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傳聞織女奏天章,誰道人間見七襄。 留得當年遺錦在,直教想煞有情郎。 話說自古及今,奇男子與奇女子皆大地英靈之氣鐘於色,而奇於才。古來有個絕世的奇女子,既具十分姿色,又具異樣文心,異樣慧手,造出一件巧奪天工的稀奇寶貝。這寶貝真是神物,在當時能使琴瑟乖而復調,夫婦離而復合。流傳至幾百年後,又做了一對佳人才子的撮合山,成就千古風流佳話。你道那奇女子是何人?便是竇滔之妻蘇若蘭。你道那寶貝是何物?便是蘇若蘭所織的回文錦。他成就的佳人才子是那一朝?卻是唐朝梁生、桑氏的故事。在下如今且未表桑氏,先表梁生﹔將表梁生,須先把回文錦的緣由說與看官聽。 昔秦苻堅時,武功人陳留縣令蘇道質,生有三女。那三女之中祇有第三個女兒蕙娘,小字若蘭,生得豐神絕世,真個似玉如花,更兼才情敏妙,精通詩賦,又復善於繡錦,工於機抒,十指中疑有仙氣。父親蘇道質極其鍾愛,為之擇一快婿,乃扶風人,姓竇名滔字連波,係右將軍竇真之孫,竇朗之子。其人儀容秀偉,才識超群,官拜秦州刺史。這兩個真是一對夫妻。你道竇滔娶了這等一個妻子,也十分夠了。誰想人心不足,得隴望蜀,又私寵了一個善歌舞的美姬,叫做趙陽臺,蓄於別宅。若蘭知道了,心懷不平,立刻把陽臺取回家來。因嗔怪丈夫瞞了他,故意將陽臺凌虐。陽臺受了些氣,哭訴於竇滔。竇滔祇道妻子嫉妒,便於夫妻情分上漸漸疏淡。後來陞了安南將軍,鎮守襄陽,要攜若蘭赴任。若蘭氣忿不肯同去。竇滔徑自同著趙陽臺去了。一去經年,與若蘭音問不通。若蘭深自追悔,思量無以感動其夫,因想陽臺不過以色伎見寵,我當以才情勝之。於是,獨運巧思,織下一幅回文錦,名曰:「璇璣圖」。其圖橫豎八寸長,上織八百餘字,卻縱橫反覆皆成章句,字體點畫無不五色相宜,瑩心耀目,便是天孫機上也織不出這一幅異錦。當時,見者無不歎為奇絕,然不能盡通其章句。若蘭笑道:「非我良人莫之能解。」遂遣蒼頭齎至襄陽,送與竇滔。竇滔細細看了,既服其才情之妙,又見其詩中皆自敘寂寞悲涼、想念君子之意,因大悔悟。便把陽臺遣歸,發車徒盛禮邀迎若蘭至任所同處,恩好比前愈篤。這便是琴瑟乖而復調,夫婦離而復合,全虧這幅璇璣圖了。 後來這璇璣圖流傳世間,又有人把來,依樣刊刻了牙板,傳流後世。於是,多有文人墨士尋釋其中章句,也有五言的,也有七言的,也有三言、四言、六言的,准於百首。總祇尋繹不盡,正不知有多少詩在內,真是一件奇寶。若非絕世奇女子,如何造得出?祇看古今來女子中極奇的,如唐朝武則天皇后,以女子而為天下主,改唐為周,自稱金輪皇帝。他誇恃己之才,以為古來奇女子無過於我。獨見了蘇若蘭璇璣圖的刻本,十分歎服,特御制序文一篇,頒刻行世,至今傳誦。正是: 則天作序褒蘇蕙,祇為璇璣迥出群。 才調漫誇如意曲,離奇怎及錦回文。 則天皇后愛那璇璣圖文字,用千金購求原圖,收貯宮中,時常把玩。後因天寶之亂,此圖失去,朝廷多方求覓未獲。至僖宗乾符年間,楚中襄州地方,有個孝廉,姓梁名哲,號孟升。因赴公車下第而回。行至半路,偶到一酒館中沽飲,忽見一個軍人拿著半幅舊錦,問店主人換酒喫。店主人不肯換與他,互相爭嚷。梁孝廉走將過去,取那舊錦來看時,卻原來就是蘇若蘭織的回文錦字璇璣圖,但祇有前半幅,已失去了後半幅。梁孝廉見了,便問那軍人道:「這錦還有半幅,可也在你處麼?」軍人道:「祇這半幅,我也在一處拾得的,卻不知那半幅的去處。」梁孝廉道:「既如此,你祇將這半幅賣與我罷!」當下將些銀兩付與軍人,買了這斷錦,攜至家中,把與夫人竇氏觀看。竇氏笑道:「此原是我竇家故物,合當付我珍藏。」梁孝廉道:「此錦向在宮中,因亂失去。朝廷屢次購求,無從尋覓。今幸為我得,但可惜祇半幅,不知那半幅又流落在何處。待慢慢也留心訪求,或者異錦仍當完合,那半幅也被我家獲著,亦未可知。今且不可輕示外人,恐生事端。」自此,梁孝廉夫婦珍藏這半錦,等閑不肯把與人看,便是至親至友欲求一見,亦不可得。正是: 至文留與知音賞,石鼓還須待茂先。 梁孝廉雖珍重這回文錦,然但能欽其寶,未能譯其句,即幸得之,亦有何用?誰想他既得了一件非常之物,便生下一個非常之人。原來,梁孝廉有一子,名棟材,字用之,年方七歲,聰慧絕人,讀書過目成誦,屬文不假思索。一日,偶見了刻本的璇璣圖,愛玩不已,便把前人尋繹不到的章句,另自繹出三十首。梁孝廉見之,大是驚異,因即將這半幅斷錦付與他。梁生大喜,朝夕把玩,不忍釋手。梁孝廉將兒子所繹的三十首回文詩誇示於人,一時你稱我羨,都道梁孝廉家出了一個神童。 這名兒揚開去,早驚動了本州的太守。那太守姓柳名玭,乃長安華州人柳公綽之後,曾為殿中侍御史。因那時宦官楊復恭擅權,柳公為人鯁直,與復恭不合,求補外任,左遷了襄州太守。當下聞梁孝廉之子有神童之名,便著人去請他來相見,要面試他一試。梁孝廉與夫人竇氏恐怕兒子年幼,不敢便教他去謁見官長。倒是梁生道:「太守既以禮來請,如何不去見他?」遂告過父母,同著來人,徑至府堂,見了柳公。晉接之間,禮貌無失,應對如流。柳公道:「聞足下繹得璇璣圖詩句,果有之乎?」梁生道:「偶逞臆見繹得數首,恐無當於高明。」柳公便教取過紙筆,命梁生一一錄出,一面取璇璣圖的刻本來細細對看。果然聯合得天然巧妙,皆前賢紬繹所不及。柳公極其嘉歎,然猶心疑是他父親所為,欲即面試其虛實,乃笑道:「我今欲將璇璣圖為題,作古風一篇,足下能即走筆否?」梁生欣然領諾,便磨墨展紙,略不思索,一揮而就。其詩曰: 天孫昔日離瑤臺,織成雲錦流塵埃。 縱橫顛倒皆堪句,鴻文五色真奇哉。 自號「璇璣」誠不愧,大珠小珠相連綴。 即今憑吊動人懷,何況當年舊夫婿。 嗟哉陽臺寵忽移,巧歌妙舞將奚為? 縱令聲技絕天下,難方尺幅琳琅詞。 獨怪天章費紬繹,竇子安能盡識得? 若能盡識個中文,恨不連波自詮釋。 兩人相視應相笑,知音不與外人道。 歎息人亡圖僅存,後賢披拂空銷魂。 寫畢,呈與柳公觀看。柳公看了,大加稱賞道:「細觀此詩,筆致合然,聳秀入古,雖使沈宋構思,燕許握筆,不是過矣!不意髫齔之年,有此異才。」遂改容敬禮,請入後堂,置酒相待。 飲酒間,柳公道:「足下詩才高妙,異日固當獨步一時。但老夫尚欲試策問兩條,以卜他年經濟。」梁生起身道:「蒙童無識,何足以辱?明問!既承詢及芻蕘,敢不自陳葑菲,乞即命題,尚求教正。」柳公出下兩個策論:一問用人,一問兵事。梁生不慌不忙,就席間對策二道,於用人策中,極言宦豎之害﹔於兵事策中,極言藩鎮之害,語語切中時弊。柳公看了,愈加贊歎,因問道:「宦官藩鎮之害,畢竟當如何治之?」梁生道:「宦官乃城狐社鼠,若輕易動搖,恐遺憂君父,須善圖之,方保萬全。至於藩鎮肆橫,必用王師征討,但兵難遙度,須臨時權變,非一定之法所可拘也。」柳公點頭道:「足下所言,可謂深通國勢,熟諳軍機,將來定是文武全才,為國家棟梁之用,老夫便當表薦於朝。」梁生遜謝道:「黃口孺子,何敢有污薦犢?況小子之意,願從科第進身,不欲以他途媒進。」柳公道:「足下大志如此,老夫益深欽羨。今且以膠庠為儲才之地可也。」梁生逡巡稱謝。席散之後,梁生告辭。柳公親自送出府門而別。次日,便把梁棟材名字補了博士弟子員,送學肄業。梁孝廉歡喜,隨即率領了兒子到府謁謝。柳公接見留坐,問起令郎曾有姻事否。梁孝廉答道:「尚未曾婚聘。」柳公笑道:「可惜老夫無女,沒福招此一位快婿。」梁孝廉謝道:「豚子過蒙寵愛,無以克當。」柳公又極口稱贊了一番。梁孝廉作謝而別。自此,梁生的神童之名大著,哄動了一個襄州。城中凡大家富戶有女兒的,都想要招他為婿,議親者紛紛的到梁家來說。正是: 憑你才高海內,必附貴者而名。 眾人以耳為目,祇為太守雲雲。 當時議親者雖多,誰想梁生年紀便小卻偏作怪,他因心愛了那璇璣圖,遂發個誓願,必要女郎的文才也像蘇若蘭一般的,方纔娶他。你道人家女子,就是聰明的,也不過描鸞刺繡、識字通文而已。若要比這織回文錦的才思,卻那裏又有第二個蘇若蘭?所以議親者雖多,都不中梁生之意。父母一來道他年紀尚幼,婚姻一事還可稍緩﹔二來見他志願甚高,非比尋常,擇配須要替他覓個佳偶,不可造次。因此遲遲至十三歲,依然未訂絲蘿。 梁孝廉有個嫡姊,嫁與本州秀才房元化,生一女兒,小字瑩波,年方十二,略有姿容,稍知文墨。房元化時常與妻子梁氏私議,要把女兒中表聯姻,就招內侄梁生為婿。祇因見梁生志大言大,未敢啟齒。不想梁氏偶染一病,因服差了藥,竟嗚呼哀哉了。房元化為痛傷妻子之故,亦染成一病,醫禱無效,也看看不起。臨危之時,特請舅子梁孝廉到臥榻之前,將孤女瑩波託付與他,說道:「小弟無子,止此一女,今令姐既已告殂,弟又將登鬼錄,此女無所依歸,乞老舅念骨肉之情,領他到家去撫養。若令郎不棄寒賤,便可遣侍箕帚。如其不然,竟養作養女,另為擇配,但使不至失所,弟於九泉之下,亦瞑目矣。言訖而逝。」 梁孝廉既受了房元化臨終之託,又見他家境廉薄,後事無辦,心中惻然,凡一應殯殮喪葬之費,俱代為支值。喪事畢後,便領甥女瑩波到家。夫人竇氏正沒個親生女兒,今得甥女奉侍,甚是喜歡。瑩波趨承膝下,禮貌亦無缺,竇氏愈加憐惜,直是親生的一般。又見其舉止儀容亦頗不俗,因想兒子棟材至今未有姻事,何不中表為婚,竟將甥女做了媳婦?遂把此意與梁孝廉相商。梁孝廉道:「前日姊丈臨終之時,亦曾言及此,但恐孩兒所望太高,未必便看得甥女中意,你可試探他一探,看他如何說。」竇氏應諾,便喚梁生來,對他說道:「古人云:『丈夫生而願為之有室。』你如今婚姻未就,是我父母身上一件未了之事。今你表妹瑩波,頗有幾分才貌,我意欲教你做個溫太真,你道好麼?」梁生笑道:「孩兒有願在先,今表妹若果像得蘇若蘭,則玉鏡之聘,固所不惜﹔若祇如此平平才貌,恐非金屋中物。」竇氏道:「你休痴心妄想,蘇若蘭這般女子,曠代而生,不容有二,你若必要像得他的方與為婚,祇怕一世不能有配,卻不把百年大事錯過了?」梁生道:「天既生才子,必生才女配之,難道當今便沒有蘇若蘭?祇是未能便相遇乎。若不過其人,孩兒情願終身不娶。」說罷,便去桌上取過筆硯來,題詩四句於壁間道: 天生彩鳳難為配,必產文鸞便與諧。 斷錦已亡猶可獲,佳人那得不重來。 竇氏見梁生所言如此,又看了所題詩句,知其志不可強,祇索罷了。誰想那瑩波當初在家時,常聽得父母說要與梁家表兄聯姻,又聞父親臨終遺言也曾道及。後來過繼到梁家,見梁生豐姿出眾,心竊慕之,聽說舅姆要把他與梁生配合,私心甚喜。及聞梁生嫌比他,不肯要他為妻,心中十分不樂道:「難道我便是個棄物?我看你明日娶的妻子是怎樣一個天仙織女!」又怨悵梁孝廉夫婦兩個不徑自作主,卻甚憑孩兒嫌長道短。因想:我親生的爹媽死了,如今以舅為父,以舅姆為母,畢竟不著疼熱,正不知明日把我配與什麼人。於是將承歡侍養的念頭都放冷了。有一篇口號,單道那過繼異姓人家女兒的沒用處,且是說得好,道是: 惜如金,非生麗水,愛似玉,豈出昆岡。親之待女,祇是一般心意﹔女之視親,偏有兩樣肚腸。一個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十分保護﹔一個謂他人父,為他人母,滿腹淒涼。一個勉爾趨承,終嫌生強﹔一個見他侍奉,認做家常。必使受託蘋蕠,方是真媳婦奉侍真舅姑﹔若但虛陪定省,不過假兄妹趨侍假爹娘。憑你作親兒女在膝前,看他祇有自父母在心兒上。 話說的雖則如此說,難道人家過繼的兒女盡是沒用的?天下盡有親生兒女,爹娘竟受用他不著,反虧了過繼的收成結果。所謂有意種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蔭。人家父母也祇為這個話頭,所以過繼兒女在身邊,雖不知那個兒女的心裏是怎地,若論父母之心,再沒有個不盡的。即如竇氏把甥女瑩波愛若親生,既認做女兒,又欲配為媳婦,祇因兒子不願,遂不相強,非是他不能徑自作主配合。他也道:「兒女婚姻乃百年大事,必須男女你貪我愛,異日方纔夫妻和好。若兩個裏邊有一個不願,便使父母硬做主張配合了,到底不能十分和順。在男子還可別選佳麗,更置側室,那女子卻不誤了他終身?」所以,梁生既不願以瑩波為妻,竇氏便不強他,這不特任從兒子,亦是愛惜瑩波的一片好意。當日,竇氏與梁孝廉商議道:「孩兒立志難強,中表為婚,非其所願,但急切那裏有個十分才貌的女子來配他?姻緣在天,須索慢慢替他訪求。如今且先與瑩波定下了一頭好親事,庶不負他父親臨終之託。」梁孝廉點頭道:「說得是。」便著人喚幾個媒婆進來,把這話對他說了,教他在外邊尋覓個好頭腦。看官,你道瑩波的姻事不像梁生這般揀擇,定然是容易成的了,那知人情最是勢利,打聽瑩波不是梁孝廉的親生女兒,有高似梁家的,便不肯與他聯姻﹔若低似梁家的,梁孝廉夫婦卻又不肯。為此高來不成,低來不就,瑩波的姻事也祇顧蹉跎了。祇因他姻事蹉跎,便又引出個中表議婚的頭腦來。有分教: 雀屏開處,招一個無行郎君﹔ 萱草堂前,添一個掛名兒子。 畢竟此人是誰,且聽下卷分解。
