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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道的幻想曲《秦·兵马俑》

 hdpingxu 2015-12-29

Fantasia Of Terra-Cotta Warriors And Horses 中国广播民族乐团 - Master of Traditional Chinese Music: Composer and Conductor Peng Xiuwen

1984年初,在广电部院内,我父亲彭修文先生偶遇中国唱片总公司的高级音乐编辑王苑珠,谈到近期出土的陕西秦兵马俑这一轰动世界之事,王苑珠说:“老彭,你能写点儿东西吗?……”“我想想看……”。之后整个春节假期父亲都潜心于兵马俑的创作准备。


由于彭修文没有参观过陕西秦兵马俑,手里也只有王苑珠给他的一本画册,反复翻看,觉得无从下手,只得另辟蹊径。站在书柜前寻思,猛抬头,看见前段时间因其他事情找资料翻过的《史记》,马上觉得何不换个角度去断想一下秦史,臆写一下兵马俑——士兵呢?打定主意,便开始仔细翻阅《秦本纪》、《秦始皇本纪》。


  秦王通过五代艰苦卓绝的努力,横扫六国,建立起统一的帝国。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秦始皇功勋彪炳。但其苛政猛如虎,穷兵黩武,使百姓苦不堪言,民不聊生。官逼民反,揭竿而起,大泽乡暴动是全民内怨的爆发,秦朝既辉煌且短暂地覆灭了。

  有了理性的思考,如何用音乐来表现,也就是如何以感性的方式来表达呢?彭修文想,音乐是让人听的,如果音乐作品不能让人们听进去,听懂,感动,无论你如何说好,人们也是不领情的。

  中国人的文化表达方式多以感性的表现去开掘理性的思考。艺术的表达多以感性的方式呈现,理性是隐藏在显像之后的,是艺术家的深层思考。直接以艺术家的哲思示人,不仅在表达方式上有难度,更重要的是对受众的接受度有很大的挑战。这就凸显了艺术家是表现自我,还是表达群体意识,而这群体意识所体现的又是国家、民族的核心价值与文化取向——和。人们需要艺术家的艺术作品所具有的引领性,可提升大众的价值取向、文化品位,所以不可小觑艺术家的艺术作品对意识形态的影响力。

  中国的诗、词、歌、赋、寓言、典集,无一不是以最简洁、凝练的语言表达深刻的哲思。在今人读来有点艰涩,但在当时却是通常语汇。由此引来另一个话题,即作品的时代性。

  彭修文在“文革”期间曾为几百首古诗词谱曲。为写幻想曲《秦·兵马俑》,他精选了几首与他构想的内容相符的歌曲作为音乐的主题动机。

  杜甫《兵车行》(节选)两首、范仲淹《苏幕遮》,前者为军队的主题,后者为第二段思念的主题。既用了当下人们都能理解的音乐语言,同时又融入了在人们共同记忆中认同的历史音乐语言,通过讲故事的方式,引领人们进入时间隧道,走入秦士兵的内心。所以叫幻想曲《秦·兵马俑》,是为了使听者能有感同身受的意念,感同身受的感动。通过耳朵,浮现画面:军队的雄壮,始皇的功勋,兵士的疾苦,成就了大秦帝国王朝的霸业。而连年征战,使得士兵劳苦不堪,积怨成愤怒的呐喊,音乐结束在愤懑的怒吼之中。

  当时有位朋友到我家里,跟我父亲谈到有一件古乐器——陶土制作的埙——很有意思,并吹奏了一下。其音色暗淡悠远,让我父亲一下子就想到他的作品中思念所需的音色,正好用古老的乐器去表现古代的故事。

  所有拉过胡琴的人都知道,如果练琴吵人时,会用一根铅笔夹在弦和琴筒之间,或用一个小铁夹子夹在琴弦上,这样就起到一个弱音器的作用了。同时,其音色也发生了变化,有一种凄凄苦苦的感觉。彭修文把这种技法用到第二段,对秋夜秋风情境氛围的音响烘托得非常贴切。

