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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图:罗马流水账

 昵称535749 2015-12-28

2015-12-28 17:01 | 豆瓣:yi | 

年末开始整理一些琐碎的文字,这篇二月写的文章原本在小站角落里存着,现在发到日志里。主要目的,是为了让大家认识denis mah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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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各种原因,这一年去欧洲的次数会比较多,罗马主要是因为Barberini的展览即将收场,想想自己毕竟会写非常相关的论文课题,还是去亲身体验一下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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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晚到罗马的时候已经近十一点,地铁出站,硕大的广场上因为刚下过的雨闪烁着夜光,Fontana del Tritone的身影竟略显单薄,匆匆跨过广场,走进一条上坡,溜进住宿的旅店之后,就彻底打消了看夜景的念头。安顿好之后,在电脑上办了好长时间的工,一直到一点半多才意识到行程路线还没有做最后的确认,床有点生,没想竟然到三点半才睡着。

好在陌生的床也容易让人清醒,被主要一天的紧凑行程催赶着的我七点半多就醒了。旅馆的早餐是我熟悉的意大利早餐,咖啡(我已经戒了很久,再不敢喝)、各式饼干(biscotti assorti,一直很喜欢这个简单的名称)配上巧克力酱、一些香肠和奶酪,让我想起两年多前在一个老奶奶家借宿时每天早上几乎简陋却仍然吃得很满足的早餐。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对意大利人用的黄油刀感到亲切,他们让我想起各种静物画、以餐宴为题材的宗教绘画,一式一样的刀总是被放在桌沿,一半在桌上、一半探出边沿。想想卡拉瓦乔、想想北方意大利在十六世纪下半叶兴起的各式风俗画。这些刀当然在传统风格的分析中是错觉主义(illusionism)中的母题一种,它们逾越过画面构建起来的空间、加强着空间纵深的戏剧感。但当我的手拿起这些刀,当我观察这些被旅店的工作人员随意放在桌上的刀,我却产生了一种比这些描述更强烈的感受,我想,再一次地,这种空间的构建、戏剧的错觉虽说用来增强画作的虚构性和自我意识(这点没有人比Stoichita分析得更透彻),这种空间产生的虚构感实质源于日常生活切身的体验。确实没有一把刀能被任何框和边界所界定,难道刀不正是(在本体层面和物质体验的层面)用来破除界限的工具吗?这些画中的刀便是通过这日积月累、毫不被人留心的在手中的动作而慢慢潜入绘画,它们假若增强着画作虚构的空间深度和视觉上的欺骗性,它们也在根本上通过其对空间边界的质疑,嫁接着日常空间的观者和画作的空间,它们产生的错觉恰恰仰仗着这日积月累的无声的体验。

九点多吃完早饭就出发了。因为在佛罗伦萨的训练,我已经渐渐熟悉了在意大利游览艺术的最佳策略。因为教堂往往是早上开到正午、下午关三四个小时、傍晚四五点重新开门。所以往往,早上的时间最佳的选择就是去看教堂,下午留给一两个美术馆,傍晚趁着暮色再回教堂走走。我几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节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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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教堂算是一个中转站,只为了看一个小教堂,就立刻上路去更靠河的教堂参观。上次去罗马的时候老师再五点的傍晚带我们从背面溜进Santa Maria Sopra Minerva,这座在罗马为佛罗伦萨群体建造的教堂。于是我们看到了Lippi的壁画、Antoniazzo Romano非典型的圣母报喜、米开朗琪罗一直被评论家们不置可否的早期耶稣雕塑、贝尔尼尼一块不起眼的大理石雕刻、安吉利科的墓、以及一个无名氏画的两位十分优雅的女圣徒(Agatha\Lucy)。这些外加教堂门口那座由贝尔尼尼雕刻合成的小有名气的方尖碑,足以让这座教堂成为最值得参观的罗马教堂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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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这次去却不全然为这些,而是为了看老师未给我们指出的祭坛画,或许是因为当时夜色深了吧,那座小教堂如此晦暗、画作也是如此,的确不是最适合的焦点。所指的恰是Federico Barocci的一座侧教堂Aldobrandini chapel。这座祭坛画是Barocci在乌尔比诺和意大利北方创作后获得赏识在罗马获得的委托,在完成后的几十年里将对博洛尼亚画派整体的兴起有核心的意义。早晨九点四十,教堂里的光尚未调整到最佳,这个教堂依然暗,加上这幅画整体黑色的背景,我在栏杆之后,只能看见那两团红色黄色的火焰(衣饰)。

