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雾满拦江
（01）
马未都先生有篇博文，指摘国人几大不太妥当的文化，一个是枭雄文化，一个是不肯妥协的文化。
这两种现象，究系如何构成文化的，又是如何影响我们自己的呢？
很好奇，就查了一下史书。
（02）
北宋时，武将不是太得志。当时有个狄青，曾有过犯罪史，后来在战场上打拼出来，成为有影响力的名将。
虽然劳苦功高，但狄青终因出身寒微，被人蔑视。曾有一次，狄青去一个同伴家里，同伴的母亲走出来破口大骂：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往家里带，那么多的读书人你不结交，偏偏只结交贼配军，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
类此的污辱，狄青见得多了。他仍然为国殚尽心智。但他的努力，换回来的是朝廷将他无罪贬斥。
当时狄青询问宰相，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
史书上记载说，宰相以平静、温和的眼神看着他，冷声说道：没啥事，就是朝廷认为你要造反。
造反……这罪名太大了，而且人家只是说认为你要造反，并没说你造没造反，狄青连辨解的余地都没有。
最终，一世名将，在废黜中忧惧而死。
（03）
对不喜读书，崛起于军伍中人的歧视，俨然是个潮流。到了晚清，洪秀全起事，割据河山。曾国藩在胡林翼的帮助下，训练湘军以平乱。即使在这样特殊时期，有些人对军伍中人的歧视，仍是积习难改。
湘军中排名第一的，叫鲍超。曾国藩、胡林翼非常看重他，让他出席高级军事会议。
鲍超来参加会议时，坐在一个七品小学使身边。这个学使姓俞，少年时就中了科举，在当时有神童之称。鲍超虽然能打，但对神童，仍然是很敬畏的，就怯生生的和俞学使打招呼：嗨，吃了没？
不曾想，俞学使把脸扭到一边，不预理睬。俨然与鲍超同座，已经构成了对他的污辱。
这件事把鲍超气坏了，他走出屋子，哭着说：我们做武将的，命真不值钱。为国家流了那么多的血，可是连一个小小的七品学使，都瞧不起我们。这些人在朝廷里，我们就算是拼死了，又有什么希望？
此事被胡林翼知道了，他火速赶来，连连向鲍超赔罪。又摆了一桌子酒，把俞学使叫来，当着鲍超的面，把俞学使狠狠的骂了一顿。然后说：老夫今天心情好，咱们哥仨，干脆拜把子吧。
俞学使很不乐意，可又不敢违拗胡林翼，只好答应了。
三人拜过把兄弟，胡林翼对鲍超说：现在，俞学使是你的小弟了，他要是敢扎刺，你这个当哥哥的，就狠狠的骂他，让他懂点道理。
鲍超心花怒放，飞马而去。
这边俞学使自己走出门来，满脸的绝望。他感觉和鲍超结拜，实乃生平不能忍受之大辱。
被辱了怎么办呢？
好办，俞学使找到一口井边，乘人不备，扑通一头扎下去，竟然投井自杀了。
（04）
这里讲的两个故事，主题都是马未都先生提出来的——不妥协！
第一个不妥协，是北宋时代那毫无理性的阶层划分，纵然是狄青为国立了无数战功，但这只激起了朝政的忌恨。在他们眼里，狄青这类人就不应该有出息，战场上的敌人打不过他，但朝廷的大臣们合力出手，不信弄不死他。
不妥协，是因为他们不肯接受狄青，不接受现实。
第二个故事中的俞学使，如果他生在北宋，铁定是害死狄青的诸官中的一个。即使是面对着洪秀全那样强大的对手，他仍然拒绝接受鲍超的存在，就因为被胡林翼逼着与鲍超结拜，他竟然羞忿死了。你说他哪来的这么大的羞忿呢？
为什么，为什么北宋的大臣们，一定要弄死狄青？
为什么？为什么清朝的俞学使，非要投水自杀？
——马未都先生，已经把问题分析明白了。
是枭雄文化做祟。
（05）
枭雄，是一种比较LOW的存在，跟英雄相比，差了几个档次不止。
历史上，英雄还是有的，但枭雄更多。糟糕的是，许多人向来是拿枭雄当英雄，这实际上就是枭雄文化的本质。
英雄也和枭雄一样，有勇有谋，又特别能打。但英雄是惠及与人的，英雄倡导一种好的社会秩序，于他们而言，暴力只是手段，而非目的。
枭雄则不然，枭雄是纯正的暴力主义者，暴力就是他们的最终目的。他们的存在，给时代带来的是灾难，给后人带来的是观念的错乱。
英雄是知是非，明事理的。
而枭雄，强权即公理，暴力是正义。枭雄最大的特点，是以暴力强迫民众的顺服，并以此厘定是非对错黑白善恶。
枭雄的是非观，完全是颠倒的。所以浸淫于枭雄文化之中的人，是非错乱，黑白颠倒，善恶不明。
——受枭雄文化熏染的人，就会不明是非，不知好歹。
拿狄青的遭遇来说，他遇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整体环境，他为当朝流血卖命，立下那么多的战功。可是这些人无丝毫感恩之心，只因为他们的心，已经被枭雄文化的污泥所堵塞，失去了分辨能力。
这些人丝毫不念及狄青对他们的付出，却满腹妒恨的，想尽一切办法羞辱狄青，构陷狄青，最终害死了狄青。
