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七岁那年,我仅以两分之差名落孙山。而我隔壁麻三叔的儿子小华,则以超过录取分数线十三分的好成绩,被省城的一所名牌大学录取。 小华家欢天喜地,他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哥哥姐姐一干人等,像打过兴奋剂一样,一天到晚满脸堆笑,逢人就是递烟倒茶,大有一付“春风得意马蹄急”的拽劲儿。 而我家的情形,则处于一种“水深火热”的景况之中:我的六十岁的老父亲常常是满脸愁容,怒目圆睁;母亲则一天到晚唉叹不已,大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尚没出嫁的三姐,还有四哥,也总是耷拉着脑袋,像做了错事似的,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我记得分数线出来的那天,父亲和母亲正在棉花地里点肥料。八月的天,酷暑难耐。父亲穿着一件发黄的短袖上衣,脚上穿着一双破了两个大洞、鞋面褪色、脚底断裂的解放鞋,弓着身子在给棉花点花蕾肥。他的身边放着一个装满复合肥和棉饼的红色胶桶,右手拿着一把小铁铲,左手抓着一把肥料,正在一铲一铲地往棉花根部点下去。他的背上已经全部被汗浸湿,脸上也被太阳烤得通红。而母亲则远远地在另一行棉株上迅捷地点着肥料。 我把分数通知书攥在手心里,几乎捏出汗来,不敢拿出来给父亲看。我的心怦怦直跳,真不知道该如何向父亲开口。我知道,为了让我和四哥念完高中,跳出农门,为家里撑门面,父母亲硬是狠心让只跨过几天学堂门的大哥辍学回家务农,二姐和三姐几乎没跨过一天学堂门。他们把所有的希望和盼想,都寄托在了我和四哥的身上。实指望我们兄弟俩能考出个名堂来,出人头地,为家里争光。哪料到,上一年高考,四哥只考了两门功课,竟自动放弃了其它科目的考试。而我,一惯以来自以为聪明过人,贪玩成性,导致学习成绩直线下降,考试失利,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我怔怔地站在父亲身边,望着父亲在吃力地点着肥料。一阵风吹过,棉花枝叶发出飒飒的声响。田头的梧桐树上,几只洋雀在“嘎嘎嘎”地叫嚷着,窜上窜下,像是在嘲笑着无能的我。我的头垂得很低,不敢开口说话。 父亲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抬起头来,歪着脑袋,斜盯着我。过了老半天,才大声吼道:“咋不说话?!说话呀?”父亲那种着急的神态,完全暴露在了他的眼神里。“差,差两分……”我嗫嚅着嘴唇,好半天才吐出这几个字来。我看见父亲的嘴唇哆嗦了几下,脸陡的一下黑了下来。眉头也蹙成了一个倒八字。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叫我咋说你?!平时骄傲自满,吊儿郎当!到头来一个鬼打架!你真是,真他妈丢老子的人……”平时很少开口骂人的父亲,此刻竟开始骂人了,“早知道你两兄弟这样不争气,真不该倾老底让你个个读什么狗屁书!”我听到父亲说到这里,把手里的小铲子用力往远处一甩,头也不回地往田头走去。他的身子,擦得棉花枝叶“哗哗哗”直响。在远处点肥的母亲,看到这边的情形,大概也猜到了七八分吧?母亲用两只手拔开身边的棉株,快步向我这边走来。 母亲没有骂我,她扯起我的胳膊,往田头走。一边走,母亲一边说:“儿啊!你知不知道,为了供你上学,爹妈帮你三姐攒的一点嫁妆钱,都花光了。你咋不晓得争口气呢?”母亲虽然没有骂我,但我心里却感到比骂还要难受。是我的无知和贪玩,是我的不明事理,是我罔顾父母的艰辛,才导致父母的期盼落空,让父母亲失望至极。我的眼里渗出几行泪水来。 母亲用袖子帮我擦了擦泪水。