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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姐

 昵称535749 2016-01-06

2016-01-05 21:00 | 豆瓣: 

三姐大我一岁,是二婶家的三女儿。她的名字最后一个字是“娣”,不过我们几乎没有用过这个真名,直接叫她“三多”。她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写的作文了。她当年语文是考过全校第一的,作文《我的姐姐》得了满分。那时候她读初二,我读初一。期中考试成绩出来,学校食堂贴着各年级学生总分和各学科成绩,三姐的名字就是最前面的那一个。她名字中的那个"娣",改成了"笛",不知是不是她自己改的。其实我们每天都能在学校里碰面,我们的教室在同一层,下课时我出来向卫生间走去,会经过她的教室。她很少出来,一直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做题。她习惯扎着马尾,脸型尖瘦,眼睛依旧大而亮,嘴巴咬着笔头,侧着头在沉思。在食堂打饭,也能看到她端着搪瓷饭缸站在学校的池塘边小口小口吃饭,不像其他女生那样喜欢扎堆聊天。吃完饭,蹲在池塘的石板上把碗洗干净,又独自一人默默往教室走。不得不承认她是好看的,那种素净的气质是大姐二姐没有的。路上碰到我,她也只是笑笑,又径直往前走,而我有些莫名的失落感。那次看到成绩单,我心中充盈着满满的自豪感,恨不得当年所有围观人的面儿,宣布她是我的三姐。我转身时,见她远远地站在外围,面无表情地看着榜单,我又怯怯地退缩了。

第二天,学校食堂贴出了三姐的满分作文《我的姐姐》,教语文的李老师用小楷誉写了满满两大张红纸。作文劈头一句说:"家人都叫我三多,爸爸叫我三多,妈妈也叫我三多,连我自己也叫自己三多。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多余的。"她主要写大姐,二姐几笔就带过了。三姐写到她出生后的一天,爷爷叫堂叔过来趁夜把三姐送人。当时大姐已经八岁了。堂叔把三姐抱出门时,大姐冲出来,抱住他的腿大哭,爷爷怎么打她都不肯撒手,三姐也开腔哭了。二婶从床上下来:"算咯。"说着又把三姐抱回来,爷爷气骂了许久。从此以后,大姐像是半个妈妈一样照顾她。每当父母要打她时,大姐都会护着她。最后三姐写道:"我对大姐来说不是一块可以任意丢弃的抹布,她让我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看到生命的微光,在淡薄如冬的家族中得到了稀缺的温暖。"老师在作文的末尾附上评语:"文笔优美,感人至深,是未来作家之星。"

那余下的一天,我一直沉浸在这篇文章之中,我感觉自己第一次触及到三姐的内心世界。我没想到三姐差一点会被送走,更没想到我与她内心的共鸣感是如此之强。虽然我从小就跟二姐好,但也仅仅只是姐弟之间的好,二姐的迟钝无法让我有倾诉的欲望。然而,我跟三姐有。虽然这些年来我们拢共没有说过几句话,她对我向来是爱理不理,可她在文字中散发出的孤独敏感,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我们在同样的家族,面对着共同的亲人,我们有共同的另一面,深深地隐藏在文字中。我很想立即去找她,跟她说不要在乎那些姐弟这个年龄段带来的矜持,真正做一回知心朋友吧。我兴奋地上了教学楼的三楼,走过她的教室,她一如既往地坐在那里。我鼓起勇气叫她名字,她们班上同学都好奇地转过头来看我。那时很少有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她讶异她看着我,我再一次叫她的名宇,而不是三姐。她把笔放下,慢慢走过来,就像小时候她独自一人上学那样,走路有些内八字。站在走廊上,她直视学校前方的田地,淡淡地问:"么事?"我感觉本来有一肚子话要说的,此时却紧张得说不出一个字来。她没等到我回答,便瞥了我一眼,"听说你寄宿在你亲戚家?"我点点头,她又问:"细爷细娘还在江对面种地?"我又点头。一时间我们陷入难堪的沉默之中。三姐顿了顿:"你要没么事,我就进去咯。"我忙开口说:"你写得真好。"她眼睛扫了过来,带着些许好奇:"你也看了?"我忙点头。下午的上课铃声响起,她一边往教室走,一边说:"莫告诉二婶。"