詩曰: 移花接木總來痴,到底螟蛉不是兒。 三寸熱腸徒費盡,作成他姓得便宜。 卻說瑩波姻事,高不成,低不就。也是他命裏合該中表為婚,梁家的表兄既不願以之為妻,恰好又遇著一個中表弟兄來與他作配。你道那中表兄弟是誰?原來,梁夫人竇氏還有一姊一妹,姐姐嫁與河東武官薛振威,生一子,名喚尚文,長梁生四歲﹔妹子嫁與本州富戶賴君遠,亦生一子,名喚本初,長梁生五歲。這兩個都是梁生的兩姨兄弟。那薛家乃薛仁貴之後,世襲武爵。薛振威現為興安守將,家眷都在任所。那賴家卻就住在本州,不比薛家隔遠,因此與梁家往來稍密。不想賴君遠初時殷富,後來家事漸漸凋零。不幾年間,田房賣盡,夫婦又相繼而亡,遺下孤子賴本初沒處安身,祇得去投奔一個族叔賴二老。那賴二老是個做手藝的窮漢,家中那裏添得起人口?況賴君遠當初興頭時,未必照顧著這窮族弟,今日怎肯白白的養那侄兒?意欲教他也學手藝。賴本初又道自己舊曾讀書,不肯把手藝來學。賴二老想道:「他既不肯學手藝,我又養他不起,須打發他去別處安身纔好。因想起梁孝廉的夫人是他母姨,何不竟送他到梁家去,要他母姨收養?」算計已定,次日,便先到梁家來,央浼管門的老蒼頭梁忠,將此意傳達夫人。竇氏念姊妹之情,即把這話與丈夫商量。梁孝廉道:「我孩兒正少個伴讀,他既有志讀書,收他為子,與孩兒作伴也好。況扶植孤窮也是好事。」竇氏聽了大喜,便擇了吉日,著人往賴二老處接取賴本初到家。先令沐浴更衣,然後引入中堂拜見,認為義子。賴本初甚喜,即稱姨夫為父,母姨為母,表弟為弟。竇氏並喚瑩波出來,一發都相見過了。隨命賴本初和梁生作伴讀書。此時,賴本初的遭際恰與瑩波一般。正是: 並似失林飛鳥,同為涸轍窮魚。 一從父命倚託,一向母黨依棲。 過了幾時,梁孝廉見賴本初外貌恂恂,像個讀書人,又執禮甚恭,小心謹慎,因到有幾分憐愛他。竇氏探知其意,便與梁孝廉商議道:「賴家外甥,我收他為假子,不如贅他為養婿。現今瑩波姻事未就,何不便把來配與他?」梁孝廉沉吟道:「此言亦是,但我還要看他文才何如,若果可以上進,庶不誤了瑩波終身,房家姊丈方可瞑目於地下。」兩口兒正商議間,祇見管門的老蒼頭梁忠拿著個帖兒來稟道:「河東薛爺的公子從興安遊學到此,特來拜謁。」梁孝廉接過帖來看時,上寫「愚甥薛尚文」名字。便笑對竇氏道:「又是一個外甥來了。」隨即出廳迎接。那薛尚文登堂敘禮罷,即請母姨拜見。竇氏出來相見了,一同坐下,各各動問起居畢。竇氏道:「賢甥多年不見,且喜長成得這一表人材。」梁孝廉道:「老夫與賢喬梓,祇因天各一方,遂致音問遼闊,今承賢甥枉顧,深慰渴懷。」薛尚文道:「家君蔭襲世爵,遠鎮興安,山川迢隔,親故之間多失候問,今愚甥不才,不敢貪承世蔭,竊欲棄武就文。久聞表弟用之的才名,如雷貫耳,因奉父母之命,遊學至此。若得親講席,與用之表弟朝夕切磋,即是愚甥萬千之幸了。」梁孝廉道:「至親之間,同學相資,是彼此有益的事,且前日賴家外甥因父母俱故,亦相依在舍,今吾甥遠來,吾兒不至獨居寡保矣。」便叫家童僮:「房中請兩位相公出來,說河東薛相公到了。」二人聞之,急急整衣而出。彼此各道契闊。竇氏吩咐廚房中備酒接風。至親五人歡敘至更深而歇。 自此,薛尚文與賴本初在東廂房下榻,與用之同堂學藝。正是: 同聲相應,同氣相求﹔ 有客爰止,一薰一蕕。 梁孝廉原是個宿儒,待那兩甥一視同仁,毫無分別。那知薛、賴兩人讀書則同,性情卻異。這薛尚文是個坦白無私、剛腸疾惡的人。這賴本初雖外貌溫雅,此中卻甚是曖昧。一日,梁生讀書之暇,取出自己平日著作及前所譯「璇璣圖」詩句,與兩個表兄看,兩個各讚誦了一番。梁生又說起所藏半錦,兩個求來一看。梁生隨即取出,又各賞鑒了一番。賴本初便道:「『璇璣圖』向為宮中珍秘,後散失在外,尋求未獲,今賢弟所藏,雖祇半幅,然片錦隻字,無非至寶。近聞內相楊復恭懸重賞購求此圖,吾想楊公權勢赫奕,正在一人之下,賢弟何不把這半錦獻與楊公,到可取得一套富貴。」梁生未及回言,祇見薛尚文正色厲聲道:「賴表兄何出此語?楊復恭欺君罔上,罪不容誅,我恨不即斬此賊。讀書人要明邪正,爾今在未進身之時,便勸人阿附權閹,他日作事可知矣。」賴本初被他搶白了這幾句,羞得滿面通紅,無言可對,但支吾道:「我是說一聲兒耍,如何便認真?」梁生笑道:「弟固知兄戲言耳!吾輩豈貪慕富貴,趨炎附勢者乎?」賴本初羞慚無地。正是: 一正一邪,開口便見。 後日所為,於斯伏線。 自此,賴本初深怪薛尚文,薛尚文又深鄙賴本初,兩下都面和心不和。梁生明知二人志行優劣不同,然祇是一般相待。兩個把文字來請教他,他祇一樣從直批閱。文中有不妙處,即直筆涂抹。賴本初卻偏有心私,把文中涂抹處暗地求梁生改好,另自謄出,送與梁孝廉看。薛尚文卻祇將原筆呈覽。梁孝廉看了,祇道賴家外甥所作勝過薛家外甥。一日,梁生批閱薛尚文的文字,也替他隨筆增刪改竄停當。薛尚文大喜,隨即錄出。纔錄完,恰好梁孝廉遣人到來,討文字看。薛尚文便把錄出的送去。梁孝廉也便贊賞說道:「此文大勝於前。」賴本初聞知,十分妒忌,心生一計,要暗算他。原來,賴本初奸猾,凡求梁生改過的文字,另自謄出之後,即將原稿焚燒滅跡。薛尚文卻是無心人,竟把梁生所改的原稿撇在案上,不曾收拾,卻被賴本初偷藏過了。等梁孝廉到書館來時,故意把來安放手頭,使梁孝廉看見。梁孝廉見了,默然不語,密喚梁生去,埋怨道:「你如何替薛家表兄私改文字來騙我。」梁生見父親埋怨他,更不敢說出賴表兄文字也常替他改過的話。梁孝廉一發信定,薛尚文的文字不及賴本初。正是: 直道終為枉道算,無心卻被有心欺。 一日,竇氏又對丈夫提起瑩波的姻事,梁孝廉道:「我向欲於兩甥之內,擇一以配之。今看起來,畢竟賴家外甥的文才勝,可與瑩波作配。」竇氏笑道:「莫說賴家外甥的文才勝, 縱使兩甥的文才一般, 畢竟是賴家外甥相宜。」梁孝廉道:「這卻為何?」竇氏道:「薛甥是貴家子弟,少甚門當戶對的姻事?賴家外甥是無父無母依棲在人家的,急切沒人肯把女兒嫁他。我和你雪中送炭。可不強似錦上添花?」梁孝廉點頭道:「說的是。」兩個主意定了,便教身邊一個養娘張嫗,把這話傳與賴本初知道。賴本初喜出望外,從此改稱假父為岳父,假母為岳母。正是: 不須媒妁,不須行聘。 百年大事,一言為定。 賴本初既做了養婿,便分外親熱,不像薛尚文客氣,相形之下,漸覺薛尚文疏遠了。薛尚文想道:「小賴的文才未必強似我,卻被他用詐謀賺了這頭親事。」心中甚是不平。一日,出外散步而歸,祇見小廝愛童在廊下煎茶,口中喃喃吶吶的,怨說賴官人不好。薛尚文喚問其故。愛童道:「賴官人常哄我到後書房去,弄我的臀,弄得我好不自在。」薛尚文大笑道:「原來他外面假老實,卻這般沒正經。」愛童道:「他不但弄我的臀,連裏面張養娘的臀也被他弄過。」薛尚文聽說,一發疑怪,因細問其事。愛童道:「前夜我起來出恭,不知書房門怎地開著,因走到門邊看時,月光下,祇見張養娘像馬一般的爬在地上,裙褲都褪在一邊,露出臀兒。賴官人立著在那裏弄,被我看見了。他兩個喫了一驚,再三叮囑我,教我不要說,賴官人還許把錢與我。如今錢不見他的,卻又要哄我到後書房去做甚勾當,好不識羞。」薛尚文聽了,拍手笑道:「那張養娘不就是常出來的這老嫗麼,我看他年紀也有四十多歲了,怎還恁般風流。」愛童道:「他人老,性不老哩!」薛尚文呵呵大笑,便做下四句七言俚詩道: 老娘偷約小冤家,潛向書齋作馬爬。 童子不知背水陣,對人錯說後庭花。 又做四句五言俚詩,單嘲賴本初,道: 老賴真無賴,色膽天來大。 男女一齊來,老少都相愛。 薛尚文將這俚詩寫在一幅紙上,正在那裏笑。不期梁生走來見了,叩知其事,失驚道:「不想賴兄做出這等沒正經的勾當。然此丑事不可外揚,吾兄還須隱人之短,切勿宣露。」薛尚文應諾。過了一日,梁生另尋別事,教母親把這張養娘打發了去,連愛童也尋別事打發去了。另撥一個家人管了門,換老蒼頭梁忠來書房伏侍。處置停當,把這些醜話都隱過,並不向父母面前說破,就在賴本初面前,也略不提起。正是: 少年老成,十分涵養。 處置得宜,汪洋度量。 薛尚文見梁生恁般處置,又忠厚,又老成,十分敬服。梁生又想:「表妹瑩波既已長成,何不早與賴兄畢姻,省得這頑皮又做出甚事來。」正要將此意對母親說,不想梁孝廉忽然害了痰症,中風跌倒,扶到床上,動彈不得。慌得竇氏連忙請醫調治。梁生衣不解帶,侍奉湯藥。過了數日,病勢方稍緩,梁生乘間進言道:「瑩波表妹既許了賴表兄,何不便與他成親?父親病勢得此喜事一沖,或者就好了。」竇氏便對丈夫說道:「孩兒所言,甚為有理。常言道:『一喜免三災。』今沒有孩兒的親事來沖喜,且把他兩個來沖一沖,有何不可?」梁孝廉點頭依允。竇氏便擇個吉日,為賴本初畢姻。且喜瑩波與賴本初夫婦甚是相得。薛尚文見賴本初成了親,又做下一首《黃鶯兒曲》嘲他道: 舅子是恩人,把新娘早作成。被中摟抱花枝嫩,養娘老陰,小廝後庭輝,從前殺火權支應。到如今,飽須擇食,切莫亂偷情。 賴本初曉得薛尚文嘲他,十分惱怒,然笑罵由他笑罵,老婆自我得之。 光陰迅速,畢姻之後,不覺又過月餘。時當試士之年,太守柳公出示考校儒童,賴本初報名應考。他一向已改姓梁,今卻又使個見識,改名梓材,與梁棟材名字一例排行。薛尚文見賴本初赴考,便也要去考。賴本初道:「兄不是本州人,恐有人攻冒籍,深為不便。」薛尚文笑道:「小弟不該冒籍,兄也不該冒姓了,我在此遊學,就在此附試,若有攻冒籍的,即煩梁家表弟去對柳公說了,也不妨事。」梁生道:「共稟車書,何云冒籍?兄竟放心去考,倘有人說長道短,都在小弟身上。」薛尚文大喜,隨即也去報了名,候期考試。看官,聽說從來冒籍之禁最嚴,然昔人曾有一篇文字,極辨冒籍之不必禁,卻也說得甚是有理。其文曰: 既同車書,寧分畛域,夫何考試獨禁冒籍?如以籍限,謂冒宜斥,則宣尼魯產,易為之荊、齊而適宋、陳﹔孟子鄒人,曷為遊大梁而入即墨?楚材易以為晉用,李斯易以諫逐客?蘇秦易以取六國之印,馬援曷以遨二帝之側?百里生於虞,曷以相秦穆之邦﹔樂毅舉於趙,曷以盡燕昭之策?若云南人歸南,北人歸北,宜從秦檜之言﹔將毋「莫非王土」,「莫非王臣」,難解咸丘之惑。願得恩綸之下頒,特舉此禁而開釋。 薛賴二人等到試期,一同進考。柳公坐在堂上,親自點名給卷。點至梁梓材名字,把賴本初仔細看了一看,便問道:「本州學士梁棟材可是你弟兄麼?」賴本初忙跪應道:「正是梓材之弟。」柳公道:「我一向不聞他有兄,你可是他嫡兄麼?」賴本初便扯謊道:「梓材正是他嫡兄,向因遊學在外,故未及與弟子同叩臺端。」柳公聽說,遂將朱筆在他卷面上點了一點,記著了。正是: 說人冒籍,自卻冒姓﹔既將姓冒,又將名混。祇求龍目垂青,權把雁行廝認。 賴本初考畢回來,對梁生道:「今早柳公點名時,問及賢弟,我已說是嫡弟了,乞賢弟權認我做嫡兄,寫個揭帖去薦一薦,方使我言不虛。」梁生欣然道:「我將薛、賴二兄都薦去便了。」賴本初見說二人同薦便不言語。 次日,梁生取過揭帖來開寫道: 治下本州沐恩門生梁棟材稟為懇恩作養事, 計開儒童二兄: 薛尚文,係表兄。 梁梓材,係嫡兄。 薛尚文見了,拱手稱謝。賴本初心裏卻好生不然,想道:「怎到把小薛開在前面?」沉吟了半晌, 便問道:「這揭帖還是賢弟面致柳公,還是遣人去投?」梁生道:「父親病勢雖稍緩,尚未能起床,小弟不敢暫離左右,祇遣梁忠去投了罷。」隨即喚梁忠來,把揭帖封好付與,教速去投遞。吩咐畢,自進裏面侍奉湯藥去了。梁忠看著賴本初道:「衙門投揭有常例, 使用約費兩萬,卻怎麼處?」薛尚文便道:「此小費我當任之。」即取銀一兩付與梁忠收了。梁忠恰待出門,賴本初道:「衙門裏有個書吏,是我舊相識,我今同你到州前去尋他。若尋著了,央他把揭帖投遞,一發熟便。」梁忠道:「如此甚好。」便隨著賴本初同到州衙前來。賴本初假意尋了一會,說道:「怎不見他,想必有公務在衙裏承值,少不得就出來,須索等他一等。」因對梁忠道:「你不必在此久等了,老相公臥病在床,恐有使令,你可先歸。這揭帖我自尋著那相識的書吏,央他投了罷。」梁忠見說,便把書與銀都交付賴本初,先自回家去了。賴本初哄得梁忠,轉身徑到州前一個紙舖裏,另換個揭帖,把薛尚文名字除去,單開一個梁梓材名字,去向衙門投下。正是: 如鬼如蜮,奸謀叵測。 任賢之人,到被空出。 看官,聽說唐時制度,沒有學臣,凡秀才科舉,都是郡守舉報,儒童入泮亦是郡守考選。柳公久任襄州,已曾將梁生舉報兩次科舉,祇因梁孝廉以其年幼,不肯教他去。梁生又道父親年老,不忍遠離,為此,兩次都不曾進京應試。柳公見他不以功名易其孝思,愈加敬重。如今他開薦的儒童,那有不聽之理?況前日點名給卷時,已曾留心梁梓材名字,今又見了揭帖,便把他高高的取了。報喜的報到梁家,賴本初十分歡喜。薛尚文竟落孫山之外,甚是掃興。梁孝廉祇道兩甥同列薦犢,卻一取一不取,還信是畢竟賴家外甥的文字好。 次日,梁生免不得率領賴本初去回謝柳公。祇見州衙前已懸掛白牌一面,上寫道: 正堂柳示諭營門員役:凡一應謝考新生,止收名揭,俱免參謁。 梁生見了,遂將梁梓材名揭與自己的謝揭都遞與門官。門官見了梁生,便道:「今早老爺吩咐,若梁相公來,要面見的。」梁生聽說,便教賴本初先回門官,一面入內通報。柳公傳命,請入後堂相見。梁生見了柳公,先謝了他,然後從容言及表兄薛尚文曾求提拔,未蒙收錄。柳公驚訝道:「前日賢契揭上止開得令兄,那姓薛的從未見教。」梁生心中疑惑,惟惟而別。出了州衙門,便喚梁忠問道:「前日薦揭可是你親來投遞的?」梁忠道:「前日賴官人同老奴來要尋什麼相知的書吏,託他去投,因一時尋不見,打發老奴先回,他自己去投遞的。」梁生聞言,已猜是賴本初偷換了原揭,便教梁忠:「你去問那衙裏柬房書吏,說我前日薦揭上開寫的儒童是一名,是兩名,問明白了,快來回報。」梁忠領命去了。 梁生回到家中,把柳公所言詢問賴本初。賴本初支吾道:「貴人善忘,想必柳公失記了。」薛尚文便道:「吾聞柳公極是精明,如何會失記?」賴本初又轉口道:「秀才人情聽了一名,已為破格,如何聽得兩名?柳公不好直言回覆,故作此權變之詞耳!」薛尚文祇是搖頭道:「這事有些蹺蹊。」梁生道:「不須疑慮,我已遣梁忠到柬房去查問了,少不得有個明白。」 言未畢,梁忠已回。