这几米开外的距离之下构成的抽象感倒是很好的对一个十六世纪形容Barocci风格的词的体现,cangiantismo。变幻的色彩,几乎与所呈现之物的实体感脱离关系的对色彩表现性的运用,这在米开朗琪罗的壁画中有体现,在后来手法主义的绘画中也有遗风,在Barocci这里却完全脱离了托斯卡纳的语汇,用来呈现的不单是对色彩娴熟而令人惊讶的运用,而是显圣时刻某种视觉的狂喜、感官上的冲击,这点Barocci或许比手法主义的诸位影响更深远,在情绪上直接呼唤着巴洛克的到来。在教堂半个小时的时间里,日光变化能察觉,更强烈的光反而令Barocci的画更黯淡了,相反Antoniazzo Romano那幅惹人怜爱的金底报喜图却印着建筑空间中光的溢散而有了略微的反光,显得越发动人。另有一个侧教堂巴洛克雕塑繁复动态,在光的映照下尤其多人眼球,忘了是哪位建筑师的作品了,依稀记得当时看到的是个挺知名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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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之后,慢慢走往第二地点,但在这之前,路过了Sant'Andrea della Valle,正门门楣上雕着硕大的theatine立刻告诉我这是个反宗教改革之后造出的教堂,这个教会和耶稣会等等一起恰是在巴洛克的欧洲才渐渐获得立足之地。教堂内部,巴洛克的金顶都是为了再次捕捉拜占庭旧时的光辉。其中的Quadro riportato和天顶都是当时罗马最先进的绘画风格与技术典范。我从来都对这些巴洛克天顶的错觉与空间没有太大的感受,但这些空间的动态表演在当时的罗马显然标志着宗教文化中景观社会的开始,在科技与艺术的全面更新下,这便是媒介科技所带来的新型电影特效吧。教堂东面五六幅巨大的圣徒受难壁画也仍然是典型的巴洛克,Peter Burke三十年前分析反宗教改革之后圣徒图像的兴起、以及封圣过程越发受到教会和社会形态的影响,便是这些令圣徒代替耶稣和圣母成为十七世纪宗教舞台核心的因素,尤其是他们的受难和被扭曲、贱斥的身体是被全新宗教感受灌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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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点多,终于走到了Santa Maria in Vallicella,简称Chiesa Nuova,从这个简称便能窥探教堂的历史,“新”是教会反改革之后的“新”。鲁本斯的大祭坛画在教堂最远端,仍然是为了Barocci而来,这里有两幅他的重要祭坛画,也是他在罗马的委托中最重要的作品。教堂是St Philip Neri建起的,前阵子在翻的Blunt讲起反宗教改革和宗教艺术的关系特地提起了St Philip在Barocci的一幅画前狂喜的情形。那幅Visitation的色彩比佛罗伦萨手法主义稀释、最饱和的色彩聚焦在画面的核心两个人物上,在前景仍然是他典型的起到构成对光的壁障的人物,他们的色彩以它们的不纯(那团淡绿出现的恰到好处、淡黄、橙色)成为对画面中心的微调。前景处也是日常生活瞧瞧渗入画面的地方,右侧女子手上篮子中的公鸡鲜明而实在,虽仍然带着文艺复兴诸多画作中从前景走入画中那个登临台阶的姿态,她的形象充满着世俗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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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教堂显然是罗马巴洛克时期极重要的一座,否则当时意大利最重要的主教之一Cesare Baronio的墓绝不会出现在这里。去年华盛顿国家美术馆的mellon讲座系列请到Grafton讲述十七世纪欧洲南北对基督教早期历史的研究考古,Cesare Baronio便是一大主角,在这里看到他的墓,以及一旁Pietro da Cortona古典风格满溢的圣母与圣徒也算是不小的惊喜。这个墓所在的边堂天顶金饰被巴洛克雕塑的动态环绕,对金色细柱的运用不难令人想起贝尔尼尼最著名的例子,这些雕成的云略显生硬,像是被凝结的白色浆汁,但也不乏体现天启时刻云朵四散时的动态感,我留心到雕塑四处的四个圆形浮雕,同样镀上了金色,因为光线的关系着实看不清画面,但它们让我想起佛罗伦萨十五世纪那些由Brunelleschi和Michelozzo设计的小教堂和圣堂中Donatello的圆形浮雕,或许便是对这一形式的更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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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教堂的时候,左侧东边的小教堂正在进行仪式,仍然只能远远地望见Barocci另一幅更重要的画作,圣母现身寺庙,典型的戏剧性空间、对色彩和不同层次的平面的把握和光影,这要等到中午从河对岸另一座教堂回来之后才能走近欣赏了。