二婶在三姐出生三年后生了大弟,又在其后二年生了细弟,便不大管三姐了。三姐住在学校宿舍,也不大回去。其实学校离我们垸并不远。我想对于三姐来说,有一个独立的床铺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而我寄宿姨娘家,小心翼翼地不去得罪我的表姐妹们。有一天,父母亲从江对岸的江西回来,来学校看我。我们坐在学校的花坛沿上,我吃着母亲做的饭菜。父亲忽然喊了声:"三多!"我抬头一看,三姐正端着饭缸往食堂走,父亲又叫了她一声三多,她抬眼看过来,感觉得到是不情愿地走过来,叫了声细爷细娘。母亲招呼她过来,让她吃带来的饭菜。三姐摇手:"我去食堂吃就行咯。"母亲把她拉过来坐下,捏捏她的胳膊,"这么瘦,肯定是吃的少,脸也瘦尖咯。"三姐不说话,母亲把她的饭缸拿过来,盛好带来的米饭,挑了鱼块和肉块给她,"莫怕丑,好好吃。"三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鱼块,母亲摸摸她的头,凝神看她,"你老娘也是没得办法,顾不了这么多嘴巴。"三姐没有言语,父亲插了一句:"庆儿说你考了全校第一,几争气哩!"三姐瞥了我一眼,我没有躲开,直视她的眼睛,她忽然难得地笑了,"莫听他瞎说。"我忙说:"哪里瞎说,学校还发了奖状给她,校长还表扬她。"三姐起身说:"我去教室咯。"等她走远,父亲感慨:"可惜是个女伢儿。"母亲也笑说:"你要是女伢儿几好,帮我洗衣裳做饭,还不消供你读书。"我一下子动气了:"女伢儿有么不好,么年代,还重男轻女!"

暑假的一天,三姐忽然跑到我家里来求我母亲,我躲在自己房间,怕她看见难堪。"细娘,你跟我爷娘说一声要得啵?我就读完初三好咯。学费我自家挣。"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忍不住跑过来对母亲说:"三姐成绩好得很。将来肯定是个大学生!你叫我爷去跟二父说一声。"母亲瞪了我一眼,转身跟三姐说:"我叫你细爷去说一声。"三姐连说谢谢后,出门往长江大堤走,我心口一紧,忙跟了过去。她在前头走,我在后头几步远远跟着。炽热的夏日阳光泼洒,防护林带的热气几乎要凝固了。一条小路直通江边,三姐拾起一根木棍,狠狠敲打路两侧的低矮灌木。我说:"莫担心,我爷会说的。"三姐转身看我,"我晓得没么子指望,我两个弟儿还要读书。只是心下几不甘的。我无论做么子,做的再好,他们都不在乎,都觉得是多余的。"到了江边,江水已经漫了上来,芦苇随着江风一起一伏。对岸是江西,远远地能看见青山的淡影。混浊的江水缓缓地流动。我们坐在石头上,三姐凝视远方,叹了口气,"每回看到江水流,心下总有说不出的感觉,总觉得远方有么子生活等着我。反正我只要离开这里,就会去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咯。"我点点头,"我也是。"三姐讶异地看过来,"你是个男伢儿,好好读书咯。"

晚上父亲要去二父家,我也跟了去。父亲说起三姐读书一事,正在收拾碗筷的二婶立马冲着三姐的房间喊:"三多,你个孽畜,碗也不晓得收。"三姐在房间里回话说在做暑假作业。二婶又骂:"你还真觉得是个女秀才啊?!你要是嫁到人家那里,碗筷不动,你老板不打死你才怪!"三姐又回:"我管么人都不嫁!"一直坐在门口抽烟的二父,随手抄起门杠就要过去,被父亲一把拉住,二父又坐下来,气呼呼地说:"读书读到牛屁眼去咯,管么子冇学到,牙口学厉害咯。再读下去鼻孔都要朝天看!"二婶接口:"屋里负担重,不晓得为爷娘减轻负担,成天只晓得想自家,做一年地哪里有一分钱多的?欠的钱都不晓得么会儿还得清楚!"三姐在屋里回应:"我晓得屋里困难,暑假我去外头打两个月工。现在你们供我读书,将来我会一分分还回来的。"二婶坐在堂屋里叹气:"等不到那天我就气死咯。"父亲见此不好再说什么,跟二父扯了几句就回来了,我问他为什么不劝劝,父亲摇摇头:"三多几不懂事!你二父屋负担重得很。再说你二婶一直跟俺屋不对付,哪里听得进我的话。"我不服气地说:"她成绩几好!"父亲不以为然地回:"再好还不是要嫁人哩!"