薛尚文忙問道:「你到柬房去,可曾查明麼?」梁忠道:「柬房吏人說:『柳爺發案時,先把真才取足了,然後將要聽的薦書逐一查對姓名,填寫在案。你家梁相公荐揭上止開得嫡兄梁某,並無別個。』老奴因想:此揭是賴官人當日親自投的,豈有差池?還祇怕柬房所言未實。那吏房見老奴遲疑不信,便道:『原揭現在,你若不信,我把與你看。』老奴看那揭上時,果然祇有一名,並沒有薛官人名字在上,這不知是甚緣故。」薛尚文聽了勃然大怒,指著賴本初罵道:「你這奸險小人,弄得好手腳。」賴本初漲紅了臉,強辯道:「我當日原託一個熟識的書吏去投遞,或者是他弄的手腳,你如何便惡口罵我?」薛尚文嚷道:「還要胡說!不是你弄的手腳是誰?你道我惡口罵你,我若不看姨夫、母姨與表弟的面,今日便打你一個臭死。」梁生勸道:「薛表兄息怒,小弟人微言輕,就開兩名進去,柳公也未必盡聽,況吾兄大才,今雖暫屈,異日自當一鳴驚人,何必爭此區區?」薛尚文道:「功名事小,祇可恨抹殺了表弟一段美情。」又指著賴本初罵道:「你這短行小人,我到包容了你許多丑事,你卻反暗算我。我薛尚文就不做得這襄州學生,也不辱沒了我一世。」賴本初也嚷道:「拼得你去襲了職,做了武官,也管我不著,也不怕你擺布了我。」薛尚文拍掌道:「你試試著看,明日你擺布得我,我擺布得你。」梁生勸道:「親者無失其為親,故者無失其為故,二兄不必如此爭競。」說罷,一手拖了賴本初進去。薛尚文還氣忿忿地,梁生又用好言再三勸解。次日,薛尚文喚原隨的老仆收拾行李,謝了姨夫、母姨、表弟,要仍回父親任所。梁生苦留不住,祇得厚贈贐儀,親自送出城外,灑淚而別。正是: 棄武來就文,就文又不可。 文字多迍邅,不如仍用武。 此時,梁孝廉病體未痊,梁生恐他病中動氣,把上項事都瞞過了,不對他說。梁孝廉祇道薛尚文因考試不取,沒興而去,那知這許多就裏。賴本初自薛尚文去後,倒喜得冤家離眼睛,從此時常背了梁生,私自到柳公處送禮鑽刺。借了梁生的弟兄名色,不是去求批手本,便是求准狀詞。看官,聽說凡錢囊的,四皮不備,不能鑽賴。那四皮? 第一是舌皮,花言巧語,轉變得快﹔第二是腳皮,朝弛暮逐,奔走得勤﹔第三是面皮,官府怠慢,偏忍得羞﹔第四是肚皮,衙役詬詈,偏受得氣。 這回皮賴本初卻也兼而有之,因此,柳公被他纏不過,祇得略聽他幾件。一日,賴本初思量要尋個富家巨室的華館來坐坐,因又想要去求柳公薦引。祇因這一番有分教: 奸猾之徒,忽地挨身富室﹔ 膏粱之子,不幸受害匪人。 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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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曰: 自古薰蕕不同器,物以群分方以類。 君子必與君子交,小人還與小人聚。 卻說太守柳公是個清正的人,賴本初祇管把俗事去纏他,始初減不過情面,勉強聽了幾件,後來纏得不耐煩了,被他怠慢了兩次,連本初自己也覺厭了。因想:「薦館乃斯文一道,不算俗事,若求他薦得個好館,賺些館毅,也強似出入公門。」籌劃已定,遂於送節禮之時,把這話懇求柳公。誰想柳公聽了,又甚不喜。你道柳公為甚不喜?原來,秀才求官府薦館已成惡套,往往先自訪得個殷實富戶,指名求薦。官府便發個名帖去致意,那富戶人家見是官府薦來的,恐怕不好相處,不敢聘請,卻又難違官府之命,祇得白白把幾十金送與這秀才,以當館穀,宛轉辭謝。此風既慣,官府初尚發帖婉致,後竟出牌硬著。富戶中有倔強的,或回稱家中並無子侄,不要延師﹔或回稱子侄年幼,不能就學﹔或回稱已有先生在家﹔或回稱不願子侄讀書﹔或回稱這秀才與我有隙,借此索詐。如此這般回稟,遂把薦館又弄做一件最可厭的事了。當日,柳公深知此弊,因即對賴本初道:「刺史非薦館之人,薦館非官長之事,此言再也休提。」本初抱慚而退。 柳公既淡白了本初去,心中到念著梁生,想道:「他兄弟二人,一個竟是非公不至的澹臺滅明﹔一個卻如魚中陽嬌迎綸吸餌,何人品之不同如此?祇因看了這日日來纏的,越覺那不來的有品了。」一日,又有一個秀才來送禮謁見,那人姓欒名雲,字生棟,是本州一個富家子弟,也是用薦書入泮的。柳公與他敘話間,曉得他家西席尚虛,因便把梁生薦與他道:「你學識未充,不可無明師良友之助。本州學生梁棟材是個佳士,何不去請教他?」欒雲鞠躬領命。正是: 求薦不薦,不求友薦。既說不薦,忽然又薦。邑中另有高才,堂上自具別眼。 欒雲領了柳公言語,回到家中,便與一個慣幫閑的門客時伯喜商議道:「我久聞梁棟材的名字,今又蒙太守相薦,便請他來做個相資朋友也好。但他是個孝廉公子,又在盛名之下,不知可肯出來處館?」時伯喜道:「這不難,大官人可寫個名帖付我,待我先到他家致意探他,若肯相就,然後致聘便了。」欒雲大喜,便寫帖付與,教他速去拜望了回報。伯喜領命而去。原來,這時伯喜乃欒家最用事的幫閑門客,性極奸貪。欒雲卻信任他,每事必和他商議。向有一篇二十回頭的口號,單笑那幫閑的,道是: 幫閑的要走通腳頭,先要尋個薦頭。初時伺候門頭,後來出入齋頭。設事要來騙飯喫,討個由頭。掇著兩個肩頭,看著人的眉頭,說話到忌諱處,縮了舌頭。酒席上慣坐橫頭,喫下飯祇略動些和頭。大老官忘了酒令,他便提頭,大老官有罰酒,他便做個寄酒戶頭。與大老官猜枚,詐輸幾個拳頭,席散要去,討個蠟燭頭。若要住夜,趁別人的被頭。陪大老官閑走,他隨在後頭,與大老官下棋,讓幾著棋頭。大老官賭錢,捉個飛來頭,大老官成交易,做個中人頭。托他買東西,落些厘戥頭,託他兌銀子,落些天平頭。託他與家人算賬,大家侵匿些賬頭。總之,祇幫得個興頭。若是大老官窮了,他便在門前走過,也不回頭。 話說的幫閑之輩,大人家原少他不得。難道都是這般賤相?其中原有好歹不同,若論歹的,逞其奸貪伎倆,設局哄騙大老官,莫說這二十四頭,就比強盜也還更進一頭。若是好的,他每事在大老官面前說幾句好話,這些大老官往往有親友忠告善道說他不聽的事,卻被幫閑的於有意無意之間,三言兩語,他倒伏伏的聽了。這等看來,幫閑的也盡會幫人幹得幾件好事。莫笑他這二十四頭,卻到也頭頭是道。 閑話休提。且說時伯喜當日拿了欒雲的致意帖,自己也寫了個「眷晚生」的名帖,徑到梁家來拜望,卻值梁生不在家中。原來,梁生因父病未痊,那日要出外問卜,喚梁忠隨著去了。祇有賴本初在家,當下便出來與時伯喜相見,叩其來意。伯喜將柳公稱薦梁生,欒雲託他致意的話備細說了。本初想道:「我本求柳公薦我,不想到薦了他。」因便心生一計,對伯喜道:「舍弟蒙欒兄錯愛,又承老丈賜顧,足感盛情。今偶他出,有失到展。歸時,當商酌奉覆。」伯喜道:「在下祇道先生就是用之先生,原來卻是用之先生的令兄,不敢動問名號。」本初道:「賤名梓材,賤字作之。」伯喜道:「適間不曾另具得一個賤刺來奉拜,深為有罪。令弟回府千乞鼎言,在下明日來專拜先生,便討回音也。」本初便道:「不勞尊駕再來,明日學生當造宅拜覆,請問尊居在何處?」伯喜道:「舍下祇在郡治之西一條小巷內,但怎敢勞動臺駕?還是在下來候教便了。」說罷起身,告辭而去。 少頃,梁生回家,本初把這話與他說知。梁生沉吟道:「父親有病,小弟正要侍奉湯藥,如何出去處得館?」本初便道:「我看起來這館原不是賢弟處的,那欒兄既慕賢弟之名,又奉柳公之命,便該親來拜謁,如何祇遣門客代來?這就是不敬了。此等膏粱子弟難作緣,不如決意回了他罷。」梁生道:「說得有理,明日待我去答拜那姓時的,就便回他。」本初道:「欒生棟既不自來,賢弟亦何必親去?今日那姓時的,原祇見得我,明日也待我替你去走一遭罷了。」梁生道:「如此最好。」便寫個致意回帖,並答拜的帖,付與本初。 次日清晨,本初取了二帖,又暗寫自己一個名帖,藏在身邊,也不喚人跟隨,徑自往郡西小巷內尋問時家。恰好在巷口遇見了時伯喜,揖讓到家中。敘禮畢,伯喜看了拜帖說道:「在下今日正要造宅,候領回音,如何反勞大先生先施?昨所云,未知令弟尊意若何?」本初道:「舍弟因家君有恙,奉侍湯藥,不便出門,特託學生來奉覆,別有計較。」伯喜道:「家事從長,既有大先生在宅,尊大人處可以侍奉,令弟便出門也不妨。」本初道:「雖云舍弟,實是內弟。學生本姓賴,因入贅梁家,故姓了梁,其實內父止有內弟一子,所以不要他輕離左右。內弟若來就館,恐違父命,若不就,是又恐負了欒兄盛情,並虛了郡尊雅意。今有一個兩全之策在此。」伯喜道:「請問有甚兩全之策?」本初道:「內弟之意欲轉薦學生相代,學生算來到有幾件相宜處,一來內弟自幼嬌養,從未出外處館,不若學生老成,處館得慣,就是如今在內父家中與內弟相資,也算處館﹔二來內弟如今縱使勉強應承,卻因內父有病常要歸家看視,不若學生無內顧之憂,可以久坐﹔三來欒兄見愛內弟,不過要請教他文字,今他的文字都有在學生處,況學生若就館之後,內弟亦可時常到館中來,是欒兄請了一個先生,卻就不請了兩個先生回來?欒兄若請了別人,恐拂了柳公之命,今曉得就請了梁某的弟兄,柳公也自然歡喜。」伯喜道:「這都見教得極是,少刻便當把這話面致欒大官人。」本初攜手稱謝,起身告辭。臨別,又執著伯喜的手,低低囑咐道:「此事全賴老丈大力,學生是貧士,不比內弟無藉於館,若得玉成,不敢忘報,聘儀之外,另當奉酬。」伯喜聽說,滿臉堆笑道:「說那裏話?既承見教,自當效力,明日造府答拜便來奉覆。」本初道:「不勞尊駕答拜,學生在梁家也祇算客邊,且待就館後,尊駕竟過館中一談可也。明日學生再當到宅來候回音。」伯喜領諾。 本初回到家中,在梁生面前並不說起,至明日,又私往時家去了。本初纔出門,在門首遇見了,迎著笑道:「已有回音,正要來奉覆。」本初忙問:「如何?」伯喜請本初入內坐定,說道:「昨日別後,就往欒大官人處細述先生所言,欒大官人初時還有些疑惑,是在下再三攛掇,方纔依允,約定明日來送聘也。」本初大喜,極口稱謝而別。回來對梁生說道:「今日我在路上遇見了那時伯喜,他說欒生棟因你不就他的館,又要求聘我,你道可該應他麼?」梁生道:「兄與弟不同,盡可去得。」本初假意躊躇道:「岳父有病,我亦當盡半子之職,侍奉左右,豈可忽然便去?況向與賢弟朝夕追隨,也不忍一日疏闊。」梁生道:「這不妨,館地祇在本地,又不遠出,且晚歸家,原可常常相聚。」本初道:「既是賢弟如此說時,明日他來送聘,我祇得受了。」 次日,欒雲果然使人送聘來,帖開聘儀三兩。又有兩副請啟:一請本初赴館﹔一請梁生赴宴。本初便問梁生道:「他請賢弟喫酒,可去麼?」梁生道:「我既不就他的館,怎好去喫他的酒,辭了罷!」本初即替梁生寫了個辭帖,並自己回帖,打發來人去了,便袖了這三兩聘儀,潛地到時家,送與伯喜說道:「這個權表薄意,待節中束儀到手,再當重酬。」伯喜道:「將來正要相處,盡可互相周旋,被此照顧,何必拘此俗套,這個決不敢領。」本初再三推與他,伯喜假意辭了一回,便從直受了。看官,聽說先生處館,原是雅事,賴本初卻用這等陰謀詭計,好似軍情機密一般,又極卑污苟賤。有一篇笑薦館的文字說得好。其文曰: 師道之尊無對,儒行之貴居多。雖不必貧賤驕人,使東家畏其已甚,亦必待童蒙求我,庶西席不至卑污。慨自先生之賤,由於不肖之夫。失館比於喪家,不惜屈身而就﹔謀館猶之奪地,務要極力而圖。探得主人勢利,便討個大字帖來薦薦﹔若問先生著作,隨寫篇小題文去睃睃。甚至鑽及內戚,問及家奴,央及門客,託及媒婆。愧盡先生體面,成甚師長規模,不思陋巷簟瓢,在家盡堪自適。閑雲野鶴,何天不可婆娑。況乎號曰「文宗」,品望奚似﹔稱為夫子,身分若何?如但哀其窮收之己爾,豈日重其道事之云乎?必也,若有莘應商王之聘,南陽邀先主之過,三徵乃至,再速始孚。然後絳帳懸而觀瞻震悚,青氈坐而道范巍峨。拜宣尼於泗水,尊子夏於西河。開文中子之函丈,收季常氏之生徒。琴瑟在前,館人弗敢漫問乎?業屢牆木,勿壞沈猶,不得輕累以負芻。歎息此風之已邈,徒傷挽近之流波。 賴本初自到館之後,一味逢迎欒雲之意,賓主甚是相得。凡有慶吊詩文,欒雲意欲求梁生做的,託本初去轉求,本初便暗自胡謅幾句,祇說是梁生所作。欒雲於文墨裏邊原不甚通曉,那知是假是真?或送些潤筆之資,都是本初袖了。欒雲常要具帖往拜梁生,本初恐梁生與欒雲相知了,出了他的丑,便私對時伯喜道:「內弟為人頗性傲,就是前日承老丈光顧了,他也不肯自來答拜。今欒兄若去拜他,他或者竟置之不答,到在學生面上不好看。」伯喜聽說便止住了欒雲,不要他到梁家去。梁生一來因父病不敢暫離,二來見欒雲不去拜他,便也不肯先來。自此,不但欒雲不曾與梁生見面,連時伯喜也從不曾認得梁生。正是: 闞不帶俏,恐分其好。 釘住鬼門,小人訣竅。 賴本初在欒家,不過筆札效勞,原沒甚館課。大約文事少,俗事多。本初卻偏喜與聞他家的俗事。當初,欒雲祇信得一個時伯喜,如今又添了一個賴本初,凡是他兩個的言語,無有不聽。本初便與伯喜串通,一應田房交易,大家分些中物後手。或遇詞訟,本初又去包攬說合,打發公差,於中取利。不勾幾時,囊中有物了。你道他前日投奔族叔賴二老的時節,若非梁家提拔,那有今日?他卻不知感恩,反怕人知其底裏。 一日,正在館中坐地,祇見一個青衣小後生走來唱喏道:「賴官人還認得我麼?」本初看時,原來卻是梁家的舊仆愛童。因驚問道:「你如何在此?」愛童道:「小人自梁家出來之後,便央喚時伯喜官人引到這裏欒大相公處投靠的。」本初道:「原來如此,我一向怎不見你?」愛童道:「向奉主命在鄉間討賬,故不曾來拜見官人,今喜得官人在此坐館,乞在主人面前添些好活,照顧則個。」