清朝的那位俞学使，也是这样一个怪人。他明明知道，乱世之时，他一个小书呆子的性命，犹如风中烛火，随风而灭。胡林翼强迫他与猛将鲍超结拜，实际上是为了他好。可他对此根本无感，却莫名其妙的感受到屈辱，最后竟因为无可开解，自己投井死了。
宁肯死，也不肯动动脑子，辨明是非。你说这个俞学使，他的书都是怎么读的？
（06）
不识好歹，不明是非的人，是很让人犯愁的。
因为他们会异常的固执。
这种固执，起因为他们的脑子关闭了思考键钮，一味的钻进某种不可理喻的观念之中。也就是俗话说的钻了牛角尖，就如俞学使，你可以宰了他，想让他从牛角尖里，把脑袋拨出来，这绝对不可以。
内心观念偏离是非，完全错了，却又异常的固执。这种情形，称之为愎。
愎和刚天生一对，称为刚愎。
刚愎之人，乖戾，怪异，不可理喻，倔犟异常。
可怜的盖世猛将狄青，就是碰上了这么一大群乖戾刚愎之人，竟被他们活活害死。
而俞学使，他自己就是个乖戾刚愎之人。胡林翼帮助他，给他个机会做正常人，岂料他果断把自己给销号了。
正常游戏玩不来，不顺着他，他就去死。
这就是刚愎！
说到底，就是枭雄文化，惹出来的麻烦。
（07）
枭雄文化这个东西，也不止限于当地一带，邻近周边，包括遥远的地球对面，也不乏枭雄膜拜者。
任何人想要驳倒马未都先生，只需要从大洋彼岸，找一个或几个由枭雄文化而滋生的乖戾现象，是很容易的。
但不同的地带，信奉枭雄文化的人数比例，是有差异的。
在一些地方，乖戾刚愎只是人性的自然分布。而在另外一些地方，情况就有所不同。
乖戾之人多了，不可理喻之人多了，就构成了一种“文化”，这种文化反过来催生了炫耀暴力的枭雄。而枭雄再反过来强化这种暧昧的氛围，导致现实中乖戾与不可理喻之人，比例大幅提升。
前段时间，有个留美女孩写了个微信。
她的父亲送她出国留学，遭到了叔叔一家及奶奶的坚决反对。叔叔认为，既然家里有钱，就不应该让一个丫头片子出国留学，而应该拿给他去还赌债。奶奶对此建议表态力挺，但是父亲拒绝了他们，仍是把女孩送出国了。
叔叔对此大为不满，过节的时候，就向女孩父亲挑衅，一啤酒瓶子扎过去，当场划破了女孩父亲腿上的动脉，血如泉涌。
大过节的，女孩父亲被送往医院，紧急抢救。而她叔叔却因为暴力伤人，被羁押在派出所。年迈的奶奶看到这情形，一口气没上来，活活气死了。
当女孩站在家门口，因为恐惧而浑身颤抖时，她的婶婶走过来，扬手一记响亮的耳光，并怒骂道：贱货，你看你惹来多大的祸！
微信结尾，女孩失声问：难道我真的错了？真的不该出国留学，而应该让父亲把钱，拿给叔叔滥赌去吗？
——这个女孩当然没错，她只是碰上了乖戾的一家人。
乖戾之人，刚愎固执，脾气大火气大，暴力冲动无可控制。这内中的原因，一个是他们信奉暴力法则，以强为是，以弱为非，丛林法则，凶悍立身。而暴力或凶悍，自然是不见容于妥协，固执实属常理。
再者，乖戾之人，所思所想，所要所求，都跟正常人类社会不太贴边。但人类社会总是正常时候居多，乖戾时候居少。所以这类人，活得痛苦艰难，心里的委屈无以言述，满腔悲愤，情理事耳。
（08）
如前所述，迷信枭雄暴力者，就会不明是非不辨善恶。
不明是非不辨善恶者，就会举止乖戾内心刚愎。
乖戾刚愎者，自然不肯妥协——妥协了，就不是乖戾刚愎了。
就这样，枭雄文化与固执不妥协，就构成了一个完美自闭的内循环。这种内循环的长期性及普遍性，就构成了文化本身。
那么，我们先要检点自己。自己的性格，是不是也非常的固执？是不是从来不肯妥协？固执不妥协也没关系，涉及到尊严私权之事，确实不能妥协。关键是看我们心中，是不是信奉枭雄的暴力法则？我们会把杀人如麻的血手屠夫，视为英雄膜拜吗？这个答案将构成我们智力的分野，并决定我们未来的人生命运。
此外，我们需要重新厘定是非，明晰善恶。在这个问题上，有一个让人绝望的二律背反——越是不明是非，不辨善恶的人，越是缺少自省能力，越是固执的坚信而拒绝思考。反而是理性主义者，对自我持永久性的怀疑态度。
再者，我们生活之中，难免会有刚愎乖戾之人，对这类人要持平和心态，不要滋生冷漠情绪。但要注意不要与之谋事，因为这类人乖戾固执，不可理喻，冲动暴力又不肯妥协，他们不是好的合作者。与之合作，无论你如何退让，都无法满足对方，最终遭受到暴力对待——暴力其实并不可怕，这类人虽然迷信暴力而又恐惧暴力，只要你还有几分血性，用肢体语言开导一下，说不定会起到好结果。
最后一点，当枭雄祟拜与不妥协，被作为文化的模式提出来了，就表明这个社会上，已经有相当数量的人，对此不认同。但改变尤艰尤难，任何时候，对文化的改造力量，总会遭受到更为凶猛的反弹，这时候需要我们保持心态的冷静。务须要明是非，知好歹，在你有限范围内，尽你努力维持一个正常的小环境，这就够了。
文化的事儿，说起来非常之复杂。其对我们个体的影响，如阴风彻骨，悄然无声，丝丝入扣，缕缕不绝。泥陷于这种不良文化中的人，犹如暗夜攀岩，需要的是隐忍，耐性，以及对久远未来的期待与信念。相比于裹足不前，持续行进才是最有效果的，它至少能够让我们，于缓慢行进之中，获得希望与力量。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