄仲则、龚自珍,这些人是天才,他们的诗难以模仿。这就好比周星驰的电影,只有他本人出演,里面的对白和动作才有味道,如果是换一个人演,百分之九十九都会是烂片。因为天才的特征太明显,他人开始模仿的那一瞬间,就已走入死胡同。我们写诗从唐宋学入,应该取法那些风格多样的大方之家,杜甫、李商隐、王安石就是这样的诗人。从学习唐诗入手,进而学宋诗,这是比较稳当的路径。像我这种智商普通的人,这样一条路可以走很远,能够帮我写出多年后都能重温的文字。

黄庭坚的诗尤其是七律,一读就让人耳目一新,我个人时隔多年再读还是觉得很有意思。到宋朝,诗歌的美学样式已经齐全了,后人写诗,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脱离唐宋诗的笼罩,外形以五言和七言为主,形态要么是唐,要么是宋,要么非唐非宋(其实也可以说是亦唐亦宋)这不是说宋朝之后中国人在诗歌上就没有创造了,而是唐宋期间所形成的诗歌艺术基本够用了。一些刚开始学习写诗的朋友,往往会苦恼为什么新的词汇不可以入诗,而要转化成古典表述,这个过程往往很痛苦。其实这是一个伪命题,只要你写得多了,就发现我们今天写古典诗歌,恰恰就是要抛弃新词汇,古人留给我们的资料不但完全够用,简直可以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古诗、唐诗、宋诗各有精彩,没有优劣之分。能够传世的作品,必然有其独特之处。古典诗歌的最大公约数是古雅,所以我们写诗的时候,必须要建立自己的审美体系,首先就要有雅俗之辨。

什么诗句雅、什么诗句俗,虽然每个人的观点都不一样,但你必须要有一杆秤在心中,任何诗句来到你的眼前,都需要先过一过你这杆秤。

在这里,我只是分享私人的这杆秤,不能作为经验推广,但可能会对大家有点参考作用。比如在我的审美中,像“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些文字,在唐朝作为佳句传诵是没有问题的,但一个21世纪的人不能再这样写。这种写法本质上是给自己画一幅俊朗的模样,然而画出的相貌是油滑的。如果顺着这种调子走,就容易写打油诗。一写打油诗,就基本没救了。

李商隐的《无题》诗“昨夜星辰昨夜风”,两个“昨夜”,朗朗上口,但这是典型的“容易句”,也是“油滑句”,这种表达只是这首诗里的一个点缀,出现一次就消失了,如果后面接的是“画楼西畔画楼东”,那么这首诗就显得恶俗不堪了。我们今天写诗,不能堕入这种恶趣,一旦沾染上,就是万劫不复。

另外,白居易的那种诗风,也是我个人不主张今人去学的。白居易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他的诗在流动美学上做到了极致,但是我们不能学,一学就会堕向浅俗的深渊。什么是浅,什么是俗?陈衍说,人人能说的话是浅,人人喜欢说的话是俗。其实两者是一样的,俗的东西必然浅,浅的东西必然人人都喜欢说。

跟浅俗相反的,就是要有远致,这就是雅了。具体来说,雅之用,耐读为贵。在现实中,“耐读”是当代诗歌比较稀缺的元素。时下有不少写诗的人,会在诗里用很多典故以示他们读过很多书。但你只要稍微注目一下,就能发现那些文字经不起细看,文辞逻辑毛病不少;又或是经不起多看,同一人的作品相似度很高,一百首跟十首没有差别。这就是文字不耐读。

我在二十二岁的时候,写了首怀旧的诗《丁亥岁末重过南阳寓所》:

梦旅邯郸悄到今。经年答飒感消沉。

当门童叟无由见,走壁龙蛇尚可寻。

阮子竹林前度意,黄公酒肆再来心。

萧疏菡萏池边路,霜冷残花靴辙深。

写这首诗的时候,我在广州读大四,假期重访了高三时租住的地方(南阳寓所是我为居所起的名字),以前常见的老人和小孩已经没了踪影,但自己当年在墙上的涂鸦还能看见。诗写出来后,呈请陈沚斋先生斧正。先生说,“当门童叟无由见,走壁龙蛇尚可寻”这两句不好,太平庸了,作诗应该力避平庸。

我当时不太理解这两句平庸在何处,只是默默把先生的话记在心头。几年后才明白,当时自己觉得颇有味道两句诗,其实真的很寻常,尽管它们没有什么毛病,但缺乏思致,属于不必用诗写下来的内容,与此同时我也发现,“走壁龙蛇”这种表述是前人常用的。这两个是不耐读的诗句,也就是俗句。