本初道:「這個自然。」因又問:「你今叫甚名字?」愛童道:「小人本姓鍾,如今官名叫做鍾愛。」說罷自去了。本初想道:「我的底蘊都在此人肚裏,他若住此,於我不便,須設法弄他去。」正是: 曾做梁家子,曾受梁家恩。 怕提梁家事,厭見梁家人。 過了一日,便私對欒雲道:「尊使鍾愛原係內父家舊仆,因偷盜了東西,逐出去的。前日,伯喜兄不知其故,所以引他到府上投靠,若據愚意,此人不可收用。」欒雲聽了這話,隨即寫下一隻革條,貼出門上道: 本宅逐出家奴鍾愛,不許復入。 鍾愛祇道本初思念舊情,在新家主面前照顧他一分,誰想到被攛唆逐出。他恨了這口氣,也不再去投靠人家,竟往別處投軍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賴本初在欒家鬼混了幾時,已積得許多銀子,家中又不要他盤費,妻子瑩波又得了竇氏若干嫁資,又自做些針指,頗有私蓄。常言道:「手頭肥,腳頭活。」本初暗想:「我既有資本,盡可自去成家立業,何必更依附他人?」於是,便有脫離梁家之意。此時,梁孝廉臥病不痊,日事醫禱,家業漸替,僮仆亦漸散,止留得梁忠老夫婦兩個。本初見這光景,一發要緊遷移開去,私與妻子商議。看官,你道瑩波若是個有良心的,便該念及母舅與舅姆,就是你夫妻兩個的義父、義母。當初,撫養婚配,恩誼不薄,今日豈有忽然便去之理?況義父現病在床,義母亦已年老,即使要去,也須奉侍二老者天年之後,喪終服闋,然後從容而去,亦未為遲。如何一旦便要分離,難道梁家如今蕭索了,就過了你窮氣不成?瑩波若把這幾句情理的話說出來,也不怕丈夫不聽,誰想他卻與丈夫是一樣忍心害理的。當下,見丈夫商量要去,便道:「你所見極是,今若不去,他家日用不支,必要累及我們貼助。俗語說得好:帖他不發跡,落得自家窮。不若急急遷移開去為妙。」本初聽說,大喜道:「我一向要去,祇怕你心裏有些留戀,不料你與我這般志同道合,但今且莫說破,等我停當了去處,那時竟去便了。」計議已定,便去尋間房屋。恰好欒家有幾間空下來的租房,本初遂對欒雲說,要借來暫住。欒雲許允。本初便暗地置買家夥什物,件件完備。忽一日,同著妻子辭別了梁孝廉、竇氏與梁生,便要起身。竇氏見瑩波忽地要去,潸然淚下,依依不舍。梁生也因與本初相處已久,今日留他不住,甚覺慘然。偏是本初與瑩波略無依戀之情,收拾了房中細軟,一棒鑼聲,竟去了。正是: 昔年異姓稱兄弟,今日無端束裝去。 谷風習習可勝嗟,恐懼惟予安樂棄。 梁孝廉病中見本初夫婦去得不情,未免心中悲憤,病勢因愈沉重,看看不起。臨危時對竇氏說道:「瑩波甥女、本初外甥,我已恩養婚配,今他雖舍我而去,然我心已盡,不負房家姊丈臨終之託,亦可慰賴家襟丈地下之心,我今便死,更無牽掛。但我止生一子,不曾在我眼裏聘娶得一房媳婦,甚是放心不下。我死之後,莫待孩兒服滿,如有差不多的姻事,不妨乘喪納聘。」又囑梁生道:「汝當以宗祀為重,切勿再像從前遲疑擇配,致誤百年大事。」言訖,瞑目而逝。竇氏與梁生放聲大哭了一場。勉強支持喪事,一面訃報親友。賴本初與瑩波直至入殮之時,方來一送。纔殮過了,瑩波便先要回去。竇氏欲留他作伴幾日,瑩波祇推家中沒人,乘鬧裏竟自上轎去了。竇氏著惱,因在本初面前發話說:「他不但是女兒,若論你是義子,他也算是媳婦,難道在此守喪也守不得一日?好生沒禮!」本初聽了,竟不替妻子陪話,反拂然不樂。梁生與他商議喪事,問他喪牌上如何寫,本初恐怕把他梁梓材的名字一樣寫在上,要他分任喪中之費,便說道:「這自然該老舅獨自出名,若把我名字續貂於後,反覺不必。」梁生會其意,凡喪牌、喪帖,祇將自己出名。治喪之日,本初祇在幕外答拜,喪中所費一毫不管。至七七將終,方寫個「緦麻贅婿」的帖兒,送奠金三兩。梁生欲待不受,恐他疑是嫌少,乃受了奠金,璧還原帖,說道:「至親無文,用不著這客套。」正是: 本初原是舊本初,昔日何親今日疏? 堪歎負心滿天地,教人詳味絕交書。 七終之後,竇氏依丈夫臨終之命,急欲為梁生議婚。誰想,人情勢利,當初問了梁神童之命,祇道他取青紫如拾芥,後來見他兩次科舉都不去應試,便覺失望。況當初還重他是孝廉公子,又是太守敬愛的。今孝廉已沒,太守柳公此時亦已解任而去,一發看得無味了。正是:此一時,彼一時。昔年議婚,憑你揀來揀去,千不中,萬不中,卻偏有說親的填門而至。到如今,莫說你不肯將就,便是你肯胡亂通融,人卻倒來嫌你。那些做媒的,影也不上門來了。竇氏見這般世態,心中憂惱,染成一病,醫禱無效,臥床不起。時當埋怨孩兒,一向艱於擇配,錯過了多少好親事。又想:「當年若竟把養女瑩波做了媳婦,他今未必待我這般冷落。」梁生伏在床前,再三寬慰,爭奈老人家病中往往把舊事關心,每提起賴家夫婦負義忘恩,便扶床而歎,追悔昔日收養假子、假女,總沒相幹。又復自疑自解道:「若論別人的肉,果然貼不上自身的,但我原不曾收養陌生人,一個是丈夫面上來的瓜葛,一個是我面上來的姻親。一個總不算女兒,也是甥女兼為甥婦﹔一個縱不算兒子,也是甥婿兼為外甥,不當便把我等疏遠。」自此,常常欷歔悵恨。到得病已臨危,卻又想念瑩波,要接他來見一面。不料瑩波向因竇氏發作了他,心懷嫌怨,不來問病。今去接他,祇推身子有恙,不能出門,竟不肯來。竇氏長歎一聲,滿眼流淚而逝。正是: 臨死淒涼徒自受,半生心力為人勞。 梁生哀痛之極,哭得發昏,虧梁忠夫婦救醒。入殮治喪,瑩波都託病不來。賴本初也直至入殮以後,方纔來送。治喪之日,連幕外答拜也都免了,祇穿了白衣陪賓效勞而已。前番送奠金三兩,此番又減去一兩,止送二兩,封筒上竟寫「甥婿賴梓材具」,井不寫「緦麻贅婿」了。梁生又悲又恨,將封兒扯得粉碎,擲還他奠金,說道:「人之負心,一至於此。」本初見梁生發話,便忿然而去。自此,再也不到梁家門上來了。看官,聽說人道假兒、假女,祇有自己父母在心上。今賴本初與房氏瑩波,原沒姓賴、姓房的眷屬和他來往,卻緣何忘了梁家?況梁家這段姻緣,本是他父母面上來的,他若想念父母,斷不忍忘了父母面上的親戚。祇為他先忘了父母,故把父母面上的親戚也都抹殺。正是: 既忘竇與梁,並無賴與房。 疑彼賢夫婦,皆出於空桑。 本初既與梁家斷絕往來,便祇在欒家館中尋趁些頭腦,為肥家之計。此時,又值賓興之歲,郡中舉報科舉,太守柳公既去任,署印的是本州司戶,欒雲夤緣了一名科舉。本初便攛唆他賄買科場關節。原來,唐朝進士及第,其權都在禮部,買關節的都要去禮部打點。一日,欒雲步到書館中,祇見時伯喜在那裏與本初附耳低言。欒雲問他說甚麼,本初便一手挽著欒雲,一手招伯喜,同到一個密室裏,對欒雲道:「方纔老時訪得個極確的科場關節在此,兄可要做?」欒雲問:「是何關節?」伯喜道:「禮部桑侍郎密遣他舅子聶二爺在此,尋覓主僱,若要買及第,這是個極確的門路。」欒雲便問本初道:「這頭腦果確否?」本初道:「那桑侍郎諱求號遠揚,蜀中綿谷人,前科曾與試過的,若果是他那裏來的關節,自然極確。」欒雲聽說大喜,便問了聶二爺的寓所,同著本初、伯喜徑去拜他。祇見那聶二爺衣冠華美,體態闊綽,一口長安鄉談。欒雲敘過寒溫,便教本初、伯喜與他密商此事,問價多少。聶二爺開口討五千兩。本初、伯喜於中再三說合,方講定三千金,約他明日到欒家立議。次日,聶二爺帶著幾個仆從到欒家來,欒雲盛席款待,立了合同議單,本初、伯喜都書了花押。欒雲將出現銀三千兩,同往一個熟識的典舖裏,兌明封貯,各執半票,俟發榜靈驗時,合票來取。議得停當,聶二爺方把關節暗號密授欒雲,又說道:「我今差人星夜到京,知會家姊丈桑侍郎也。」言罷,自回寓所去了。 欒雲議定了這件事,祇道一個及第進士穩穩在那裏了,心中歡喜,回家與本初、伯喜歡呼暢飲,一連飲了兩日。到第二日,飲至二更以後,忽見管門的家人,拿著一封柬帖來稟道:「方纔有人在門外呼喚,說有甚書札送到。小人連忙去開門,那人已從門縫裏塞了一封柬帖進來,比自去了,正不知是誰家的。」欒雲道:「半夜三更,如何有人來遞書?」一頭說,一頭接那柬帖來看,卻封得牢牢的,封面上寫道:「欒大相公親啟。」伯喜笑道:「那下書人好粗魯,這時候來遞的書,自然有甚緊要事立候回書的了,如何門也不等開,便匆匆而去?待他明日來討回書時,偏要教他多等一等。」家人道:「小人方纔問他即要討回書的。他說不消了。」本初道:「卻又作怪,既不消討回書,定是沒要緊的書札,為何半夜三更來投遞?」欒雲道:「待我拆看便知端的。」隨即扯開封兒。看時,那裏是甚書札,原來是個不出名的沒頭帖,上寫著二十個字道: 關節買得好,被人知道了。 拿住三耳人,這場禍不小。 欒雲看了,大驚失色,忙遞與本初、伯喜看,二人都失驚道:「這那裏說起?」欒雲問家人道:「你曾見那下書的是怎麼樣一個人?」家人道:「小人在門縫裏接了他的書,忙開門去看,黑暗裏已不知他往那裏去了,卻不曾認得是誰。」欒雲叱退家人,與本初、伯喜商議道:「此事怎處?」伯喜道:「此必大官人有甚冤家打聽著了這消息,在那裏作祟。」本初便問欒雲道:「兄可猜想得出這冤家是何人?」欒雲道:「我平日為田房交易上常與人鬥氣,有口面的人也多,知道是那一個?」伯喜道:「我們前日作事原不密,家中喫酒立議,又到典舖中去兌銀,這般做作,怎不被人知覺了?」本初道:「事已如此,不必追究,祇是如今既被人知覺,倘或便出首起來,卻怎生是好?」伯喜道:「幸喜他還祇在門縫裏塞這柬帖進來,若竟把來貼在通衢,一發了不得。」欒雲被他兩個你一句我一句說得十分害怕,心頭突突的跳,走來走去沒做道理處。本初沉吟了半晌,說道:「所議之事做不成了,不如速速解了議罷。」伯喜道:「祇可惜一個及第進士已得而復失。」本初道:「你不曉得既有冤家作祟,便中了出來,也少不得要弄出是非的。」欒雲點頭道:「還是解議為上策。」當晚一夜無寐。 次日清晨,欒雲袖了原議單,並這沒頭帖,同著本初、伯喜急到聶二爺寓所,把上項事備細說知,取出沒頭帖與他看了,告以欲解議之意。聶二爺聽說,勃然變色道:「公等作事竟如兒戲!前既議定,我已差人星夜知會家姊丈去了,如何解得?」本初道:「解議之說,原非得已,奈事既泄漏,恐彼此不便,還望俯從為妙。」聶二爺道:「他自被冤家察訪了消息去,須不幹我事,難道我三耳人真個怕人拿住麼?」伯喜道:「二爺自然不怕別人,但欒相公是極小心的,他既見了這沒頭帖,怎肯舍著身家去做事?」聶二爺大怒道:「我那知你們這沒頭帖是假是真?你們前日哄我立了議,把關節暗號都傳授了去,今日卻捏造飛語,要來解議,這不是明明捉弄我?祇怕我便被你們捉弄了,明日家姊丈知道,決不和你們幹休哩!」本初見聶二爺發怒,便拉欒雲過一邊,密語道:「看這光景,不是肯白白解議的了,須要認還他幾兩銀子。」伯喜也走過來說道:「沒酒沒漿難做道場,須再請他喫杯酒,方好勸他。」本初道:「若請他到家去,又恐張揚被人知覺,不如邀他到酒館中坐坐罷。」欒雲此時沒奈何,祇得聽憑二人主張。本初便對聶二爺說道:「臺翁不必著惱,我們要解議,自然還你個解議的法兒,此間不是說話處,可同到酒館中去喫三杯,了說前日的合同原議,乞即帶去,少停,議妥了,就要銷繳的。」聶二爺還不肯去,本初、伯喜再三拉著他走,聶二爺方取了議單,隨著三人到一個酒館中,揀個僻靜閣兒裏坐定,喚酒保打兩個酒,擺些現成餚饌,鋪下鍾箸,一頭喫酒,一頭講貫。聶二爺開口要照依原議三千金都認還。本初、伯喜說上說下的說了一回,方議定認還一半,送銀一千五百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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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曰: 淑女還須君子逑,等閑豈許狡童謀。 秦樓跨鳳人如玉,不是蕭郎莫與儔。 卻說禮部侍郎桑求,號遠揚,蜀中綿谷人。他為人清廉正直,並無人在外通關節,況他夫人是劉氏已經亡過,也並沒甚舅子聶二爺,此皆賴本初、時伯喜借他名色設局哄騙欒雲。那桑公祇因前科典試秉公取士,宦官楊復恭多有請託,他一概不聽。為此,復恭懷恨尋事,把他貶做襄州太守。當下,欒雲展閱邸報,見桑公降任本州,便問賴本初道:「前日祇道桑侍郎還要典試,不想如今到貶做這裏太守,這等看來,前番聶二爺的議頭,縱使沒人撞破,也是沒相干的了。」本初道:「怎說沒相干?他是禮部侍郎,就降調了,原與禮部聲息相通,況恰好降任本州,若是前日議頭不解,包你有用,可惜被人撞破了。」欒雲道:「若這般說起來,他今到這裏做官,我們正該去鑽刺他。」本初道:「若要鑽刺他,須趁他未到任之先,早往前途迎候,到他舟中送禮參謁,方見殷勤。但相見時切勿提起聶二爺之說,這是大家心照的事,不可說破。」欒雲依言,便買舟備禮,同了本初,出城百里之外迎著官船,投遞揭帖。不料,桑公於路冒了風寒,臥病舟中,不得相見,止將名揭收了,其禮謁上所開金杯、錦緞之類一些不受,連原揭璧還。欒雲沒興而回。正是: 乘興何堪敗興返,夤緣未遇有緣人。 桑公舟至襄州境上,卻因病體沉重,上任不得,祇在舟中延醫調治,打發一應接官員役先回,仍委舊署印官,權署府印,候新官病痊,方纔交代。誰想過了數日,醫藥無效,可惜一個清廉正直的桑侍郎,竟嗚呼哀哉,死在襄州舟次了。入殮既畢,家眷本待扶柩還鄉,奈家在蜀川綿谷,與興元不遠。此時,正直興元節度使楊守亮造反,路途艱阻,須待平靜後,方好回去。因此,權借寺院中停了柩,家眷且另覓民房作寓。賴本初聞知這消息,便對欒雲道:「兄有別宅一所在城外,何不把來借與桑公家眷暫住?」