陡然之间,我看到母亲的额头已经爬满了皱纹,母亲的长发也变得花白。长这么大,我竟然是第一次发现。母亲脸上的无奈更是清晰可见。 父亲已经走出很远了。田头两个装着肥料的蛇皮袋子,半躺在地上。“我和你一起点肥吧!妈!”我望着母亲,心虚地说。“好吧!看你样子,肯定没有考好,是吧?不然,你爹是不会发这大脾气的。”母亲说完,把地上的一个装肥的蛇皮袋子背起来,要往田中间走。“我来吧,妈!”我赶紧伸手去夺。“还是我来吧!把这块地的肥点完了就回去。啊!”母亲扭过身子,看了我一眼说。 我抡起父亲扔在那里的小铁铲和装肥料的胶桶,在母亲的指导下,弓起身子,开始点起肥来。太阳烤在我的背上,很灼人。不一会儿,我就浑身是汗了。我感觉我的腰开始胀痛,腿肚子也在发酸。口里也饥渴起来。我不敢埋怨,只是低着头,一铲一铲地将有些干枯了的地面凿个小洞,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复合肥放了进去…… 直到太阳爬上了头顶,田头梧桐树上传来知了一声一声悠长烦噪的叫声,我才感到肚子在咕咕叫。我们的肥料也点得差不多了。 二、 小华家的谢师宴办得热闹非凡。那天他家办了二十多桌酒席。从小学初中到高中的各科老师都一一到席。还有邻里乡亲、他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前来祝贺。又是放鞭炮又是放电影,喜庆的气氛演绎到了高潮。村里的王书记还在他家放电影之前欣然讲话。王书记清了清噪子,在高音喇叭里大声夸奖道:“小华是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胸怀大志的好青年,是我们全村人的骄傲和荣幸。更是全村青年学习的榜样!”书记讲完,场上传来一阵热烈的掌声。 我的父母亲这一天一直在小华家帮厨,忙前忙后,根本没有时间顾及我。我不知道他们看到小华家的这种场面是什么感想。但我自己确实是感到十分压抑和郁闷。我一次又一次地躲避开人们投过来的或不屑或鄙夷或惋惜的目光。 夜深了,等电影放完,小华家的客人都散场后,父亲把我拉到跟前,又对我板着脸说:“你看看人家小华,给他爹妈多长脸啊!多热闹多威风多气派啊!你呢?跟你四哥一个球样!你打算咋办?”父亲说完,狠狠地抽了几口烟,直勾勾地盯着我。“还能咋办?复读呗!”我把“复读”两个字说得很重。“你说得轻巧!”父亲“哼”了一声,又接着说,“钱呢?钱从哪里来?你三姐腊月间就要出嫁了,连嫁妆钱都没个着落,哪里还有你的学杂费?”父亲停了一下,又掏出一支烟,点燃,放在嘴里,“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叫你好好听话读书,你就是不听,把娘老子的话当耳边风!” 我垂着头,尽量不还嘴,希望能冀此引起父亲的同情,为我开道绿灯。“这样吧!你三姐马上要嫁人了,家里也缺劳力。你就和老四在家帮你妈种地吧。我出去帮人挑土搬砖做小工,挣几个钱回来花!”村里有几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一年上头在外帮人挖土挑坮,和灰搬砖,赚几个力气钱。他们平日里曾三番五次约父亲和他们一起去干,但父亲都婉言谢绝了。现在父亲却要主动去做这桩他平时很看不起的营生,想必父亲真的对我不抱什么希望了。 “没本事上大学,你就在家跟你四哥一起,好好学会耕地耙田!把田种好了,才有得饭吃!”临出门时,父亲一再叮嘱我,“不要东想西想了。要听你妈的话。”父亲说这话时,一脸的落寞和失望。父亲的话,像一根针一样,深深地扎在我的心窝子里。我想:“难道你儿子就是耕田盘泥巴的命么?难道上不了大学就没出息了么?”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会整出点名堂来,让你对儿子刮目相看。 