计划中比较不定的那座教堂也是这次去罗马最大的收获,Sant'Onofrio,原本是为了看Carracci的那张Madonna di Loreto。罗马当天阴雨绵绵,穿过各种小巷终于走到桥上的时候,不得不撑起了伞。为了走到教堂,必须走过一条路salita di sant'onofrio,看到这个路名我便又重新回到朝圣者般的姿态,在漫漫的攀爬中体会几百年前信众为膜拜而付出的艰辛。一道略陡的坡之后,穿过一个山路车道的拐角,再爬上教堂正面的楼梯便到了。初次走上,我被教堂前方古朴的花园所慑,一方圆形水池、喷泉不做声响,两边两座长凳两颗树,被矮矮的石砖垒起的墙围着,透过矮墙,一片高处看去罗马的全景。这便是修道院之清净最典型而动人的例子,这隔世的高处并非某种桀骜、而是遼远、去俗、在世界之边界的通达。这个花园令我驻足许久,竟忍不住拿起手中的铅笔和预备的纸头描摹了一番。

走近边门,是修道院的回廊庭院,二层的围栏上一盆盆整齐的盆栽,我向来喜欢修道院的庭院,这个也不例外。回到入口,走近教堂,发现它出奇得小,向右手边一望,竟看到Torquato Tasso的纪念墓碑,后来才得知这是诗人晚年生疾寻求庇佑的地方,甚至教堂一旁还有诗人的纪念馆。歌德、夏多布里昂竟都先我一步来到这个不起眼的小教堂朝拜诗人之墓,也是不小的惊喜。左侧教堂里另一惊喜是再次看到Antoniazzo Romano的天使报喜,蓝色的背景,典型画家的构图,天使的姿态几乎都是从我所见过的其他作品中抽取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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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望在于Carracci的画被临时借去了隔壁的Castel Sant'Angelo,这座在普桑的风景画背景中常出现的建筑如今是一个非顶级却仍然值得参观的美术馆,面对着一面空墙,我想起画作在历史中的迁徙周转,或许下个月可以在展览中见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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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失而复得的是更大的惊喜,教堂东面一整面墙被整齐切割成数块,上下三层的壁画是由Pinturicchio和Baldassare Peruzzi分别画的。与前者在锡耶纳大教堂中的著名壁画不同,这里惊人的背景似乎沿袭了拜占庭时期的金底,或许是为了与教堂整体罗马风的空间形成呼应?但同时,这个画面的结构和对天堂景象的呈现也有典型意大利中世纪晚期的风范。后者的壁画虽有标志性的风景(后者在Palazzo Farnesina,也就是拉斐尔著名的壁画所在的宫殿里,画过那个出名的透视房间,其中的风景画也可谓是文艺复兴时期宫廷装饰世俗倾向的一大例证)中央圣母背后的cloth of honour也是非常显眼的镀金,显然是想与在他之前一步画完金底的圣母生平的Pinturicchio构成画面与宗教含义上的对应。

我最爱Peruzzi在逃向埃及中的一棵棕榈树,它的枝叶如此不自然的从右边往画面中央延伸,仿佛是神圣被灌注入自然的征兆,也或许是在指引这艰险旅途的方向,即便它同时作为图像学的符号指涉的不过是埃及的异乡。这个小小的教堂东面一片金光,仿佛恰是对罗马诸多拜占庭风格的basilica袖珍型的复制,那种古风似乎便是这些画作企图捕捉的意味吧。