欒雲道:「桑公既已身故,且聞他又無兒子,我奉承他做甚?」本初道:「桑公雖亡,他有多少門生故吏?兄若加厚在他家眷面上,少不得有正本處。」欒雲聽了,便依其所言,將城外別宅借與桑公家眷住下,指望過幾時,等得他什麼門生故吏來,就有些意味了。怎知官情如紙薄,那些門生故吏見桑公已死,況又是楊復恭所怪之人,便都不肯來照顧他身後之事。地方官府與本地鄉紳也都沒一個肯用情的。正是: 官情之薄,甚於世情。 陞降且異,何況死生! 欒雲見了這光景,心生懊悔,因想:「他舅子聶二爺前日白白取了我許多銀子去,我祇望如今鑽刺著了桑公,也有用處。不意桑公已死,官情又這般冷落,眼見得我沒處討正本了。但今他內眷住此,那聶二爺倘或也在此,亦未可知。若尋得著他,或者還有商量,何不遣個女使去通候桑公內眷,就探聽聶二爺消息。」算計已定,便與一個養娘,一個仆婦吩咐了些說話,教他到彼通候。養娘、仆婦領命去了。少頃,回報說:「桑老爺的夫人是姓劉,並不姓聶,向已亡過,今住在寓所的祇有一位小姐和一個乳娘,並幾個家人婦女。那小姐年方二八,生得美貌非常。他乳娘說『桑老爺祇生得這位小姐,至今尚未有姻事。』」欒雲聽了,便把此言述與賴本初知道,因問:「桑公夫人既不姓聶,那聶舅爺是那裏來的?」本初道:「或是他表舅,或是他小夫人的舅子,不然,竟是桑公的心腹人,因託他出來通關節,恐人不信他,教他認做內戚,亦或有之。」欒雲道:「我前日這項銀子既已費去,料無處取償,也不必提起了,今卻有一事與兄商議。」本初問:「是何事?」欒雲道:「弟今斷弦未續,家中雖有幾個侍妾,算不得數。適聞桑家小姐十分美貌,尚未聯姻,弟意欲遣媒議婚,娶他為繼室,兄以為可否?」本初道:「這個有何不可?他既無父母,便可自作主張,以兄之豪貴,彼必欣慕,況他今現住兄的屋,這頭親事也不怕他不成。」欒雲聽說大喜,隨即吩咐媒婆速往說親。正是: 癩蝦蟆伏陰溝裏,妄想天鵝落下來。 說話的,欒秀才要聘娶桑小姐,也是理之所有,況既借房屋居住,便遣媒議親亦無不可,如何就笑他「癩蝦蟆不當想天鵝肉」?看官有所不知,這桑小姐不比別個,若要與他聯姻,卻是一件極難的事。你道為甚極難?原來,桑公與夫人劉氏祇生得這女兒,那劉夫人於懷孕之時,曾夢見一個仙女從空降於其庭,一手持蘭花一枝,一手持五色錦半幅,對劉氏道:「有配得這半幅錦的,便是你女婿。」說罷,把這半幅錦丟向庭中,忽見一道五色毫光,直沖空際,毫光散處,那仙女也不見了。劉夫人驚覺,便將夢中之事說與桑公知道。桑公曉得腹中之孕定是個女兒,但不解半錦之故。後來生下這位小姐,即取名錦娘,又名夢蘭。到得周歲之夜,庭中忽有一道五色毫光從地而起,正合劉夫人夢中所見。桑公驚異,隨令人按光起處掘將下去,得玉匣一個,內藏五色錦半幅。桑公取來看時,卻是蘇若蘭的「織錦回文璇璣圖」,但祇有後半幅,沒了前半幅。正是: 梁家取之於人,桑氏獲之於地。 得來各自不同,合去方成一塊。 桑公看了這半幅錦,因想:夫人所夢持蘭仙女定是蘇若蘭。此錦即若蘭所賜,將來女兒的姻事,祇在這半幅錦上。又想:此錦向為宮中珍秘,這玉匣亦必是宮中之物,不知因何全錦忽分為兩半,那半幅又不知遺失在何處。意欲將這後半幅去訪求前半幅來配合,又恐為權貴所知,反要連這半幅都取了去。為此,隱而不宣,料得夢中仙女所言,那前半幅一定已有下落,少不得機緣湊合,後來自然相遇,今已祇珍藏在家,勿示外人。正是: 懷珠藏玉無人見,斷錦遺文祇自知。 那夢蘭小姐到六七歲時便聰慧異常,桑公因把這半幅回文錦與他做個弄物,他便耽玩半錦,問了璇璣圖的出處,十分欣慕蘇若蘭之才。至八九歲,在那刻本的回文詩上看了全文,又見有前賢所繹許多章句,他便也從前賢繹不到處,另自繹得二三十首。桑公見了,益奇其才,愈加珍愛。不幸到十歲後,母親劉氏病故,祇有一個乳娘錢老嫗與他作伴。那錢嫗把夫人昔日夢中之事對他說了,他因思念那前半幅璇璣圖不知何時配合,遂作詞一首,調名《長相思》。其詞曰: 文未全,錦未全,歎息人仙物亦仙。原圖不盡傳。 得半邊,失半邊,何日天章合有緣。璇璣能再圓。 桑公向因信著夫人所夢仙女之言,難於擇婿。到得夢蘭小姐隨任襄州時,已是十六歲了,卻又不幸遭了父喪,伶仃孤苦,寄跡他鄉,時常與乳娘錢嫗說及終身之事,撫幾長歎。錢嫗道:「小姐若必要配得那半錦的人方與作合,急切那裏得有?即使有人求得半錦相配, 他文才或者又不能如你的意, 卻怎生是好?」夢蘭道:「仙女所言,配得此錦者方是姻緣。這不但以錦配錦,必其人可以配得璇璣圖,其文亦可以配得璇璣圖,方纔叫做配得此錦的。況我家得此半錦,非由人力,實乃天授,想天亦甚愛此錦,必像我稍能識得璇璣文字的,天才把這半錦賜我。我料那前半錦,天亦決不肯賜與不識璇璣文字的人,但使此錦能合,何患人之不圓?」錢嫗聽說點頭稱是。看官,你道夢蘭小姐之意不止求這半錦相湊,還要其人如錦,其文如錦,豈不是個極難的事?欒雲不知就裏,妄想議婚,吩咐兩個媒婆,一個叫做矮腳陳娘娘,一個叫做鐵嘴鄒媽媽,教他到桑小姐處說親,說成了時,各有重謝。兩個媒婆領了欒雲之命,來到城外別宅,見了夢蘭,備述欒雲仰慕之意,又極口誇他豪富,家中廣有資財。夢蘭默然不語,乳娘錢嫗從旁代答道:「我小姐不重資財之財,祇重文才之才。當初,我家老夫人曾有仙女託夢,賜下半幅回文錦,說要配著此錦的,方許配我小姐。這回文錦上有說不盡的詩句,不是極聰明的人看不出,我小姐卻看得出幾十首。今若來說親的,也要問他看得出回文錦上詩句多少,如看不出詩句,又沒那半幅錦來相配,休想來說親。」兩個媒婆聽了這話,面面廝覷,祇得辭了小姐,把這話回覆欒雲去了。正是: 未遇鸞凰匹,一從蜂蝶喧。 端詳錦上旬,珍重夢中言。 欒雲聽了媒婆的回報,心中悶悶想道:「若祇要什麼錦,便買他百十匹錦緞送去也容易,今卻要什麼回文錦的半幅相配,教我那裏去尋?況又說有甚詩句要看,一發是難題目了。」正憂悶間,祇見賴本初步進書房來,問道:「桑家姻事如何?」欒雲遂將媒婆回報的話,說與知道。本初聽罷,拍手笑道:「這回文錦若問別人,便是遍天下也沒尋處,祇我便曉得那半幅的下落。兄恰好問著我,豈非好事當成?」欒雲大喜,因問道:「這回文錦是何人所織?那半幅今在何處?」本初道:「此錦乃東晉時一個女郎蘇若蘭所織,上有回文詩句,尋繹不盡,真乃人間奇寶。昔年則天皇后以千金購得,藏之宮中。後經祿山之亂,此錦失去,朝廷屢次購求未獲。今不意此錦已分為兩半,前半幅我曾見過。如今桑小姐所藏,定是後半幅。」欒雲忙問道:「那前半幅,兄在何處見來?」本初笑道:「遠不遠,千里近。祇在目前。有這前半幅錦的,就是我內弟梁用之。」欒雲道:「既如此,煩兄去問他買了,就求吾兄繹出幾首詩句,那時去求婚,卻不便成了?」本初道:「若買得他的錦,連詩也不消繹得。內弟幼時曾繹得幾十首,待我一發抄了他的來就是。但祇怕他不肯把這錦來賣。」欒雲道:「舍得多出些價錢,便買了他的了。」本初道:「這錦若要買他的,少也得銀五六百兩。」欒雲道:「為何要這許多?」本初道:「五六百兩還是兄便宜哩! 兄若買了這半錦, 不惟婚姻可成,抑且功名有望。」欒雲道:「這卻為何?」本初道:「今內相楊復恭愛慕此錦,懸重賞購求,兄若買得半錦,聘了桑小姐。明日桑小姐嫁來之後,他這半錦也歸了兄。兄那時把兩半幅合成全錦,獻與楊公,楊公必然大喜,兄便可做個美官,豈非婚姻與功名一齊都就?」欒雲聽說,喜得搔耳揉腮,便央懇本初,即日去見梁生,求買半錦。本初應諾,隨即到梁家來。 且說梁生一向在家守制,閉戶不出。本初已久不上他的門了,今日忽然造訪。正是: 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 梁生見了本初,笑問道:「吾兄今日甚風吹得到此?」本初道:「向因館政羈身,苦無片刻之暇,故失於奉候。今日稍閑,特來一敘闊懷。」梁生道:「小弟貧閑自守,久為親戚所棄,今忽蒙枉玉,真令蓬蓽生輝。」本初道:「休得取笑。我今日,一來為久闊之後欲圖一晤﹔二來也為東家欒兄聞老舅藏得半幅回文錦在家,特喚我來相借一看。」梁生聽說,拂然道:「此錦先君存日,不肯輕以示人,兄如何說與外人知道?」本初道:「但求一看,即當奉還。」梁生搖首道:「這卻使不得。」本初見他不肯借,方說道:「欒兄原說若不肯借,願即備價奉買。我替老舅算計,你藏此半幅殘錦在家,喫不得,穿不得,有何用處?今欒兄愛此錦,願以善價交易,不若就把來賣與他。不是我冒瀆說,你正在窘鄉,得他些銀兩,盡可當救貧之助。」梁生勃然道:「弟雖貧,必不賣先人所寶之物,兄何薄待小弟至此?弟久不蒙兄在顧,今日忽至,祇道兄良心未泯,猶有念舊之思,原來特為他人來游說。如此跫然足音非空谷所願聞也。」言訖,拂袖而起。正是: 善價憑伊出幾許,奇珍不售待如何? 酒逢知己千鐘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本初被梁生搶白了幾句,氣忿忿地離了梁家,自回覆欒雲去了。且說梁生自本初去後,想道:「他來替欒家求買此錦,是何意思?我記得,當初他曾勸我將此錦獻與楊復恭以圖富貴,深為薛家表兄所鄙,今必又以勸我者勸欒雲,教他趨奉權貴,故欲假此物為進身之由,不然,欒雲要這半錦何用?」左猜右想,卻並不料有桑小姐這段緣故。看官,聽說梁家藏著半錦,既沒人把這話吹到桑小姐耳朵裏去,桑家藏著半錦,又沒人把這話吹到梁用之那裏來。一向山川杳隔,故音問不通,誠無足怪,如今,恰好兩人聚在一處,卻又咫尺各天,無人通信。若論應該通信與梁生的第一個,便當是賴本初了,他卻偏瞞著梁生,反要替別人說合。正是: 相需之殷,相遇之疏。 鵲橋未駕,隔斷銀河。 說話的,難道賴本初不來通信與梁生,便再沒一個人來通信了?天生佳人才子,到底隔他不斷,自然又撞出一個通信的來。你道那通信的是誰?卻就是先前打發出去的張養娘。原來這張養娘未到梁家做養娘之前,本是個賣花的婦人,既被梁家打發出來之後,仍舊賣花過活。他當初與賴本初私通一事,瑩波知道了,並不嗔怪他。及他被逐時,反用好言撫慰道:「我一向多虧你照顧,斷不相忘,你終身之事都在我處。」張養娘記著這幾句言語,到得瑩波遷出另居後,他便買了兩盒禮,特地去探望瑩波,祇道瑩波不食前言。不想瑩波竟把他來十分淡白,大不是先前光景。張養娘提起舊話,瑩波道:「我家事不濟,養不起閑人,你還到別處去罷。」張養娘大失所望。正是: 一向依人今自立,惡見舊人提舊日。 當初不過假殷勤,翻過臉來不認得。 張養娘恨著這口氣,自此再不到賴家門上去,祇在街坊賣花度日。有時,走到梁家來,梁生念是舊人,不薄待他,教他賣花閑時常來走走,張養娘甚是感激。從來花婆與媒婆原是一串的,一日張養娘在街上賣花,正遇著矮腳陳娘娘與鐵嘴鄒媽媽。張養娘問道:「你兩個近日做媒生意如何?」鄒媽媽道:「不要說起,一個財主要娶一頭親事,許我們兩個各送謝儀二十兩,不想女家對頭不肯,我們沒福氣賺這些銀子。」張養娘道:「是那一家?」陳娘娘道:「便是桑太爺的小姐,現今住著欒大相公的屋,偏是欒大相公去求親,他卻千推萬阻。」張養娘道:「莫非聘禮要多麼?」鄒媽媽道:「聘禮到也不論,卻要一件稀奇的東西,叫做什麼回文錦。這回文錦又不是囫圇的,桑小姐先有半幅在那裏,定要配得那半幅的便算聘禮。」陳娘娘道:「這還不打緊,那錦上又有什麼詩句,極是難看,這小姐卻看得出許多。如今要求親的也看得出多少,方纔嫁他,你道可不是個難題目?」張養娘聽了,便道:「我當初在梁家時,見梁官人有半幅五色錦,也叫做什麼回文錦,一定與這小姐的錦配合得來。」鄒媽媽道:「我正忘了對你說,欒家的賴先生也道梁家有半幅錦在那裏,前日去買他的,那梁官人又不肯賣。你是梁家舊人,梁官人或者肯聽你說話,若勸得他賣這錦與欒家,我教欒家重謝你。」張養娘道:「你何不就把桑家這頭姻事去對梁官人說,卻是一拍一上不費力的。」陳娘娘道:「你又來!若做成了欒家親事,便有些油水,那梁秀才是窮酸,桑小姐又不是個富的,窮對窮,有甚滋味在裏面,我們直得去說?還是煩你去攛掇他,賣得此錦便好。」言罷。兩個媒婆各自去了。有一篇罵媒婆的口號說得好,道是: 媒婆祇愛錢和鈔,那顧郎才與女貌。賺得幾封月老,死的說出活來﹔少了幾兩花紅,美的當做丑笑。言語半毫不實,慣會兩面三刀。伙伴分銀不均,罵出千羅百唣。有時搭腳賣,伴新娘,又伴新郎﹔常弄花手心,做寶山,又做厭到。走馬頭,替客紳買妾,便與豪奴門客串通﹔賣水販,騙良婦為娼,遂與龜子鴇兒合跳。某家官官,某家姐姐,再不向冷處尋﹔滿口太太,滿口娘娘,祇去向熱處叫。忽然須彌山,忽然芥菜子,憑他舌上翻騰﹔或時比地獄,或時說天堂,一任嘴中亂道。把俊漢說與村夫,將佳人配與惡少。從來婚姻差誤豈由天,大半壞在這班女強盜。 當下張養娘聽了媒婆的話,想道:「媒婆不肯去梁家說親,也不要怪他,祇好笑賴家官人,為何不把這話報與梁官人知道,卻反替欒家做奸細,要騙梁官人的錦,好沒良心。他必然也曾把這事與渾家商議,就是賴官人不好,瑩波小姐也該勸他,去對哥哥說,如何都是這般忘恩負義,不肯作成好事?如今待我把這話報與梁官人去。」一頭想,一頭便走到梁家來。梁生見了問道:「我好幾時不見你了,你今從那裏來?」張養娘道:「特來報大官人一個喜信。」梁生問:「甚喜信?」張養娘便把上項話細細述了。梁生跌足道:「原來我姻緣卻在這裏,可恨賴本初瞞著我,又要來騙我,多虧你來報信。我今就煩你到桑小姐處說親,若說成了,重重謝你。」張養娘道:「自家的人,說什麼謝我,向感老相公、老安人與大官人許多恩義,這件事自當效力。」