新学期开学,我去学校报名,路上碰到了二父,他推着自行车,车后座上捆着棉被,三姐跟在车子后面,手上抱着一摞书。我叫了一声二父,眼睛却瞥向三姐。她低着头,双手紧紧抱着书。我又叫了一声她,她微微抬头,嗯了一声又低下头。一刹那间,我为自己是个男生心里涌起深深的愧疚感。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二父又推车往前走。三姐走到我面前,把那一摞书塞给我,速速地咕哝了一句,“你要用得上就用,用不上就丢了。”不等我答话,她就飞快地往前跑,二父叫她也不理,一径往前奔。书很沉很重,每本书都包了书皮,上面写着“笛”字。翻开最上面一本,是本语文习题册,扉页上写着:“若是沉下去,谁能把救你出来?只能依靠自己,不要指望任何人。”再翻开里面,密密麻麻的摘记,字迹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娟秀,而是刚劲有力,写字时用的力气很大,书页都微微有些卷起。一路走到学校,教室操场满满都是人,他们叫着笑着,搬课桌、拿书本,拉起了横幅,画起了黑板报,到处都是生气勃勃的,而我坐在座位上,把三姐的书本放下,眼泪一下子滑落下来。我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上初二了,天天忙着上课,头发长得母亲看不下去,催我去理发。那次周末我过去时,理发的人特别多,我只好坐在那里等。剃头师傅文海一边麻利地剃头,一边喊:“三多!快倒水!”我很吃惊地听到了三姐的答应声,细细的,弱弱的。转头去看时,她正端着一盘子热水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我忙起身去接水,她见是我,尴尬地笑了笑,我不敢去多看,把水给她放在架子上。文海说:“你把你弟弟剃咯。”三姐小声地说好,我忙说不用不用,三姐伸手推我到座椅上,给我围上围布,问我:“要长点儿,还是短点儿?”我说:“短点儿。”她说了一声好,拿起剃头剪子,把我头轻轻往下按。她的左手放在我的头上,凉凉的。不断有乡人过来,招呼声也此起彼伏,“三多,你几时给我剃?”“三多,你速度搞快点儿,你看你师傅。”三姐不怎么搭理,她慢慢地剪我头顶的那一撮头发。镜子里,我看到她的脸上都是汗,眼睛无神,眼皮黑肿,一副没有休息好的模样。我很想跟她说几句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文海过来说:“三多,你搞快点儿。后面还有好多人。”三姐说好,剪子咔咔地剪起来。说实话,她剪得不好,头发长长短短,文海不得不又给我修剪了一番。理完发,付完账,三姐没有跟我说什么,径直去里面烧水。而以后理发,我宁愿走远去隔壁村的理发店。

那时候我们那边的女孩大多初中都没有读就出来了,有的学理发,有的学裁缝,高级些的学电脑打字,学裁缝和电脑的都交学费,唯独理发是不用的,只要帮着师傅打下手就可以了。三姐在文海那里学了大半年,每回骑车去上学时经过那里我都会忍不住瞥上两眼,像是做贼似的。有时候她出来倒水,有时候她在给顾客洗头,有时候她低头在扫地上的头发。我没有去叫她。有一天我在村口的公交站台看到她,小小的提包放在脚边,二婶站在她旁边。三姐长高了些,更瘦了,她的头发盘了起来,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她的眼睛看着车子来的方向。我过去打招呼,三姐笑笑问:“上学?”我说是,她点点头,眼睛又挪开看车子来没来。二婶老了很多了,头一直在晃,手也在控制不住地颤抖,去医院看,因为太贵就又回来了。她对三姐说:“莫乱花钱,多积点儿。屋里现在困难,你大姐二姐都冇赚到钱,两个弟儿还要读书。”三姐说晓得晓得,忙把提包拎起,车子已经来了,她轻快地跳上去找好座位坐下。车子开动了,二婶抬头说:“你要是到咯,给屋里打个电话。”三姐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头一直看着前面。等到车子开远,二婶一直站在那里看着,眼角泛起了眼泪,神情看起来也十分惆怅,我说:“她肯定是冇听见。”二婶叹了口气,“么人晓得?把她养这么大,图不到一个好。”车子越来越小,最后拐了弯,在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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