教堂占据了正午之前所有的时间,回到河的另一边,我匆匆赶往这次罗马的两大目的地之一,Palazzo Colonna。这座宫殿是典型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这次赶在双休日来回,便恰逢这座宫殿难得的开放时间,每周六的上午至下午三点左右。之前查到Carracci早年最重要的风俗画,那幅出名的《吃豆子的人》便在馆藏里,但其中的画作可谓是罗马美术馆的精髓,和上次老师带我们去的Doria Pamfiji美术馆不相上下。从古罗马雕塑到文艺复兴早期到巴洛克,这里不仅保留有文艺复兴时期宫殿内部的构造和呈列,更是有巴洛克时期贵族们都津津乐道的kunstkammer。其中的杰作繁多,因为是一个家族宫殿,收藏有文艺复兴时期的不少肖像画典范,犹爱那幅Scipione Pulzone的家庭肖像,那种日趋世俗、对家庭和孩童之间的关系与情绪的捕捉、那种过分明显的男女区分都散发着意大利北方对日常现实与生活细致入微、十分讨喜的表现,更不要说这幅画不显耀却很温和的色彩。临走前,因为步行太多在最先参观的大堂里坐下,才开始细心看宫殿里古罗马的雕塑,被一位正撩起自己头发的维纳斯所吸引,便精心地坐下来临摹了一番,也恰好令隐隐发痛的脚好好地歇息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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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是参观美术馆的时刻,马不停蹄,我又继续往北面赶去第二个为自己定的任务,Barberini即将结束的展览,仍然是巴洛克博洛尼亚的绘画,这次是Denis Mahon的收藏。途径Quirinale的宫殿及花园、更是在Borromini的San Carlo alle Quartro Fontane停步,其建筑立面如今满是斑驳,和网上流传的那种晰白的光彩实在大相径庭,却也令这座教堂与我更近了一些。中间企图去一家比萨家却因为周六关门,不得不在路上随意寻找一家店。在往Barberini方向回走的时候,看到一家店面极小,里面都是附近居民的饭店,便随意地走了进去。这里的市井气息很浓,家常话滔滔不绝,厨师也带着风俗画里那种低层人士的率真。连点的risotto都没有过多的点缀和特殊的酱料,反而是极简的一盘,像极了Carracci画笔下的情形。午饭吃得很满足,接着便匆匆走进了美术馆。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起,欧洲(尤其英国、法国、意大利)突然兴起了对巴洛克绘画(北方意大利为首)的研究兴趣,最早开始关注这个少人涉足的领域的是意大利的Roberto Longhi,他的目的很纯粹,寻找卡拉瓦乔在北方意大利十六世纪绘画中的先例,顺着这个思路他也来到了博洛尼亚发现了一群一直被十八十九世纪的声讨批评为古典主义之对立的“折衷主义”的巴洛克绘画典范。到了战后,倘若如今普桑的研究者中最有名的属Anthony Blunt,Denis Mahon对普桑的研究不可谓不重要,而他现在在十七世纪艺术的领域所留下来的文献,也可谓是开创性的经典文本。到了七十年代,出现了一批新的(如今老资格)的艺术史家对巴洛尼亚画派的实践与理论进行了越发深入的研究,也就到了如今我们对这些画家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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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hon是银行世家之子,令人想起一百年前的瓦尔堡,收藏的巴洛克绘画成为了他研究的一部分。这次展出先生的馆藏实属难得,甚至还拿来了圣彼得堡冬宫几幅极其难得的画作,的确不算白跑一趟。