梁生大喜,便將前日所繹的回文詩句寫在一幅紙上,並取出這半幅回文錦用繡囊包裹,付與張養娘,教他拿去與桑小姐的半幅相配。又叮囑他好生藏著,切莫與外人看見。張養娘領命而去。祇因這一去,有分教: 天上碧桃,幸遇蜂媒蝶使﹔ 日邊紅杏,又遭雨妒風欺。 畢竟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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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曰: 從來好事每中離,彩鳳文鸞路兩歧。 若使當年便相合,風流佳話不為奇。 卻說張養娘領了梁生言語,懷著半錦並所寫詩句,徑到城外欒家別宅,求見桑夢蘭小姐。先是乳娘錢嫗出來接著,見他是個賣花婦人,便道:「我家小姐為沒了老爺,孝服未滿,況兼兩日身子有些不快,你來賣花,卻用你的花不著哩。」張養娘笑道:「我不是來賣花,是來賣錦。」錢嫗道:「賣什麼錦?」張養娘道:「有一位官人,藏得半幅回文錦在家,今聞你家小姐也藏著回文錦半幅,故特遣我來要將這錦兒配對。」錢嫗道:「那官人是誰?」張養娘道:「那官人是本州一個孝廉公的公子,姓梁名棟材,字用之。年方一十八歲,才貌雙全,早年入泮,人都叫他是神童。前任太守柳老爺極敬愛他,常說道:『可惜我沒有女兒,若有時,定當招他為婿。』他家老相公從京師回來,於路偶得半幅回文錦,他便把錦上詩句看出幾十首,都是別人看不出的。人愛他聰明,要來與他聯姻的甚多,他卻定要像那做回文錦的女子,方纔配他。為此,姻事未就,直拖到此時。今聞你家小姐也有半幅錦,也看得出許多詩句,他道:『這纔是天緣相湊。』故特使我來作伐。」錢嫗聽說,便歡歡喜喜引著張養娘進去與夢蘭相見,把這話細述與夢蘭聽了。夢蘭問道:「如今這半幅錦在那裏?」張養娘道:「錦已帶在此。」遂於懷中取出繡囊,探出半錦。夢蘭接來看了,便也取出自己所藏半幅,一同鋪放桌上,配將起來,分毫不爽,竟是一幅囫圇全錦了。錢嫗、張養娘齊聲喝彩。張養娘又將梁生所寫詩句呈上,夢蘭先從頭看了一遍,見其中有兩三首與他所繹的相同,其餘的卻又是他意想所不到,心中暗暗稱奇。又細細對著錦上再讀了一遍,其聯合之巧,真出人意表,不覺喜動顏色。有一曲《啄木兒》,單道桑夢蘭小姐此時欣羨梁生之意: 回文美錦字奇,世乏竇滔,誰識此怪?今朝何物才郎,卻偏能重譜新詞!若教幻作裙釵女,也應織得相思句,羨殺他,彩筆堪當機與杼。 錢嫗在旁,見夢蘭看了詩與錦,眉頭頓展,笑逐顏開,反覆把玩,不忍釋手,曉得他心裏已十分中意。因說道:「難道這位官人有恁般文才,又恰好合得這半錦?真是天賜姻緣,小姐不可錯過。」張養娘道:「梁官人也要求小姐的詩句去一看,並求這半幅錦去一對,未知可否?」夢蘭沉吟了一回,乃將半錦並自己所繹詩句都付與錢嫗,說道:「你可去那裏走一遭。」錢嫗道:「我也正要去看那梁官人的人物如何,可配得我家小姐。」張養娘笑道:「還你一個粉妝成玉琢,就和小姐一般樣美貌的便了。」說罷,便要取了原帶來的詩與錦起身告辭。夢蘭道:「錦便取回去,詩且留在此,我還要細看。」錢嫗笑道:「小姐未見其人,先愛其文,一定是其文可以配得璇璣圖的了,待我如今去看他,包管其人也可以配得璇璣圖哩!」夢蘭聽說,微微含笑。張養娘祇取了半錦,辭了夢蘭,同著錢嫗,恰待要行,夢蘭又喚轉錢嫗,復入內室,附耳低言道:「適間所見詩句,不知可真是此生繹的,我今有一首詞在此,是我向時所作,你可一發帶去,要他面和一首來我看,若和得出,又和得好,我方信他。」錢嫗道:「小姐所見極是。」夢蘭遂取舊日所題那首《長相思》的詞付與錢嫗,又叮嚀道:「此吾終身之事所係,你此去切勿草草。」錢嫗領命,同了張養娘一徑到梁家來。梁生見了,祇道那錢嫗也是個媒婆,且不和他答話,先問張養娘道:「你曾見過桑家小姐麼?」張養娘道:「曾見來,那小姐的才貌果然名不虛傳。 兩半幅錦又恰好配合, 這段姻緣真乃天賜。」因指著錢嫗道:「此位便是小姐的乳娘錢媽媽。小姐特地教他拿那半錦並所寫的詩句在此送與官人看。」梁生見說,連忙起身對著錢嫗,深深的作下一個揖,慌得錢嫗還禮不迭。仔細看那梁生時,真個一表人物,有一曲《臨江仙》為證: 目秀眉清神氣爽,還誇舉止昂藏。天生豐骨不尋常。何即非傅粉,荀令豈熏香。 聽說彩毫花欲放,果然滿面文章。深閨祇道美無雙。今朝逢宋玉,應許赴高唐。 錢嫗見梁生豐姿俊爽,十分欣喜,隨即取出小姐所付的詩與錦遞上。張養娘也取出原帶去的半錦奉還,說道:「原錦在此,詩箋小姐還要留著細玩。」梁生接過二錦來,湊著一看,大喜道:「我祇道這後半幅錦已不可得見,不想今朝卻得聚在一處。」因問起這半錦的來由,錢嫗便把劉夫人夢遇仙女,一手持蘭,一手執錦,吩咐許多言語後,見庭中寶光掘地,得玉匣,因而獲此半錦的話,備細述了一遍。梁生聽了,驚喜道:「這是天緣前定,今日此錦既合,婚姻料無不諧之理。」言罷,即取夢蘭所繹詩句來看,纔展花箋,見字句柔妍可愛,已不覺神情飄蕩。詩句前面卻先有一篇小引,其文曰: 古名媛之撰述多矣,敏誇道蘊,智羨班姬,風流所傳,著作恆有。至於瑟鼓湘靈,笳悲邊月。舄愁腸於百轉,託別恨於三秋。長門買賦,不及樓東之自題﹔白頭寄吟,又聞如意之度曲。才以思深,文因情至,斯皆然己。然未有慧奪天工,想窮人力,尺素而圭璧千章,寸幅而雲霞萬狀,如蘇氏璇璣圖之邁等軼倫者也。奴幸家藏半圖,幼輒取為玩弄,更從書窺全錦,長復久於誦耽。既喜採藻之奇,尤驚組織之巧。疑是衛夫人之妙筆,化作機杼﹔竊謂薛夜來之神針,遜其文字。愛抒蠡測,用譯為篇,載於黃絹之中,重分幼婦之句。就兒家意量之偶及,補諸賢尋味之未全。謹得若干首為列,其章次如左。 梁生讀畢,先極口稱贊道:「何須更看詩句,祇這一篇小引,詞調鏗鏘,筆情幽秀,真六朝文選中名作,遠過則天皇后序文多矣。」道罷,再取那繹出的二三十首詩句,逐一對讀。讀一首,贊歎一首。又見其中有幾首與自己所譯相同的,愈加歡喜道:「我兩人所見略同,不謀而合,一發奇妙。至於其他章句,更多出吾意外,尤見心思之曲。 有才如此, 敢不敬服!」便把這幅花箋孜孜的看個不了。有一曲《玉芙蓉》,單道梁生此時欣羨桑夢蘭小姐之意: 蘇家挺秀姿才,媛難其繼,笑金輪有序,未繹新詩。今何意,佳人能解夫人字,幼女偏通幼婦詞。真奇異,疑便是,若蘭再世,想因他,自家文字自家知。 梁生贊賞了一回,因問錢嫗道:「方纔你家小姐見了我寫去的詩句,卻如何說?」錢嫗道:「官人詩句自然絕妙,小姐口雖不言,我看他心裏已十分得意。」張養娘笑道:「若不得意,不留在那裏細看了。」錢嫗道:「小姐還有一首詞在此,是他向日所作,今欲求官人面和一首。」梁生笑道:「此乃小姐欲面試小生之意,媽媽便是欽差來監試的了。」錢嫗笑道:「官人好聰明,一句便猜著。」張養娘也笑道:「怪道方纔臨行時,小姐又喚你轉去說些甚麼,原來要你來做考試官。我家梁官人是不怕你考試的,有什麼難題目,快取出來。」錢嫗便於袖中取出詞箋。梁生接來看時,見是一首《長相思》詞,就為這半幅回文錦而作的。吟詠了一遍,一頭贊說:「好!」一頭便取過紙筆,依韻和成一首。詞曰: 文已全,錦已全,繹得新詩婉有仙,何言不盡傳。 將半邊,合半邊,今日天章會有緣,物圓人亦圓。 梁棟材步韻求改 梁生寫完,將詞箋折成個方勝,遞與錢嫗道:「煩致意小姐,率筆奉和,尚求教正。」錢嫗初時見梁生提筆便寫,還祇道在那裏抄錄小姐的題詞,不想已和成一首,真個不假思索,一揮而就。喜得他連聲稱贊道:「官人酬和得恁般快捷,果然是個才子!」張養娘道:「媽媽,你還不曉得我家官人八九歲時,前任柳太爺便聞他才名,請去相見,當堂要做起什麼文章來,他也不消一刻,就做完了,那一個不稱羨哩!」錢嫗道:「官人具此高才,正當與我家小姐作配,如今待我把這和韻的詞兒,送與小姐看了,那時便可擇吉行聘。」梁生道:「但小生家寒,沒有厚聘,為之奈何?」錢嫗道:「我小姐但求真才,不求厚聘,官人不須別樣聘物,祇這半幅錦與這些詩詞便可當厚聘了。」梁生又深深作揖道:「全仗媽媽玉成。」錢嫗道:「今日且將小姐這原錦仍舊付我拿去,待擇了吉日,官人把前半幅錦做個納聘之禮,我小姐便把後半幅錦答與官人,做回聘之敬。」梁生大喜道:「如此最好,定親之日,權將二錦交換。成親之後,二錦正可合為一錦矣。」正是: 天使文鸞配彩鳳,佳人今日果重來。 梁生把後半錦仍付還錢嫗,其小姐寫來的詩詞也都留著,說道:「還要細細玩味。」錢嫗祇取了半錦,歡天喜地謝別了。梁生自去回覆夢蘭小姐不題。 且說梁生等錢嫗去後,細問張養娘道:「那小姐的才情且不必言,但他容貌果是若何?你可實對我說。」張養娘道:「小姐近日身子略有些不快,祇是懶懶的梳妝,淡淡的便服,然我看起來,雖帶三分病容,卻到有十分風韻。若是不病的時節,還不知怎樣標致哩。」梁生道:「從來才色最難兩全,有奇才的,那裏又有絕色?祇恐未必如你所言。」張養娘笑道:「官人若不信,明日花燭之夜,自去端詳便知我不是說謊了。」梁生道:「直待花燭之夜,方去端詳,卻不遲了?我本重才不重貌,若其才不真,雖有美貌,亦不足貴﹔若是真正有才的女子,其貌雖非絕色,而其眉目顧盼之際,行坐動止之間,自有一種天然風致,此非俗眼所能識,必須待我親自見他一面,方纔放心。」張養娘道:「官人又來,那小姐怎肯輕易見人,你如何去見得他?」梁生道:「他見了我的詩句不肯便信,又教乳娘來面試我,我今見了他的詩詞,亦未敢便信,卻不好也出題去面試他。但祇要偷覷他一面,看其外貌,即可知其內才,你怎地設個法兒教我去看一看。」張養娘搖頭道:「這個卻難。小姐身在深閨之中,官人如何得見他的面?」沉吟了半晌,說道:「除非等他出來的時節,或者可以略略偷看。」梁生道:「他幾時出來?」張養娘道:「他等閑也不肯輕出,祇今桑老爺停柩在城外寺裏,他有時要到寺裏去拜祭,官人或者乘此機會去偷看一看,何如?」梁生道:「這卻甚妙!」張養娘道:「待我探聽他幾時到寺裏去,卻來相報。」說罷,告辭去了。過了兩日,祇見張養娘又同著一個婆子背著一個藥箱兒到梁家來,對梁生說道:「今日是月朔,桑小姐本欲親到寺裏拜祭亡親,卻因微恙未痊,正要眼藥調理,不便出門,已遣錢乳娘代去了。前日所云,不能如顧,今更有個法兒在此,但不知官人可做得?」梁生道:「是甚法兒?」張養娘指著同來的那婆子道:「這是女醫趙婆婆,是我的結義姊妹,與我極相厚的,今日恰好來,小姐要請他去看病,這也是個機會。我替官人算計,不若假扮做他的伴當,隨著他去,自然看見小姐。因此,我先和他說通了,同來與官人商議。」梁生道:「扮做伴當去也好,但錢乳娘是認得我的,雖然他今日奉小姐之命到寺裏去了,不在家裏,萬一回來撞見被他識破,不當穩便。」張養娘道:「這也慮得是,如此,卻怎生計較?」那趙藥婆笑道:「我到有個算計,祇怕官人不肯依我。」梁生道:「計將安出?」藥婆道:「我平日到人家看病,原有個女伴當跟隨的,今日那女伴當偶然他出,不曾跟得出來。我看官人豐姿標致,若扮做 了女人,卻是沒人認得出。依我說,不如竟假扮了我的女伴當,隨著我去,到可直入內室,窺覷得小姐,就使錢乳娘看見,急切那裏識得破?這算計好麼?」張養娘拍手笑道:「好算計!」梁生也笑道:「這到也使得,祇是恁般妝扮了,怎好羞人答答的在街坊上行走。」張養娘道:「這不難,喚一隻小船兒載去便了。」藥婆道:「如此更妙。」張養娘便替梁生梳起頭來,用皂帕妝裹停當,取出幾件舊女衣來穿了,宛然是個標致婦人。張養娘與藥婆不住口的喝彩,梁生自把鏡兒照了,也不覺大笑。你道梁生此時怎生模樣,有一首《西江月》詞為證: 皂帕輕遮鬒髮,青衣不掩朱顏。神如秋水自生妍,粗服亂頭皆艷。 祇少略刪春黛,微嫌未裹金蓮。若教束歲頂男冠,紅拂風流重見。 梁生妝扮完了,藥婆便去喚下一隻小船,攜著藥箱,同了梁生,一齊登舟,至桑家寓所門首,上了岸,同步進門。且喜此時,錢乳娘還未回來,梁生大著膽,直隨進內宅。藥婆教梁生且祇在外房坐地,自己先入臥室與夢蘭相見了。茶罷,即便診脈。梁生在外房偷從壁縫裏張看,祇見那小姐淡妝便服,風韻天然,雖帶病容,自覺美貌。有兩曲《寄生草》單說那病中美人的風致: 扑蝶慵麾扇,看花懶下階。幾回搔耳無聊賴,幾回手弄湘裙帶,幾回閑眺窗兒外。待拋書,無物遣愁懷﹔待開緘,又恐添感慨。 病體嬌難掩,愁容艷未消。皺眉不減春山俏,瘦腰穩稱羅衫小,無言靜鎖櫻桃悄。祇因他,花容宜喜又宜嗔﹔可知道,當年西子顰難效。 梁生偷覷多時,喜得神魂飄蕩,幾不自持。想道:「張養娘之言,一些不差,看他恁般姿態,自然是個絕世聰明的女子了。」方驚喜間,祇聽得藥婆叫:「女伴當,快拿藥箱進來!」梁生便提著藥箱,步進房去。藥婆接了箱兒,自去開箱取藥,梁生卻側身立在一邊偷眼再把小姐細看。正看得好,不期錢乳娘回來了。那錢乳娘一見了梁生,便對藥婆說道:「你這女伴當倒好個俊臉兒,我仔細看起來,到有些像梁秀才的面龐。」因指著梁生笑向夢蘭道:「小姐,你若要看梁秀才面貌,祇看這女伴當便了。」夢蘭聽說,微微把眼斜睃了梁生一睃,便覺兩頰生紅。梁生十分局蹐,恐怕露出馬腳,急急低著頭走出外房。藥婆也連忙取了藥,收拾藥箱,辭別了夢蘭出來,同著梁生,仍下船而去。正是: 祇為欲窺玉女面,幾乎露出本形來。 梁生回到家中,張養娘正在那裏等候,見梁生回來,忙取巾服替他換了。梁生道:「方纔若不是這般打扮了去,險些兒被他們看出破綻。」張養娘道:「官人曾窺見小姐麼?」