这些日子,我和四哥一起,整天跟在母亲的身边,打药水,掐顶心,趴在棉田扯草,割谷子,犁田,种油菜,捡棉花。几乎所有的庄稼活,在母亲的指导下,我们都完成得井井有条。白天,我和母亲一道干活;晚上,我就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复习功课,以期来年再去复读,圆我的大学梦,给父母亲一个交待。 转眼到了腊月,三姐如期出嫁了。嫁妆虽不丰厚,但总算有个样子。几个月的表现,我自觉还算可以。我想父亲这会应该会回心转意,原谅我,让我去复读了吧?当我再次当着父亲的面说出我的想法时,父亲把眼一瞪,“别说胡话了。你看你妈,腰都累弯了,我也是六十来岁的人了,不知活了今天还有没有明天?好好把地种好了。赶明儿我托人帮你说个媳妇。老四,就让他去别人家做上门女婿!”父亲说到这里,把正在切猪菜的母亲叫来,对母亲说:“就这么办了。孩他妈。我该说的都说了。”母亲点点头,没有吭声。 三、 看来我的命运就要被父亲这样定格在一方小天地了。十七岁的我,实在是心不甘,情不愿。我还有很多的事要做,我还有很多美丽的梦想没有实现,我不愿就此屈辱我的人生。 过完了年,沉睡了一冬的土地开始解冻。暖绒绒的春风拂在脸上,令人惬意。天开始蓝了,水也变得更绿了。田野里,绿油油的麦苗在春风的吹拂下,摇曵起伏,有如一片绿色的海洋。金灿灿的油菜花,像少女美丽的裙裾,又像一张张绽放的笑脸。春天的田野是多么诱人。乡亲们有的扛着锄把,有的拖着犁铧,有的拉着肥料,陆陆续续下地了。 我的心开始躁动起来。尽管这一片土地曾经养育了我,它是那样倾情;尽管这一方村庄曾经庇佑了我,它是那样无私。但是我却执拗地认为,它们只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它们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它们。我想要我自己的生活。 于是,在三月,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我独自一人,背上了我的行囊,以及伴随了我几度春秋的那些脱皮的课本,我离家出走了。没有给我的父母留下只言片语。我要去追寻我自己的生活,追寻我年轻的梦想。为了我自己,更多的是为了我含辛茹苦的父母。 我来到了省城的火车站。这里人来人往,聚集了来自五湖四海的旅客。他们操着不同的口音,穿着各异,行色匆匆。我不知道其中有没有像我一样,正处于叛逆期和噪动期,不甘于现状,漫无目的漂泊的游子。那一刻,我感到了自己灵魂的飘逸,身心的自由,我感到自己从此以后,就是一个快乐的人,自由的人,幸福的人了。此刻,我也无法感受,我的乡村,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姐妹,他们是否会因为我的离去,而黯然伤神,而伤心欲绝。 一拔人从我身边溜过。他们举止高雅,谈吐不凡。我听他们兴致勃勃地谈到了海南岛,天涯海角,鹿回头。还听他们谈到了特区省,淘金之类的话。对于海南岛,我是有认知的。“海南岛,鲜花盛开;长江两岸,柳枝发芽;大兴安岭,雪花飘飘。我们的祖国多么辽阔广大。”这段话,是我上小学一年级时,一篇课文的内容。从小到大,我倒背如流。海南岛的鲜花和美丽,也因此在我心底深深地扎下了根。 我心中的目的地明朗了起来。我要去海南岛,去那鲜花盛开的地方,去追逐我的梦想,去淘我人生的第一桶金。 我坐上了开往湛江的绿皮列车。我的心中似乎丝毫没有对生我养我的故土、乡村、父母的留恋。那美丽的海南岛,那烟波浩淼的琼州海峡,似乎在向我招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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