第一个展厅的Guercino是我第一次如此集中的看他最好的作品。普桑那幅阿卡迪亚牧羊人的前身便是Guercino的同名画作,但他画作中的诗意并非普桑画面中骨子里的古典主义情怀,而是某种带着乡俗气息和个人情感的对神话的诠释,更不要说房间收尾处那幅几乎空白多于人物的祭坛画,它的空荡与同时期诸多巴洛克祭坛画的拥挤与嘈杂如此不同,以至于整幅画面所有可能的戏剧性都来自于对光影极为柔和而微妙的处理,它的日常与情感、对画面空间巧妙的不对称处理、这个不对称中最重要的右侧建筑结构所架起的光影独特的起承转合,以及那个绿衣小女孩的姿态,这其中充满了细微恬淡的对情感与氛围的把握,与巴洛克时期诸多对恐惧、残酷、狂喜诸多极端情感的偏好格格不入,是一场静谧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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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旅行途中带的书作,便是刚从图书馆借来的Studies in Seicento art and Theory。书作开篇便是先生对Guercino从形式与风格变化角度极其精心的分析。形式主义的分析穿插在历史重构与对当时艺术理论风气的研究之中,行文不乏零星的幽默,着实是一位令人佩服的长者。这也成了这次短途旅行最有成效的收获,在阅读与观看之间互助的理解令人着实安心。展览之后延续着博洛尼亚画派的主题,Guido Reni大理石般苍白的身体始终不得我的偏爱,但展出的一幅圣母幼年的场景却带着风俗画般的亲切感、一幅圣彼得的忏悔中肖像式的对脸与情绪的刻画几乎可以用入骨形容。这种入骨恰恰是二十世纪的Lucian Freud尝试抵达的境地,因为对前现代绘画的越发关注,以及之前康斯泰勃展览的契机,我越发偏爱他的画作,多过他的同伴培根。我常在早期绘画中看到Lucian Freud企图捕捉的东西,伦勃朗的肖像是一次,这是另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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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宫借来了几幅难得的Carracci,着实让我一饱眼福。最后两个房间卡拉瓦乔从未见过的一幅拔牙画实在惊心,让我对这位我从来没有严肃好感的画家多了一份喜爱。以及,普桑早期两幅历史题材的画作,Mahon对普桑早期这个困难的领域做了相当大的贡献,这位画家不同时期画作的变化是惊人的,早期这些对叙事、对残酷、对人体多变的形态和情感的捕捉到了后期是越发古典化的情怀与风景。继续在Barberini参观的时候,看到一幅Landscape with Hagar and the Angel便是典范。小画,全然非常规的构图,右边大片山岩与树木,左边两个人物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相互应和着往左边的远处撤离,画面空间感受的彻底不均衡,仿佛是为了为风景与自然腾出更多的空间,就连神圣叙事中的人物都急着离开,但同时,这片风景也因为这两个人物而不得不动摇,我们的视线跟着这两个指向远方的人物漂移,风景的安定随时都因为这局部微小的阵风席卷而去。这便是这幅诗意的风景中意识的流动与隐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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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rberini是罗马主要的美术馆之一,其中贝尔尼尼的那个楼梯或许真的只有走过的人才能感受到它与身体的运动之间化学反应般的动态关系。馆藏中的精品无数,无法一一赘述。翻看照片,Lotto的那幅Mystic Marriage of Saint Catherine中圣母的姿态与样貌都是如此具备他的个人风韵,令人难以忘怀,背景中从阴影里透出的几张圣徒的脸却透露出被达芬奇影响的北方意大利传统的sfumato式的柔和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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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这种柔和之中,唯一最凸显的便是Saint Catherine那张仰视的侧脸,和她的指尖与婴儿耶稣的交汇。这幅画很难不让人想起Correggio同题材的画作,其中手的互动与情感的交汇传达着非常类似的氛围。profil perdu,这个独特对人物面貌呈现的形式恰是在北方意大利最受欢迎,其暗含的对耶稣屈服式的仰慕,在Correggio普拉多的那幅《Noli me tangere》中赋予了抹大拉的玛利亚在耶稣离去之时最令人心碎的悲剧感。不难想象,这个形式将被早年对北方绘画传统极其细心研习的Carracci化用到他的作品中去,他早年对Correggio的那幅Saint Catherine的喜爱溢于言表,或许他看到Lotto的这幅也会有同样的感受吧。还有伦巴第十六世纪下半叶兴起的风俗画,和越发世俗和下层社会的肖像,也印象尤为深刻。反而巴洛克以降的画作逐渐失去了它们的吸引力,虽有多幅佳作,却因行走过多有些消化不能……