梁生便把上項事述了一遍,說道:「小姐天姿國色,誠如你所言,我今更無他疑,即當擇吉行聘便了。」張養娘道:「可知道我不掉謊。官人如今快擇定吉期,待我說去。」當下梁生取些銀兩,謝了藥婆、張養娘,同著去了。次日,張養娘又來,梁生已選定了行聘吉日,教張養娘先去說知。張養娘領命而去。 且說桑夢蘭既見了梁生的詩與錦,復聞錢嫗誇獎他儀容俊美,又見這一首和詞來得敏妙,是錢嫗親見他信筆揮就的,便深信梁生果然才貌無雙,嫁得這等一個夫婿,足遂平生之願,心上已別無疑慮。祇因藥婆看病之日,錢嫗說那女伴當與梁生面龐相像,夢蘭是個聰明人,卻便猜得有些蹺蹊,想道:「這女伴當果是女人男相,看他豐神秀異,青衣中那有此人?況他一見乳娘說了這話,便有局蹐不安之狀,莫非就是梁生假扮來的?若真個是梁生假扮了來窺看我,他既說重我文才,卻又來私窺我容貌,這便是不重才而重色,不是個志誠君子了。從來有才有貌的男子最難得有信行,風流太過,往往負心薄幸。我且不要造次,還須再試他一試。思忖已定,恰好張養娘來約聘期。夢蘭便取過筆硯,展開一幅花箋,題下一首七言絕句,付與錢嫗道:「我還有一詩在此,你可把與這養娘持去,再教梁生和來,若和得合我之意,方許行聘。」錢嫗道:「今姻事已垂成,還要做什麼詩?」夢蘭道:「你不曉得,我這詩有個意思在裏邊,祇顧教他將去便了。」錢嫗不敢相違,祇得持付張養娘傳達小姐之意。張養娘道:「小姐前日已教媽媽面試過梁官人了,如何今日又要做起詩來?難道前日做來的還不中小姐意麼?」錢嫗笑道:「前日做來的,小姐見了,已極其贊歡,不知今日怎生又要做什麼詩?他說,這詩中藏著甚意思,如今你祇把去與梁官人看,便知分曉。大約正考既已取中,覆試自然停當的,不須疑慮。」張養娘聽說,祇得拿了詩箋,回見梁生,細述其事,把詩呈上。梁生展開看時,其詩曰: 千詩織就回文錦,如此陽臺暮雨何? 亦有英靈蘇蕙子,曾無悔過竇連波。 桑夢蘭索和 梁生看了,笑道:「我知小姐之意矣,他自比能織錦的蘇蕙,卻怕我不是能悔過的竇滔,祇疑文人無行,故把這詩來試我。待我即依韻和他一首,以釋其疑。說罷,便也取花箋一幅,題詩一絕道: 佳人絕世豈容多,更覓陽臺意若何? 伉儷得逢蘇蕙子,敢需後悔似連波? 梁棟材敬和 題畢,把來付張養娘,教即刻便送去。 張養娘領命再到桑家寓所,將詩箋奉與小姐,笑說道:「梁官人的覆試文章在此。」夢蘭接來,展看了一遍,微微含笑,想道:「他詩中之意,明明說有了蘇蕙,不敢更覓陽臺,若得蘇蕙為配,必不像竇滔有過而後悔。祇這一首詩,分明設下一個大誓了。」便對乳娘說:「允了他的聘期。」張養娘欣然回報梁生知道。梁生大喜,到得吉期,梁生把前半錦作聘禮送與桑小姐,夢蘭亦將後半錦作回聘,送與梁秀才。其兩人所繹詩句,與題和詩詞向已互相換看,今便大家留著,待成親之後,人錦皆圓,彼此詩詞,方可合為一集。此時,梁生禪服已終,夢蘭卻還在父喪三年之內。梁生一候小姐服滿,便要迎娶成親。看官,聽說這一場好事,全虧張養娘之力,他是被逐去的人,難得他不忘舊主,特來報信。梁生也傾心相託,竟把半錦交付與他,他又並無差誤,往來說合,玉成了佳人才子的百年姻眷。梁生深感其義,把些銀兩賞了他。自此,仍舊收他住在家裏,與梁忠夫婦一同看管家事。正是: 祇為昔年投靠,不忘犬馬之報。 當年做馬風流,今日做犬正道。 話分兩頭,不說梁生定了姻事,十分歡喜,且說欒雲與桑家說親不就,要買梁生的錦又買不成,心中正自氣悶。卻聞桑小姐到受了梁生的聘,一發惱怒,想道:「我便借屋與你居住,你卻不肯與我聯姻,到把姻事作成別人,這口氣如何消得!」便請賴本初來商議。本初自那日被梁生搶白出門之後,又羞又惱,正沒出氣處,今見欒雲與他商議此事,便攛唆道:「桑小姐白住了兄的屋,卻偏與兄相拗,極其無禮。兄如今竟催逼他出屋便了。」欒雲依言,隨即差家人去說:「這屋你家借住已久,今本宅自己要用,可作速遷開去罷!」夢蘭聞知此言,使錢乳娘宛轉回覆道:「向蒙你家相公厚意,借屋居住,感激不盡。今我小姐即日便要出嫁,一等嫁後,此屋便可交還, 不煩催促。」欒家從人把這話稟復欒雲。賴本初在旁聽了笑道:「若如此,不是催他出屋,倒是催他成親了,卻不便宜了他!」欒雲道:「便是他既不允我姻事,卻偏要在我屋裏出嫁,這不是明明奚落我?」本初道:「專怪他沒禮,可連夜逐他起身。」欒雲沉吟道:「逐他去固好,但他原是個地方官的宅眷,怎好便把沒體面待他?日後倘有與桑家相知的來替他修怨,卻是不便。」本初道:「我一向也祇道桑公雖死,不無門生故吏,身後之事決不寂寞。不想他是得罪楊內相之人,沒人敢照顧他,眼見得這煢煢孤女,是沒倚靠的了。現今他原隨來的許多家人仆婦都已散去,祇有一個乳娘伴著小姐。不是我取笑說,就使黑夜裏劫了他來,也急切沒人來尋緝。吾兄如今祇顧差人去趕逐他,他迅雷不及掩耳,必將倉皇奔竄,那時跡其所行,便可別有妙計。」欒雲聽說大喜,即吩咐家人絡繹不絕的去催趕桑小姐出屋。催了一日,到得晚間,探門的探門,發瓦的發瓦,十分囉唣夢蘭當不起這般光景,家中又沒有僮僕護衛,祇錢乳娘一個,那裏禁得住這班家奴?一時無奈,祇得收拾隨身行李,連夜僱小船一隻,同著錢乳娘踉蹌下船。欒家眾僕見桑小姐已出了屋,便封閉了宅門,一鬧的進城回覆家主去了。 夢蘭與錢乳娘坐在船裏商量道:「如今往那裏去的是?欲待歸鄉,聞路途兵阻,不能前進﹔欲待徑投梁家,又無此禮,卻怎生是好?」商量了一回,夢蘭道:「我有母舅劉虛齋,現今僑居華州,我和你不如且到那裏安身罷。」錢嫗道:「既如此,待我明日進城去,說與梁官人知道了,方可行動。」夢蘭道:「不必去說,我們祇今夜便好行動,且待到了華州,然後使人來報知梁生未遲。」錢嫗道:「何必如此匆匆?」夢蘭道:「我料欒雲那廝求婚不遂,心中懷恨,不止趕逐我起身,定然還有狡謀。今眾奴回報,彼必將偵探我行蹤,於中途作祟,故為今之計,不若乘此時城門已閉,彼無從來偵探,且不料我即刻起程,我卻祇就今夜便行,聲言欲歸蜀川,暗自向華州進發,則彼雖有狡謀,無所施矣。」錢嫗道:「小姐所言極是。」於是吩咐舟子連夜趕行。有幾個寓所鄰近的人來問他將欲何往,錢嫗祇以歸蜀為詞,卻暗教舟子望華州一路而走。行過水路,舍舟登陸,僱下兩乘車子,夢蘭村妝打扮,與錢嫗各乘一車,直至華州城外。且停頓在一個井亭之內,即令車夫入城尋問劉虛齋家。誰想虛齋已於兩年前死了,房屋已賣與別姓,其家眷都不知遷往何處。車夫打聽的實,回報與夢蘭知道。夢蘭大驚,大哭。車夫不管好歹,逼了僱車錢自去了。夢蘭與錢嫗弄得走投無路,進退維谷。正是: 烏鵲更無枝可踏,窮魚安得水來依。 當下,夢蘭與錢嫗相抱而哭。夢蘭哭道:「我本深閨弱質,不幸父母俱喪,飄泊異鄉,為強暴所逐,流到此處,卻又投奔親戚不著,如此命蹇,量無道理,不如早早死休。」說罷,便望著井亭中那口大井要投將下去。慌得錢嫗和身抱住,兩個哭做一團。正苦沒人解救,祇見遠遠地一個方面闊服的長鬚老者走將來。祇因遇著這老者,有分教: 義女拜新翁,免至花殘月缺﹔ 師臺敦舊誼,更堪玉潤冰清。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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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曰: 會合佳人未有期,兩相飄泊兩相疑。 柬書空寄無由達,祇為才郎中路迷。 話說夢蘭小姐要投井,錢嫗哭救不住,正在危難之際,忽見一個老者走來。你道那老者是誰?便是前任襄州太守柳玭。他原是華州人,自從解任之後,告老家居,時常方中便服,攜杖出門,或逍遙山水,或散步郊原,瀟灑自適。這日,正喚一個小童隨著在野外閑行,遙見一個少年女子和一老婦人在井邊痛哭,心中疑異,便走近前來問道:「小娘子,誰家宅眷?有甚冤苦,和這老媽媽在此啼哭。」夢蘭羞澀哽咽,不能開言。錢嫗見柳公氣象高古,料是個有來歷的人,因即指著夢蘭答道:「這位小姐乃已故襄州太守桑老爺的女兒,老身便是他的乳娘。不幸遭強暴欺凌,逃避到此投奔一個親戚,卻又投奔不著。一時進退兩難,所以在此啼哭。」柳公聞言,惻然改容道:「不意遠揚公的令愛飄流至此!我非別人,即襄州前任的柳太守,你家先老爺與我有僚友之情,其清風勁節,我所素仰。既是他的小姐,何不徑來投我?」夢蘭聽說,方拭了淚,向前深深道個萬福,說道:「若蒙恩相見憐,難中垂救,便是重生父母了。」柳公見他儀容秀麗,舉止端詳,是個大人家兒女,十分憐惜,即喚童子僱一乘小轎,教乳娘伏侍小姐上轎,先送到家裏,自己攜杖隨後慢慢而歸。正是: 梁生思有室,桑氏已無家。 幸逢劉孝老,能惜女西華。 原來柳公的夫人亦已物故,且無子無女,家中止有幾個侍妾丫鬟。當下,接著夢蘭遜到內堂。相見畢,柳公隨後回來,夢蘭重復拜見了。柳公細叩來因,夢蘭把早年喪母,後來隨父赴任,父死任所,欒雲初時借屋,後因求婚不遂,懷恨趕逐,逃奔到此的緣故,一一說了。柳公道:「這欒雲原是膏粱子弟,我在任之時,祇因鄉紳薦書,面上勉強取他入泮的,如何敢妄求婚姻,肆行無禮!今小姐幸遇老夫,且安心住在此。待老夫替你覓一佳偶便了。」錢嫗在旁接口道:「我家小姐已許過人家了。」柳公問道:「誰家?」錢嫗道:「便是襄州梁孝廉的公子叫做梁棟材。」柳公聽罷,大喜道:「這是我最得意的門生,這頭姻事卻聯得好,他幼年便有神童之名,我在襄州時,曾舉報他兩次科舉,他因親老,不肯赴試。如今他父母還在麼?」錢嫗道:「他老相公、老安人都亡過,今服制都滿了。」柳公道:「我看他文才,將來必大魁天下。聞他向年有多少人家與他議親,他卻難於擇配。小姐是何人作伐,定得這個好夫婿?」錢嫗便將兩半幅回文錦配合得來,梁生以前半錦為聘,小姐以後半錦回贈的事細說與柳公知道。柳公道:「梁生曾把回文錦中章句繹得幾十首,我也曾見過,卻不曉得他家藏著原錦半幅。此錦本宮中珍秘,後來散失民間,購求未獲,不知他從何處得來?」錢嫗道:「聞說他家老相公從京師回來,在路上收買的。」柳公道:「你家這半幅卻又從那裏覓見得?」錢嫗又將劉夫人夢中之事,並地下掘得玉匣,匣中藏著半錦的緣故,細說了一遍。柳公點頭嗟歎道:「這是天緣前定,大非偶然。既是梁家半錦在小姐處,不知今可曾帶得在此,幸借我一觀。」夢蘭聽說,便向懷中取出一個繡囊付與錢嫗轉遞柳公。原來,夢蘭把梁生的半錦與他所繹回文章句,並和韻的一詩一詞做一包兒,裹著藏在身邊。今因柳公索覽,便探懷而出。 柳公接來看了,見這半錦五色紛披,燦然悅目,嗟賞了一回。及見梁生所繹章句並所題詩詞,說道:「這繹出的章句,我已曾見過,那一詩一詞卻不曾見,想是他的新作了。後面寫著『和韻』,不知是和誰人的韻?」錢嫗道:「就和小姐的韻。」柳公道:「原來小姐長於翰墨,老夫失敬了,這原唱的詩詞一發要求一看。」夢蘭道:「不肖女也繹得回文章句幾十首,當一並錄出呈教。」柳公大喜,即令丫鬟取過文房四寶送上。 夢蘭把章句詩詞一一寫出, 柳公取來細細看了,極口稱贊道:「我前見梁生所繹章句,已是敏妙絕倫,不想小姐又另出手眼,更覺不同。其中祇有一二相合的,餘皆各自撥新領異。至於小引一篇,尤為佳絕。我初見梁生時,曾以璇璣圖為題,面試他一篇古風,今這小引與他古風可稱雙璧。兩詩兩詞又一樣清新秀麗,真是天生一對夫妻。至如兩半錦作合之奇,又不足言矣。」因問小姐到這裏來時,梁生可曾知道否?錢嫗答道:「當被欒家迫逐,倉卒起身,不及報與梁官人知道,小姐指望到這裏尋著母舅家住了,然後寄信到梁家去,不想又投奔不著。」柳公道:「小姐母舅是何人?」夢蘭道:「家母舅是劉虛齋。」柳公道:「原來是劉虛齋,我也曾認得,今已亡過幾年了。他本劉寶之孫,因乃祖直言被害,故絕意仕進。僑居於此,以務農為業。不料前年病故,所遺田畝,半皆荒瘠,邇來連值凶歲,朝廷雖有蠲恤之典,卻被吏胥上下其手,移熟作荒,移荒作熟。劉家荒田偏不在蠲恤之內,他令郎劉繼虛苦幹賦役,竟把田產棄下,挈了一妻一妹,不知逃往何處。官府又欲著他親戚領田完糧,因此,連他親戚也都逃避,沒一個住在本州城裏。你要去投奔他,卻不投奔差了?」夢蘭聞言,潸然淚下道:「煢煢孤女,無所依歸,指望暫託母家,不想又如此零落,如何是好?」柳公沉吟了半晌,說道:「我向愛梁生之才,曾對他說:『我若有女兒,即當招他為婿。』今我膝下無人,你又怙恃俱失,我意欲認你為義女,便入贅梁生到家,未知你意下如何?」夢蘭道:「大人既與先君有僚友之誼,不肖女便是通家兒女了。況今又無家可奔,若得大人頤養膝下,實為萬幸。」柳公大喜。夢蘭便令乳娘扶著深深的拜了柳公四拜。柳公立在上面答個半禮。當晚,排設家宴,做個慶喜筵席。次日,柳公即修書一封,差一的當家人,星夜齎赴襄州梁家投遞,約梁生到華州柳衙來成親。正是: 舊日門生今女婿,今朝泰岳舊恩師。 玉成花燭洞房夜,全賴他鄉遇故知。 夢蘭既拜柳公為義父,便與錢乳娘兩個去住在柳家,專等梁生到來。誰想好事多磨,柳家的家人去了幾時,回來稟覆柳公道:「小人領命往襄州尋問到梁家,梁相公已不在家裏了。他家有個老媽媽說道:『梁相公自聞桑小姐去後,便喚老蒼頭隨著買舟渡江,望綿谷一路尋訪去了,至今未歸。』小人又住在那裏等了幾日,並不見回來,祇得把書信付與他家老媽媽收著,先自回來稟覆。」柳公聽罷,對夢蘭道:「他不知你在此,到往綿谷去尋,如何尋得著?既尋不著你,知他幾時纔回,我的書何由得見?今當再寫一書,差人趕上去,追他轉來。」計算已定,即另差一人黷書,望綿谷一路進發。