  老广播民乐团排练有个习惯,不管是谁的作品,一定要在开排前,由指挥详细介绍作品的作者、内容、风格、特性,以唤起演奏员的主动性演奏,尽快地“入戏”。这种工作方式加上多年的合奏默契,排练比较容易进入音乐内容的表现中。

幻想曲《秦·兵马俑》在广播民族乐团第一次视奏时就已获得团员们的认可了。大家问:“老彭那旋律是哪儿的?”“中段的埙,使得挺好的。”“胡琴加弱音器挺像秋风刮过水边树叶儿声的。”……团员的认可,给了彭修文很大信心。

  记得首演幻想曲《秦·兵马俑》,是1984年4月在北京海淀影剧院,我们卖票二百七十多张。台上的演奏员都担心最后一首新作品能否留住这不多的观众。当要演奏到最后一曲时,彭修文走到台中央,向观众致敬,并细致地介绍全曲——

今天我们将为大家演奏一首我的新作品,幻想曲《秦·兵马俑》。因为是个大部头的作品,我先向大家介绍一下,我写这部作品的一些想法:

秦陵出土之兵马俑群,轰动世界。

秦始皇统一天下,书同文,车同轨,功勋彪炳,武功赫赫,这是他的历史功绩。然秦王朝暴政专横,人民不堪忍受,终于在几十年內覆灭了。

这首乐曲不是实写兵马俑,而是从俑想到了人——当年的士兵。因此写成一首幻想曲。


一、军整肃,封禅遨游几时休  

拂晓,远处传来的鼓声,军队行进的声音与号角的起伏声混在一起。乐队在不断地渐强,把音响推到了顶点。红日喷薄而出,阳光普照大地,原野上甲仗鲜明的大军正浩浩荡荡地行进着。由中音唢呐吹出了辉煌雄劲的军队主题。不久在二胡上出现了一段富有感情而又略带愁苦的旋律,这是士兵们内心的情感。音乐再次高涨,金鼓齐鸣,管乐奏出了华丽而又威严的调子,显示了皇帝銮驾的气派,音乐具有仪仗性。在一段密锣紧鼓之后,大军收兵了。

  二、春闺梦,征人思妇相思苦

  夜色四合,篝火点点,报时与警戒的更鼓不时敲打着……在寂静中传来了如泣如诉的歌声(由古乐器埙奏出),加了弱音器的胡琴群奏出了起伏的震音,仿佛是秋夜的风声,更增加了思乡的愁绪……梆子不紧不慢地打着,引出筝的独奏(这是彭修文曾写过的一首《捣衣歌》),好像是一位妇女在为戍边的丈夫拆洗冬服,默默地思念、回忆离她远去多年而不归的良人,渐渐地入梦了,“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多么晴朗的秋日啊,是这样的一个秋日,良人离她而去……忽然间,仿佛看到丈夫就在眼前,真是悲喜交集(由中胡与柳琴二重奏),正诉说着,一声锣响,梦碎了……

  三、大纛悬,关山万里共雪寒

还是行军,还是皇帝的仪仗,不过朔风怒吼,天上飘飘扬扬落下片片雪花,正是“玉龙飞舞、铁甲生霜、关山望断、归程何日”。音乐变得悲壮苍凉,“将军白发征夫泪”。

  最后,乐队奏出了不安而略带怒气的动机。像是一声呐喊:苍天呐,我们何时能回家呀?音乐在强烈气氛中结束。


  观众在听介绍时非常专注,当乐团演奏乐曲结束时,报以长时间的热烈掌声。台上的演员也为之鼓舞。演出结束,后台聚满了要求指挥签名的观众,大约有七八十人。民乐团新来的团员非常惊讶:“民乐团居然有那么多的乐迷呐。”观众争相说“我听懂了“”我听懂了”……有一位观众对彭修文说“,这种讲解特好,以后多给我们讲讲……”“下回能给我们讲讲《春江花月夜》是怎么回事儿吗?……”后来我父亲说:“看来,大家是听懂了才有那么大兴趣,音乐是要让人们听的,不听,说什么都没有用。”