意大利画册便宜得令我吃惊,买了一本只有十欧的Guercino画册,从美术馆出来已是傍晚五点半,回旅馆休憩片刻,逐渐到了教堂闭门的时候。从旅馆出来,趁着夜色一路走向比较近的Santa Maria Popolo,教堂七点关门,直到六点三刻,我才到了旅客们聚集的Piazza del Popolo。走进教堂之时,弥撒正在进行,几乎所有的游客都聚集在中殿椅子的后方。我在被局限的这个区域里极力的猜测我想看的那个著名的Cerasi Chapel究竟在哪里,在仪式进行之际,终于在教堂左侧尽头远远辨认出了Carracci的圣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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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在七点整点结束,一个个信众在领受圣水洗礼之后祈祷歌唱并离开。这时,几乎所有的游客都开始骚动地向教堂尽头走去,之前看管现场地工作人员匆忙走向那个空间,大家已然矗立在被锁起的小门口期待着这一刻的来临。门被打开,不知谁投了硬币,灯亮起,一群现代朝拜者在我身后如同刚才信众般虔诚地看着。这幅画我不必多说,只是这一次次在意大利教堂的经历都不断让我思考宗教与艺术、仪式与视觉只见看似永远无法彻底契合的紧张关系,思考为何教会对艺术的态度始终经历着千百般的变化。于是我,这个百年之后的来者是否仍然是现代美学的继承人,无法摆脱自己世俗的无信仰如信众一般与画作沟通。但这一切都无法以如此简单的二元对立来解释。百年间教会体制的变迁、宗教仪式对不同元素的侧重,百年间艺术与宗教关系的剧变,以及百年前,当瓦萨里在反宗教改革时期面对诸多对宗教绘画具体细节的批评时,避开宗教意义与神学的正确性而从纯粹的美与风格的角度对画作提出赞美,我在这百年间又是何种审美与信仰的产物?我气愤教堂的标识上竟然连Carracci的名字都没有,有的只是卡拉瓦乔。心想这两位缔造了巴洛克艺术最重要的绘画与美学的大师为什么在平民之间的声望会相差如此之多,以至于前者的名字几乎不会出现在大家的范围之内,而后者永远是戏剧、想像、八卦和娱乐的核心,这样的命运或许必须归因于十八世纪开始的对Carracci学院“折衷主义”和风格上的退化的误解,以至于直到二十世纪下半叶这样的想法才彻底被扭转。但是对于我,是的,这次旅行的主题可以说就是Carracci,即便卡拉瓦乔始终暗伏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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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Flaminio乘地铁来到竞技场,撑着八点的夜色与细雨我略带疲累地往Trastevere走,终于到了支撑不住的时刻,独自随意走进了一家餐厅, 吃到一半一个风韵独特的女人和她的男伴来为餐桌上的诸位唱歌,满是市井的欢愉。吃完后,本想去Gianicolo看夜景,无奈天色太晚,不知道上山的路途会是如何,于是随着地图慢慢走向Circo Massimo。月色因为雨意变得幽暗,这一天的行走中最让我难忘的或许便是意大利的石松,这些高耸入天的坚实的绿色云朵不断让我想起那天在美术馆看到的Donatello的浅浮雕、又或者太多文艺复兴绘画背景里那些远处的树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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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irco Massimo是古罗马时期古老的赛马场,事后想来这空旷与伦敦大英博物馆那个帕特农神庙的展厅有着无尽的回声,想像千年以前古希腊人的城邦仪式中浩浩荡荡的群马飞驰在凝结的石块里,而这里曾经便是这些石块化为现实的奇异景观吧。在场地的边沿走着,一棵棵石松迎面而来,左边是一片漆黑的草坪深陷低坡之下,对面石松的影子齐整得如同古老的卫兵。这些石松的古意似乎是从内部发散而来,又或者是我作为一个异乡人的幻想?但显然这些艺术家们对它们的描绘说明这些树对百年前人对自然的体认是重要的。它们细细的枝干似乎并不能透露年龄,只有那看似单薄实则坚韧的高度宣称着它们长久以来的存在,以及那撑出的一张张行人够不到的伞,仿佛它们的影子不应属于人间,而是献给别处、又或者无处……

赛马场的赛道如此长,一走仿若几个世纪……仿若第二天早晨赶去正午的飞机、以及在这之前匆匆走过的Santa Maria Maggiore、那之中的一片金碧辉煌与从千年的罗马回荡而来的礼拜的歌声,也可以在它的空间中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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