这件事对于我来说非常重要,在我年轻气盛的时候给了宝贵棒喝。这是我的幸运,因为不是很多人有这种好运气的。这件事至少提醒了我两点:第一,必须要用严厉目光审视自己的诗句,尽力做到临文必敬,内容有质;第二,作品要经得起岁月淘洗,若干年后回头看仍然能在新眼光过关的作品,才算立得住。

一位经常听古典音乐的朋友和我说过这样一个故事:把你扔在浩瀚的宇宙中,你不用愁生存问题,惟一的娱乐是听古典音乐,你可以不断换音乐家,听了音乐家A,觉得非常好,于是不断地听,但几千万遍后就腻了;再换音乐家B,也很棒,但听了几亿遍后还是吐了;你很好奇,想知道是否存在一个可以永远听下去的音乐家,于是你不停地更换音乐家,直到遇到了巴赫,一听就觉得可以不用换了。这位朋友说,巴赫就是你们的诗中杜甫,作品经得起重温。

这位朋友很厉害,道出杜甫一个了不起之处。在这方面,宋诗也有相近的阅读效果。宋贤之中学杜较少的苏轼,他的诗就比较不耐读。苏轼诗集里有不少珍品,但注水情况非常严重,因为他着实写了太多根本没有必要动笔的文字。

王维也是不太耐读的大诗人。我以前背诵王维作品的时候发现,他的诗即使是名篇,诗题经常可以错乱,即是把A诗题目放到B诗头上,竟然完全没有违和感。这说明王维的创作同质化程度较高,诗的用料也很雷同,“山林天地风云日月”这些元素几乎无诗不有,所以诗与诗之间的辨识度不高。王维这种做法在当时可以成为一个大家,但我们在今天如果还这样写,是行不通的。在写作上,我们要有一定的志气,不需要追求成名成家,但应该尽力避免做叠床架屋的事。

从整体来说,“耐读”就是我们今天的写作追求。我日常品评朋友们的作品,会对文辞、逻辑等方面提出非常严格的要求,目的是鼓励大家反复打磨出耐读的作品。我希望朋友们的诗句经得起各种质问,不那么轻易被时间浪花冲去。

学诗的突破口

我们今天学写诗,最大的突破口仍然是近体诗,尤其是七律。

唐朝已经写了几百年的七律,到宋朝还是有很多人写得很好。宋朝之后,清朝的钱谦益、黄仲则,写出了非常好的七律。到了晚清民国,龚自珍、陈宝琛、陈三立、郑孝胥等人的七律也相当精彩。也就是说,七律这个体裁至今还有很大空间供大家发挥才华。

另外,七律在今天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你可以拿它来证明自己写诗已经入门,人家可以讨论你的意境了。如果一个人的基本功不过关,所谓作品意境是没有讨论价值的。你是否精通对仗、擅长布局,是否熟练掌握文言表达,一两首七律就看出来了。我现在了解一个人的诗写得怎么样,往往先看对方的七律,如果水平不过关,我不会去看对方的古体诗,因为那样往往浪费我的时间。

从七律入门之后,要有意识地多写古体诗。尤其是如果你想成为一名优秀诗人,那更加要写好古体诗。古体诗里面,我觉得可以不用花费力气去写的是长篇作品(比如《长恨歌》这种篇幅),这是因为,在今天写长诗,并不是一件值得做的事,大概率是写了也没什么人看的,即使有这方面功力的读者也不愿一顾。

古典诗歌之所以有这么多写作规矩,意味着诗是不需要很长篇幅的。另外,文言文里面,“赋”这种体裁也是我认为今人没有必要花精力去打磨的。原因很简单,在注意力越来越稀缺的年代,我们更应讲求“有话直说”品质,掉那么多头发去写一些没人看的东西,非常不划算,有这份心情还不如去写篇古文或骈文。当然,现在不少赋的产生是高价稿酬激励的结果,那就另当别论了。

学写古体诗,起步阶段不妨多写一些短篇作品。从五古练起,慢慢过渡到七古。短到什么程度?类似王安石《明妃曲》、苏轼《游金山寺》、黄庭坚《书摩崖碑后》这种长度就可以了。也就是说,二十韵以内的篇幅不妨多写。如果超过二十韵,建议还是直接写文言文吧。

写古体诗跟写文言文一样,需要非常大的阅读库存。如果只是读诗而写诗,也不是说不能写好,但所成的诗不容易开阔。苏轼诗里很多典故出自《汉书》,他是把《汉书》读了好多遍的;另外他也经常用《庄子》的典故。这两本书给苏诗提供了非常丰富的营养。大家读古人的诗,一定要注意他们的来路,留心哪些人、哪些书对他们产生影响。从信息容量看,文比诗要大得多,如果我们只从古人诗里取料,无疑在下笔之前就错失了很多好东西。