那人去了幾日,卻探知前途水路都是兵船充塞,沒有民船來往。旱路又都是遊兵騷擾,沒有客商行動,不能前去。祇得復身回來,並原書帶歸。看官,聽說原來此時,興元節度楊守亮造反,朝廷差大將李茂貞引兵徵討,相持日久,未能便下。那楊守亮與宦官楊復恭認為叔侄,暗通線索。復恭惟恐李茂貞成功,故意遲發兵糧。茂貞又約束不嚴,任其部卒隨處劫掠,為此,這一路甚難行。彼時有幾句口號,單說唐未長征之眾與唐初府兵之制大異,道是: 昔之府兵,唯寇是剿。 今之長征,唯民是擾。 兵而擾民,非兵伊盜。 設兵至此,可勝歎悼。 子曰去兵,旨哉聖教。 當下,柳公因尋訪梁生不著,甚是憂悶。夢蘭心裏也十分煩惱。一日,正與錢乳娘兩個相對愁歎,忽聽得堂前熱鬧,錢嫗出去看了一遭,來回報說:「朝廷有特旨,陞了柳老爺的官,今報喜的人來報喜,故此熱鬧。」原來,柳公向與楊復恭不協,求補外任,又辭官而歸。近日,復恭驕橫太甚,天子也有些厭惡,他因思念柳公是個直臣,特旨詔還京師,仍拜殿中侍御史之職。柳公當日奉了朝命,便打點起身。因對夢蘭說道:「自楚入蜀,一路甚是難行,料梁生決不到那邊去尋你。他知你向曾隨父在京,或者如今竟到京中尋訪,亦未可知。況今當大比之年,他服制已滿,也必赴京應試。你不若隨我進京訪他來相會。」夢蘭依言,即與錢乳娘收拾行裝,隨著柳公一同起行。臨行時,柳公又恐梁生未必便到京師,倘還在襄州附近地方尋訪,卻如何得與夢蘭相遇?因心生一計,把這半幅回文錦依樣刻成印板,後刻一行云: 蘇氏璇璣半幅圖,如有合得此圖者,可至京師柳府來相會。 柳公將這刻板回文圖做個暗號,吩咐家人印下幾百張。凡自襄州入京一路馬頭、市鎮上,都要粘貼,使梁生見了,好到京中來尋我。家人領命,分頭往各處粘貼去了。柳公一面自攜家眷,起身赴京,不在話下。 且說梁生自從那晚夢蘭被逐之後,錢乳娘又不及去報他,他在家裏並不曉得。直至次日,張養娘偶然出外,聞了這個消息,回來報知。梁生喫了一驚,忙趕到城外去各處尋訪了一日,不見蹤影。又到桑公停柩的那個寺裏探問,卻又說並不見小姐到來。梁生心疑,再到他寓所左側,細問鄰人:「可曉得桑小姐往那裏去了?」有人傳說:「他同乳娘下了一隻小船,說要取路回鄉去哩。」梁生此時寸心如割,想道:「他家在綿谷,近聞此路正有兵險,女子家不知高低,祇顧往前去,如何使得?我須趕將去追他轉來。」便教張養娘同梁忠妻子看守家中,自己帶了些盤纏:並懷著夢蘭下聘的半錦及其所題詩詞,喚梁忠僱下小舟一隻,主僕二人連夜下船渡江追去。於路訪問往來行人,說:「可見有一小娘子同一老嫗駕一隻小船前去麼?」那些人也有說曾見的,也有說不曾見的,其言不一。梁生心中疑慮,祇顧催船前進。行了幾日,將近均州界日,祇見來船紛紛傳說:「前面有征西都督李爺發回的兵丁下來,見人拿人,見船拿船,十分利害。」梁生船上的艄公聽了這話,便把船泊住不肯行了。正是: 並非欲濟無舟楫,卻是有舟不可越。 失去佳人何處尋,才郎此際愁欲絕。 梁生見艄公不肯行船,便道:「我情願多出些船錢,你須與我再行向前去。」艄公道:「不是小人不肯去,其實去不得了。」正說間,祇見一隻快船駕著雙櫓,飛也似搖將過去。梁生指著,對艄公道:「你說去不得,如何這隻船卻去得?」艄公抬頭把那船看了一看,說道:「這不是民船,這是衙役打差的快船,他奉著官差,須不怕兵丁拿了。相公若必要到前面去,便趁著這隻船去到好,祇不知他可肯搭人?」梁生聽說忙道:「既如此,你快招呼他一聲。」艄公果然高聲叫道:「前面快船,可肯乘兩個客人麼?」那快船上人聽得招呼,便停了櫓,問道:「什麼人要乘船?」艄公道:「是一位相公同著個老管家要相求帶一帶。」船上人未及回言,船艙裏坐艙的那人聽說是一位相公,便道:「既然是個相公,快請過船來。」艄公忙把船搖將擺去。梁生走過快船,看艙裏那人時,果然是公差打扮,見了梁生拱拱手,便請梁生就艙中坐下。梁忠自把船錢打發了艄公去,也過船來靠艙門口坐著。艙裏那人問梁生道:「相公高姓?」梁生道:「學生姓梁。」那人道:「相公不就是與前任柳太爺相知的梁秀才麼?」梁生道:「學生正是。老丈如何曉得?」那人道:「在下就是本州公差, 如何不曉得? "梁生道:「老丈尊姓?」那人頓了一頓口道:「在下姓景。請問相公,前面都是兵丁充斥的所在,你讀書人有何急事,要到那邊去? 」梁生道:「學生正為聞得前面兵險難行,要去追尋一個人來。」那人道:「原來如此,相公遠來想是餓了,我船裏有現成酒餚在此,若不棄嫌,請胡亂喫些。」說罷,便喚舟子取出酒餚來,請梁生同飲。梁生再三謙讓。那人道:「相公不必太謙,在下雖是公差,卻極重斯文,況相公又是前任太爺的相知,怎敢怠慢!」一頭說,一頭斟酒勸飲。梁生飲過兩盞,那人道:「這酒不熱,須換熱酒為喫。」便自向艄頭取出一壺熱酒來,滿斟一大盞,奉到梁生面前。梁生見他殷勤,接過來一飲而盡。那人又忙斟一大盞遞與梁忠道:「老管家,你路上辛苦也,請喫盞熱酒兒。」梁忠謝了一聲,起身接來,也一口呷乾了。祇見那人指著他主僕兩個,笑道:「倒也,倒也。」說聲未絕,梁生早頭重腳輕,不覺一交跌到在船艙裏。梁忠見了,忙要來扶,卻連自己也手軟腳麻,撲地望後到了。那人喚舟子急急把船搖到一個僻靜港口歇下,將梁生的行李打開撿看,卻祇有幾兩散碎銀子與衣服、被臥之類,並無他物。那人看了沉吟道:「難道這件要緊東西不曾帶來?」便又把梁生身上滿身搜摸,摸到胸前,摸出一個錦囊來,打開看時,見是半幅五色錦同兩幅紙兒一起包著。那人歡喜道:「好了,這寶貝在這裏了。」隨即將錦囊藏著,把行李包兒賞與眾人分了。等到夜晚,先喚兩個舟子,將梁忠抬到沙灘上撇下,又把船行過裏許路,然後將梁生抬往岸上一個牛棚之下放著。那人笑道:「他要夫妻完聚,今先教他主僕分離,卻是耍得他好。」當下,安置了當,連夜開船去了。正是: 早識酒盞為陷阱,非逢知己不當飲。 已嗟見錦不見人,誰料失人又失錦。 看官,原來那快船上的人,不是姓景,到是姓時,就是欒家的門客時伯喜。他奉欒雲之命,特來賺取梁生的半錦,故隨口說是姓景。這些舟子們都是欒家從人假扮的。欒雲自那日趕逐夢蘭起身後,便與賴本初商議,使人探他往何處,要在中途扮了強盜劫取他回家。又恐他竟投奔梁生,一面使人到梁家左近打聽。及聞夢蘭那晚連夜起身,不知何往,傳說要回鄉,未知果否。又聞梁生已買舟渡江追去了。本初對欒雲道:「桑小姐向因前途兵阻,不敢扶柩回鄉,寄寓於此,今途路未通,父棺尚在,恐未必便回鄉去,或暫投別處亦未可知。但梁生此番趕去,他想要追著小姐,完其婚事,身邊必然帶著那半錦,不若使個計策,遣人去賺了他的來,專怪他一個決不肯賣,一個定要配對。今先教他兩錦不合,卻不羞了他。」欒雲道:「此說甚妙,但教那個去賺他好?」本初道:「時伯喜是我們一路人,他雖曾到過梁家,卻從未與梁生主僕識面,今就教他去罷了。」欒雲大喜,隨即吩咐時伯喜,教他依著本初之計而行。當下,伯喜果然依計行事,賺得梁生半錦並詩詞,回報欒雲,具言如此如此。欒雲把這半錦與本初觀看,本初道:「這是後半幅,正與我前日在梁家所見的前半幅恰好配著,兄雖不曾娶得佳人,卻得了這半幅美錦,亦是非常快事。」欒雲道:「失人得錦,非吾本意,況又是半幅不全的,我當初祇道那回文錦是怎樣一件奇寶,原來祇是這等一幅錦兒,我如今就得了他,恐也沒甚用處。」本初道:「我前日曾對兄說過,兄如何就忘了?內相揚復恭不吝重賞,賺求此錦,今雖半錦,亦是奇寶。兄若把來獻與楊公,他必然大喜,功名富貴便可立致,強似去買科場關節,倘或楊公要求全錦時,那半錦在桑小姐處,已有下落,祇須懸重賞賺求,不愁桑小姐的那半錦沒人首告。那時全錦歸於楊公,美人不怕不原歸吾兄,卻不是功名、婚姻一齊都成就了?」欒雲聽罷,喜得手舞足蹈,說道:「既如此,我們就到京師投拜楊公去。」 本初道:「若要去投拜他,須要拜做乾兒方纔親密。他內官家最喜人認他做乾爺的。」欒雲笑道:「拜這沒雞巴的老子,可不被人笑話?」本初道:「如今興元叛帥楊守亮也認他為叔,何況我輩?」欒雲道:「他是同姓,可以通譜,我是異姓,如何通得?我今有個計較在此。」本初道:「有甚計較?」欒雲道:「我母舅也姓楊,我今先姓了外祖之姓,然後去投拜他,卻不是好?」本初道:「如此最妙。」時伯喜在旁聽了,便道:「大官人去時,須挈帶在下,也去走走。若討得些好處,就是大官人的恩典了。」欒雲道:「你是有功之人,原該與你同去。」本初笑道:「小弟是運籌帷幄之人,難道到不挈帶同去?」欒雲道:「兄若肯同行,一發妙了。」本初道:「據小弟愚見,兄改姓了楊,小弟也改姓了楊,兄把尊號去了一字,叫做楊棟,小弟也把賤諱去了一字,叫做楊梓,兩個認作弟兄。你做了楊公的義兒,我便做了他的義侄,如此方彼此有商量。」欒雲與時伯喜聽說,齊聲道:「這個大妙。」三人計議已定,便擇日起身赴京。昔人有篇笑通譜的文字,說得好: 從來宗有攸辨,姓有攸分,通譜一道,古所未聞。苟遙攀乎華冑,每見笑於達人。譚子奔莒,固當有後﹔林逋無嗣,曷為有孫?狄武襄不祖梁公,自可別垂家乘﹔唐高祖強宗李耳,終為妄託仙根。以彼仰時高賢,猶云不必﹔況復依棲權勢,寧非喪心!或曰吳而子之,魯昭不妨通姬於宋﹔婁者劉也,漢高亦嘗賜姓於臣。不知元吳終非趙裔,朱那難繼唐君。黃楚別於羋楚,呂秦判於贏秦。故小吏牛金貽羞司馬﹔夏侯乞養人刺曹騰。君不見衛、霍同母,究分兩家之姓﹔關、張結義,未有合譜之文。姚、祁若因顓項而聯宗,堯不當嫁女於舜﹔湯、文如以黃帝而認族,周亦宜仍號曰殷。漢家京兆說三王,初不以同宗而重﹔南北黨人分二李,豈其為異族而爭?但使聲應氣求,雖兩姓其必合﹔倘其離心叛志,即一室而操兵。豈不聞向戌避桓魋之惡,羊舌施叔魚之刑。齊桓殺子糾於笙竇,周公囚蔡叔於郭鄰。矧非族而冒族,又何誼而何恩?尤可駭者,既已親其所疏,必至疏其所親。假宗假支,反居主位,至姻至戚,推為外賓。遠者之歡好未洽,近者之嫌吝適生。試想:接席呼兄,嫂子從未識面﹔登堂拜叔,此不知何人。言之可發一笑,問焉大難為情。如謂四海之內皆兄弟,宗弟帖何不排開送去﹔若云五百年前總一家,百家姓竟可燒去無存。此風頗盛於邇日,狂言聊質乎高明。 話分兩頭,且不說欒雲等赴京投拜楊復恭,且說梁生,那夜被時伯喜用蒙汗藥麻翻了,撇在一個村口牛棚之下,直至黎明方纔蘇醒。爬將起來,不但梁忠並行李不見了,連身邊所藏的回文錦與詩箋也不見了,目瞪口獃,叫苦不迭。又不知這裏是甚所在,祇得信步走入林中,要尋個人來問路。不想連走過幾個村落,卻並不見個人影,但見一處處茅檐草舍,止餘破壁頹垣﹔靜悄悄古樹寒雲,惟聽冷猿秋雉。真個十室九空,野無煙火。你道為甚緣故,原來,彼時百姓不但避兵,又要避役。唐初租庸調之法最是使民,後來變亂祖制,多設名目,額外征求,百姓被逼不過,每至逃亡。唐詩有云:「已訴征求貧到骨。」這便說彼時征求煩擾。又云:「邑有流亡愧俸錢。」這便說彼時百姓流亡。當日又有無名子因唐末農田之苦,把田字編成幾句歌謠,卻也說得十分巧妙,則錄注於此: 論田之精,厥產曰恆﹔揆其字義,美誠莫罄。民以田為食,故田如四口之相倚﹔人以食為天,故田如兩日之並行。君王非田則無祿,故田以二王為象﹔戶口非田則難息,故田以十口為文。山川非田則不貴,故田如四山之環抱﹔又如兩川之縱橫。然而地闢於丑,田在地本為不滿之數﹔人生於寅,田在人一似人官之形。昔認田字為富字足,無田不成生業﹔今信田為累字首,有田易犯罪名。熟可拋荒,所患丁男寡力﹔荒難使熟,最苦承佃乏人。東作之艱,艱在木生而土死﹔夏畦之病,病在田葛而土盈。施恩則以田結人心,故蒙蠲恤之典論﹔理則以田為王土,怎免粟米之征。人有一日之田,遂煩會計﹔土無千年之禾,也待種成。田按里而冊籍可稽,雖尺土莫逃乎稅斂﹔田有疆而高低不一,即步弓難定其紛紜。仁政必先經界,辨田界者,還須一介不苟﹔良苗漫說懷新,植田苗者,每至寸草不生。黃壤為上上之丘,嘗共丘而判肥瘠﹔黑墳為下下之地,恆赤地而歎災侵。畏搖畏賦畏無休,祇因頂上的田難脫卸﹔當投當差當不了,止緣腳下的田是禍根。田少則一邊出稍,歎由來之有限﹔田多則兩頭應役,將申訴以何門?苟其善計,無人安得田完國課?若還作弊,有吏又見田多變更。完官的,一番出兌幾番愁,常恐折耗了米﹔欠糧的,既思稱貸又思脫,枉自費盡了心。田絆鄉紳之身,直與細民同類而等視﹔田飽衛軍之腹,徒使運戶奔走而奉承。畎從犬,佃從人,充賤役者,果然半是人兮半是犬﹔鍤從千,鎛從寸,墾穀土者,豈真一寸田為千寸金。 舊田重重,未必取十千而稅十一﹔新田疊疊,還恐但宜古而不宜今。入甲即如生了腳,不能移換﹔做鬼還須頂在頭,遺害子孫。先疇可壽,那知壽為天所奪﹔祖田是福,誰料福為禍所乘。授田與兒曹,反使童子無立錐之土﹔因田賣房屋,遂至棟字無二木之存。田納禾而成囷,田若無禾,復有何囷可指﹔人入田而為困人,求免困,惟有棄田而奔。哄者必有井焉,可憐避田之人,甘作背井之客﹔民之為言吐也,祇為懼田之故,遂有逃亡之民。 閑話休提,且說梁生當日見村中冷靜,沒人可問,想道:這裏村落無人,必走到官塘大路上去,方可尋人問路。且腹中已飢餒,也要覓個茶坊酒館,弄些飲食充飢纔好行動。一頭走,一頭肚裏尋思。祇聽得遠遠地一陣嘶喝之聲,甚是熱鬧。梁生道:「好了,那邊是有人煙的所在了。」便依著這人聲熱鬧處走將去。祇因這一去,有分教: 顛連才子,忽遇著舊日知交,奸險狂徒,又弄出偷天手段。 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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