  首演的成功,这部作品即成为广播民族乐团的保留曲目。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音乐部编辑进行专访,中央电视台制作专题片播出,中国国际广播电台对外国听众介绍,中国唱片总公司录制发行唱片。随着影响的不断扩大,海内外不少院团演奏此曲,唱片公司也跟进录制发行。台湾的福茂唱片公司第一次到大陆来录音,就找到彭修文要出他的专辑,题目就是幻想曲《秦·兵马俑》,据说销路非常好。后香港雨果唱片公司也出版了以《秦·兵马俑》为题的彭修文专辑唱片。1991年初在香港,彭修文亲自指挥香港中乐团演奏题为《兵马俑传奇》的音乐会,连续演出三场爆满。1993年,也是彭修文亲自指挥台北市立国乐团演出题为《兵马俑》的音乐会,几乎全台湾省的国乐同仁都欣然前往聆听。演出结束后,时任台湾《中央日报》董事长的曹圣芬先生对我父亲说:“今天你指挥的音乐会,让我对国乐刮目相看,气势磅礴,叹为观止。”1994年在新加坡,彭修文率团演出四场完全不同曲目的音乐会,场场爆满,许多人是连看四场,其中就有《秦·兵马俑》。然而这些都是以华人世界为主的反映,那么外国人是否有兴趣呢?

中国国际广播电台对外播出此曲反响强烈。其中,对日本播出后,日本的听众每年三月自发组织团队到北京来听广播民族乐团的演奏,坚持了三年,每次来都少不了要听幻想曲《秦·兵马俑》。1993年为纪念中日邦交正常化十五周年,日本福冈市政府特邀彭修文与其市民管弦乐团合作题为“中国的传统与现代音乐”彭修文作品音乐会,彭修文将音乐会上演奏的作品全部改编成管弦乐版,其中就有幻想曲《秦·兵马俑》,演出反响强烈。中国驻日大使说:“在日本举办中国人的个人作品音乐会还是第一次。”

中唱广州分公司曾在1990年找我父亲改编录制了一批民族乐器演奏外国古典音乐的唱片,并发行到了美国。一位名叫大卫·拉克辛的好莱坞电影音乐作曲家(写了二百多部电影配乐)专门收集《图画展览会》改编版。他从唱片店里看到我们的唱片有《图画展览会》,就买来收藏,并找到中国留学生帮他给我父亲写信,询问改编曲里配器的问题,同时希望能了解更多的中国音乐。我父亲给他寄去了一张唱片,其中有幻想曲《秦·兵马俑》,很快,他回信说:“我喜欢幻想曲《秦·兵马俑》,它写了一个妇人,一个魔鬼,一群士兵……”。要知道,我父亲不会英语,回信只是几句中文。对方手中也没有乐曲说明,能体会到如此,真让人惊异于音乐是没有国界的!

  1994年10月,彭修文终于有机会去西安参观了秦始皇陵兵马俑博物馆。距他写成幻想曲《秦·兵马俑》已过去整整十年了。真正是幻想曲啊!

  中国广播民族乐团带着“兵马俑”,走访了世界许多国家和地区,这浩浩荡荡的兵俑随着音乐走进了不同国度人们的视线,为中国音乐的传播立下了汗马功劳!

  有人曾对我父亲说:“您应该写本书……”他答:“我想说的,都写在我的音乐里面了。”

  有人曾劝我父亲说:“您应该写本民乐配器法。”他答:“我还有许多设想没实践呢。” 有人甚至直说:“我愿意帮您著书立说。”他答:“还早。有些事情我自己还没搞懂呢。”

  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概念“和”的文化精髓始终贯穿于父亲的音乐中。他认为,乐可以教化人,从而达到和谐社会。中国的音乐家,首先要会说中国话,讲中国人的事,抒中国人的情。父亲是个标题音乐家,他的音乐都有明确的指向性,同时,他也欣赏听众借此散发的联想。高尚的爱国情操,高度的文化自觉,神圣的使命感,成就了他用音乐书写历史。幻想曲《秦·兵马俑》这部史诗篇的音乐作品,就是他对那段历史的感悟。作品从人道主义角度,阐释了官民关系,对人民大众寄予了无限的同情。



本文作者彭弘女士,中国广播民族乐团大提琴演奏家,彭修文先生之女。

原文载于《乐谭》,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编,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13年第1版,第5至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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