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预感到来临的风，我必须将之生活

赖纳·马利亚·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奥地利诗人漫歌集赖纳·马利亚·里尔克

| 黄昏 |

寂寞在最后的房屋后

红红的太阳进入睡眠，

庄严的终曲八度音里

白昼的欢呼渐渐隐散。

调皮的光们天晚依然

在檐角上玩着捉迷藏，

而黑夜已将颗颗钻石

散播在了蓝色的远方。

| 梦 |

黑夜到来，富丽地以金镶玉嵌

装饰着蓝色衣裙的衣边；——

她温情地用她一双马多娜的手

递给我一个梦。

后来她离去，去尽她的责任，

步履轻悄地离开城市，

将病孩子的灵魂，作为

梦的饷金，带到了对面。

译注：

“她”指代“夜”，名词“夜”在德语中属阴性，此处犹拟人。

| 回忆 |

而你等待，等待着那一个，

将你生命无尽扩大的什么；

那大能，非凡，

那岩石的醒转，

那向你转身的渊深。

金色棕色的书

书架上忽明忽暗；

你回忆起曾经游历的国度，

忆起画像，忆起再次失去的女人

她们的衣裳。

于是你霎时明白：就是它。

你站起身，你的面前站立着

一段流逝岁月的

恐惧，形象与祈祷。

里尔克在巴黎寓所

| 预感 |

我如一面被远方包围的旗。

我预感到来临的风，我必须将之生活，

而此时下面的事物依然不曾活动：

门依然温柔闭锁，烟囱一片静寂；

窗依然不曾颤抖，尘埃依然沉重。

此时我已知晓风暴，我激动如海。

我展开自己，我落入自己，

我掷出自己，我全然孤独

在这大风暴里。

| 恋女 |

是的，我思念着你。迷失中，

我从自己的手中滑落，

毫不希望自己怀疑

仿佛来自你那边的

真诚、不移、不易的东西。

……那时节：啊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无物把我呼唤，无物把我泄露，

我的寂静好像石头，

有小溪喃喃地流走。

而此刻，在这阳春三月，

有什么已慢慢将我折断，

使我离开那懵懂朦胧的华年。

有什么已将我可怜而温暖的生命

交付到不知是谁的手中，

而他并不知道我的昨天。

by baladine klossowska

| 圣塞巴斯蒂安|

他站着，恰似一位躺卧者；全然

被递出，被伟大的意志。

他心神远荡，如哺乳着的母亲，

他被绑成一团，如一顶花环。

箭矢飞来：一阵又一阵，

却仿佛是从他的腰间跃出，

铁质地振颤着，伴着自由的终点。

他暗暗微笑，毫发无伤。

只有一次他的哀伤加剧，

目光流露出痛楚，

直至否认了某些细微之物，

似乎轻蔑地松开了

美丽之物的毁灭者。

译注：

研究者认为，此诗动机于波提切利的画《圣塞巴斯蒂安》（San Sebastiano）。圣塞巴斯蒂安（汉语天主教称“圣巴斯弟盎”，俗称“圣塞巴斯蒂安”）在三世纪基督教迫害时期，被罗马教皇杀害。文艺作品中，他被描绘成捆住后用乱箭射穿的形象。后来当教皇得知他还没有死时，用棍棒将其打死。另外一种传说则是：圣塞巴斯蒂安外貌俊美，被皇帝爱上，甚至希望赠以一半江山来得到他的爱。但塞巴斯蒂安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宁愿被乱箭射死也不肯从命。最终以殉教。1月20日是西方的圣塞巴斯蒂安节。

| 天鹅 |

这劬劳，透过依然未完成之物，

艰难而犹被束缚地消逝而去，

相似于天鹅未创造出的行程。

而这个死，这对我们日日

立在上面的土地的不再理解，

酷似于令人焦虑的落户安居——：

进入水，温柔地将它接纳了的

水，仿佛幸福着、流逝着，

在它的下面后退，一波复一波；

而它无限寂静而安然地，

越来越成年、越来越君王、

越来越冷漠，屈尊前行。

译注：

研究者认为，此诗犹动机于法国文学家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的《信天翁》（L'Albatros，即王力所译《安巴铎》）。

里尔克

| 童年 |

该是好的，思考许许多多，为了

说出某种如此遗失的事，

说出那些如此从未再来的

漫长的童年午后——为什么？

我们还可以想起——：或许一场雨中，

但我们却不知道这有什么用；

生命从未再次充满相遇、

充满再见与继续前行，恰如

那时，那时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

只是发生在一个事物一个动物身上的：

那时我们活着，恰如那些午后的人性之物，

充满了形象，满而又满。

如此日渐孤独如一个牧人，

如此沉重背负着巨大的远方，

如同被远远地呼唤、触动，

慢慢地如一根长而新的线

被引入那些画面序列中，

序列中的持续令我们迷乱。

| 少年 |

我愿成为一个他们那样的人，

驱驰野马穿行在黑夜，

手中的火把形同披散的发

飘飞在疾驰而成的大风里。

我愿身在最前仿佛身在一叶舢板，

高大地，仿佛一面漫卷的旗。

我黑暗，但头上一顶黄金盔，

在不安地闪光。列在我身后

十个汉子，出于同一个黑暗，

头盔，与我的一样，没有安宁，

时而亮如玻璃，时而黑暗，老旧模糊。

一个人在我身侧，用那发出闪电、

发出呼啸的军号，为我们吹出空间、

为我们吹出黑色的寂寞，

穿过这寂寞，我们疾驰如梦：

房屋在我们身后屈膝栽倒，

街巷在我们面前歪斜弯腰，

广场为我们让路：我们捉住广场，

我们的骏马蹄声似雨。

诗歌均选自2016年1月出版的《里尔克诗全集》第一卷，陈宁 译

本期编辑：Che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