顺便说一句,诸位如果学写文言文,不妨多在《史记》《汉书》《后汉书》上用力。后世文章很少有《史记》《汉书》这么渊雅的了。《后汉书》名气不及前两者,但也有非常好的辞章,比如《党锢列传》荀爽写给李膺的那封信,文字就漂亮极了,在通行的文学选本里不容易看到这样的好东西。近世学人章太炎的文章,造诣丝毫不逊于唐宋八大家,他的文字就得力于《后汉书》不少。

多读前三史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今天那些可贵的中国人面目,比如勇敢、诚恳、恻隐、知进退等等,我们都很容易在这些书里遇到。

有些朋友的近体诗写得很像样,但古体诗和文言文往往不行。这是因为他们的阅读趣味除了诗就是四书,然而靠四书底子写成的文言文,鲜不伧陋。其实,不是所有文字都叫文章,四书及其注释文字就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章。四书属于经传,是中国文化中极其重要的典籍,但它们旨在明道,侧重于强调一些价值、讲述一些事实,并不十分追求行文美感,即使文学性很强的《孟子》也是如此。别看很多人艳称《孟子》的辞章好,事实上取法《孟子》成为名家的人不多,但是学前三史而成文章巨公的就大有人在,前面所说的章太炎就是离我们最近的一个。

在学文方面,《文选》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文选》里的作品多是才华横溢之人花费心血制成的优美篇章,值得我们沉潜流连。

简略来说,在文言文写作这件事上,大家学前三史、学《文选》、学唐宋八大家都可以,但请谨慎取法经传。

做一件微小的事情

以上是我个人的审美取向,大家不必也不能完全跟着我的路径来,因为每个人的个性不一样,所以写作路数也不能尽同。我只是提醒每一位学古诗文的朋友,你写的每篇作品都是对自己进行画像,所以你倾慕什么、取法什么、放弃什么,对于你的面目形成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在很多年前就觉得,今天的人写古典诗歌,一辈子留下200首诗就够了。我做过测量,200首诗刚好能够支撑起一本线装书,重量适中,不薄也不厚,拿来传家或是赠给亲友都是很好的选择。

大家不妨想想,杜甫是一个了不起的诗人,但我们能背出多少首杜诗?不多,三四十首到顶了。所以我们没必要在这个世间留很多诗,因为不会有太多人记得,这不仅是我们的命运,也是诗的命运。当然了,我们在初学阶段可以多写,甚至疯狂地写也无所谓,只是要记得时常进行删汰;但在诗艺成熟之后,就不要多写了,写太多是会把自己写废的。

据说当今诗词界里有不少“人肉作诗机”,其人已经诗作等身了,还不断写诗,经常拉一帮人叠韵,叠几十次还嫌不够,然而很多表述其实是在重复自己,了无新意。我实在想不明白这样写诗的价值何在。当然,如果你是一个大人物,连一声咳嗽、一个喷嚏都能被人作出五光十色的解读,那就不要被我这番意见误导,尽管放笔去写。

人生很短,我们有很多比写诗重要的事情去做。韩愈说,“多情怀酒伴,余事作诗人。”在现代社会,工作之余做一下诗人挺好的,千万不要尽抛心力去做诗人,那不是好事,而且往往写不出好作品。古代成名诗人,主业多是做官,极少“专职”做诗人的。

2019年,召南诗社出版诗刊纪念成立十周年,我写了一首小诗:

自从丱角去家。友鱼走马流霞。

镜里故吾来赊。绝忆小洲抟沙。

这是应酬诗,体制有点怪:六言,句句押韵。这是因为我那段时间很忙,没有精力写更长的篇幅,但是诗社小伙伴催稿很急,如果我不写的话又说不过去,所以就有了这首诗。它在我的集子里不算很好的作品,但也不差,能达到我的70分水平。大家写诗,不妨也默默为自己建立这样的体系:哪些作品是你能做到的90分,哪些是80分,哪些是70分,要心中有数。你不需要每一首都是90分,事实上也不可能做到,但你要确保自己出手的时候,无论情不情愿,作品都不应低于70分。

在写作这件事上,对自己一定要严格。如果不严格,就不要写了。一位朋友最近写诗出律了,被我严厉批评了。朋友解释说那几天状态不好。我就举了一个极端的例子,民国学者黄侃1935年去世前,写了绝笔诗《九日独吟》:

秋气侵怀正郁陶。兹辰倍欲却登高。

应将丛菊霑双泪,漫藉清樽慰二毛。

青冢霜寒驱旅雁,蓬山风急抃灵鳌。

神方不救群生厄,独佩萸囊未足豪。

这首诗表达了对国土沦陷的一种忧惧,是格律严谨、行文苍健的七律珍品。前贤在生命虚弱时写的诗都那么好,这对于我们来说也是一种鞭策:不应该因为状态不好就写一些次品,更加不能容许近体诗出律。大家不是熟读《论语》吗?“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出手保证70分,意味着你的诗艺稳了。我希望大家能做到这一点。至于往上走能不能有作品传世,那可能要看各位的祖坟有没有冒青烟了。也就是说,作品是否传世要看运气,取决于很多不确定性。欧阳修写了首《庐山高》,很是得意,认为李白都不过如此,但是历史给了他一个无情的答案:并没有太多人买这首诗的账。造化弄人,我们别太得意,当然也不必灰心,毕竟祖坟冒青烟这种事,概率还是略大于零的。

坦白说,我对写诗留名没有什么兴趣,也不认为值得追求。我认为在诗歌已挫骨扬灰一百多年的土地上追求诗名,是件虚妄的事。

我最初写诗,单纯是为了打发少年寂寥时光。后来教人写诗,是因为自己以诗为介质,认识了一些良师益友,于是希望那些跟自己相似的年轻人,能在诗道上遇见一些好师友。

今天的主题是“建立体系”,其实所讲的内容不成体系,但愿能给大家带来信息增量。就讲到这里,感谢聆听。

互动交流

问:“宁拙勿巧”的“拙”应该怎么理解呢?

邹金灿:推荐看陈师道的五律,比如《宿齐河》:

烛暗人初寂,寒生夜向深。

潜鱼聚沙窟,坠鸟滑霜林。

稍作他方计,初回万里心。

还家只有梦,更着晓寒侵。

比如《南丰先生挽词》:

早弃人间事,真从地下游。

邱原无起日,江汉有东流。

身世从违里,功言取次休。

不应须礼乐,始作后程仇。

诗的具体意思,你可另行查看笺注。这些文字不漂亮,表述的意思很密,看诗人的做法,是尽量在短的篇幅里让人联想到更多内容,所以有较多耐人寻味的空间。这是风格很“拙”的诗,看上去笨重,但相当有内容。这种诗有一种坏处,那就是影响成诵,不太容易让人记住。打个比方,如果说陈师道的诗像浓汤,里面有很多东西,那么苏轼、王安石的诗就是清汤,比较好入口。两种风格无分高下,都可以出好诗。就个人口味来说,我喜欢清汤,不太喜欢浓汤。

问:伟大的诗家既然与时代没有必然关系,那么文化的兴起是某些天才带来的偶然结果,还是整个时代发展的必然?

邹金灿:在时代进程中,我相信个别天才的作用,但是我认为将时代和个人的因果链条建立起来是很困难的,因为我们很容易找到反例。历史充满了偶然。比如甲午战争后,中国整体的气息是昂扬的,产生了各种变革。但庚子拳乱导致中国的命运急转直下。假如没有这场变故呢?可能现在流行的很多说法就不会存在了。事实上是,我看的东西越多,就越害怕建立简单的因果联系。总体来说,这个问题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也不能给你一些有信息量的回答。我们能做的,就是多问问自己想做个什么样的人,低头把手上的事做好,然后“居易以俟命”。

问:请问诗的“轻”和“重”有什么方法平衡吗?比如说用虚词、典故之类的。

邹金灿:“轻重”这个问题有点费解。至于写诗偏于唐调还是宋格的问题,就比较多人关注,因为你说的虚词入诗、典故密集这些情况,就是宋格的典型特征。前人提倡过“唐面宋骨”四个字,意思是作品既有唐诗的形格,又有宋诗的余味。这是一个贪婪的想法。有人说近代黄节先生的诗就是“唐面宋骨”,但我认为他没有做到,他的诗还是偏宋格的,形格不漂亮。“唐面宋骨”就是想各种好处都捞一点。对于这种说法,我们首先应该要怀疑,用广东话来说,“边有咁大只蛤乸随街跳”(哪会有这么大的蛤蟆在街上跳)呢。我们初学写诗,能够稍微像点唐诗或者宋诗的样子,就已经很不错了。等我们年纪大一点、阅历丰富一点,诗风或许可以做到综合一些。

写诗是整体的动作。曾经有同学问我,他们的律诗往往第三联写不好,或是末联写不好,怎么办?我跟他们说,这个问题是不存在的,因为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你的第一联、第二联、第四联都写得很好了,然后第三联都写不好。真实的情况是,一旦你觉得哪个位置总是写不好,那么问题就是全局性的,因为你不会安排整首诗的结构,谋篇出了问题。一首律诗这么小的篇幅,不妨花点心思做好布局,让笔锋在每一个位置都有清晰想说的话,这是不难做到的。一个小小建议,希望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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