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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沃堯《九命奇冤》

 百城主人 2016-01-11
第十二回    黃千總有意縱強徒 凌貴興親身行搶劫

  卻說凌貴興自從打發丈人何達安去後,便代他妻子開喪掛孝起來,把一座裕耕堂重新收拾,延僧禮道,要做七七四十九天功德。眾強徒借著幫忙為名,益發無晝無夜,都嘯聚在凌家。貴興沒了老婆妹子在耳邊闊聒絮,反覺得爽利。到了第三天,爵興便叫貴興到往來的錢舖子裡,打了票子,整的散的,共是二十六張。爵興拿了一張一千的,去交了何達安,其餘散的二十五張,共是一千七百兩,對不住,他自己拿去用了,還落得兩邊都感激他。他還要到凌家來吃白飯。這個一聲「賢姪」,那個一聲「姪老爹」,那一邊又是一片聲的「大爺」,貴興倒也覺得十分熱鬧,反把死人的事忘了,天天那僧道禮懺之聲,與那歡呼暢飲之聲相唱和。過了三七,便把兩口棺材,抬到祖墳去安葬了。貴興便納了兩個待妾,一個楊氏,一個潘氏。喪事之中,又帶著吃喜酒,真是笑啼皆作,吉凶並行。
  這一天,宗孔偶然想起一件事道:「我記得八月十六那一天,看見梁翰昭在千總衙門裡出來,莫非他們此刻要結交官場,同我們作對麼?」爵興道:「不見得!他們這班村老兒,見了官就嚇的話也說不出來了,哪裡想得到結交他呢?」貴興道:「話雖如此,也不可不防,並且我們商量要搶割他的稻穀,遲兩天就要動手了。這件事,千總管得著的,我這裡一動手,他那邊一報官,就是報到文衙門裡,也要請他武官追捕的。這便如何是好!」爵興道:「不要緊!這黃千總是最貪財的,只要送上他幾兩銀子,他便叫你做老子都肯的了。」貴興道:「只是那個認得他,方好過付?」爵興道:「只我就同他極相好,無話不談的,何必求人?」貴興大喜,就兌了五十兩銀子,請爵興送去。爵興道:「不必,不必,這些武狗,看見了一個銅錢,就笑得眼睛都沒縫了,何必這許多?只要二十兩就夠了!這是當省的,我不能不叫你省,不比陳家何家的事,是萬萬省不來的呀!」貴興就改兌了二十兩。爵興接了,就去斡旋去了。好爵興,果然只花了二十兩銀子,卻買了一個黃千總了,回報貴興,自然歡喜。
  這一夜,外面鐃鈸喧天,他裡面卻是洞房花燭。這風聲傳到了梁家,凌氏等知道桂仙姑嫂,雙雙自盡,不免歎息一番,只因彼此成了仇敵,也不便去弔唁。凌氏念著一脈至親,哭了一場,方才想起,十五那夜,桂仙私行到來,臨去那番話,竟是句臨終叮囑之言,難得她小孩子家,有這個遠慮。後來天來回家,談起桂仙的話,凌氏便把桂仙叮囑,恐怕貴興鬧了大亂子,托付照應他的話說了,天來也是歎息不止。表過不提。
  且說凌氏這一天,正在沒事,看著兒媳們趕做冬衣,忽然哄了一班佃戶進來道:「梁太太,不好了!今天來了許多強盜,把我們的田禾都搶割了!」凌氏一看,正是北沙一幫的佃戶,不覺歎了一口氣道:「既然遇了強盜,今年的租,且免了吧!」眾佃戶道:「老太太呀!多蒙你的慈悲,田租便兔了,只是我們靠著過冬天,度新年的本錢,都沒有呀!」說罷都哭了。凌氏道:「你們且歇歇去吧!我再商量周濟你們點便了。」眾佃戶謝了出去。
  凌氏便叫請了翰昭過來,告知此事,翰昭飛也似的,去報了千總。那黃千總皺眉道:「可巧我今天瀉肚子,還沒有吃飯,這是地方公事,說不得也要去走一遭,只是我要吃點飯才走得動呢!」
  翰昭道:「吃過飯,恐怕強盜去遠了,追不著呢!」黃千總怒道:「朝廷也不使餓兵,你們倒要使起餓官來了!」嚇得翰昭不敢再說,只得退出來等候。直等了兩個多時辰,方才聽傳呼備馬,等了好一會,黃千總方才出來,跨上馬,帶了幾十個兵。
  翰昭跟著走。翰昭起先還恐怕跟不上,誰知他倒是按轡徐行,莫說翰昭只有五十多歲的人,就是八十歲老頭子,只怕也跟著他綽綽有餘呢!等到到了北沙時,哪裡還有個強盜的影子?只剩了一片蹂躪之跡,兩面毗連的田禾,卻依然是黃雲滿地。黃千總問道:「這兩面毗連的田,也是你的麼?」翰昭道:「兩面都是別人家的。」黃千總道:「這又奇了!既是強盜搶割,他又何分彼此?何以你家的便搶的一顆不留,人家的卻一顆不動呢?」兩句話問得翰昭無言可答。黃千總道:「只怕你欠了人家錢債,人家來取去抵債的吧!」翰昭道:「我並沒有欠人家的債,或者仇家是說不定的。」黃千總大喝道:「既然是仇家,你怎麼報的是強盜?好個不知輕重的村夫!」說罷,撥轉馬頭去了,翰昭目定口呆的怔了一會,只得回去告知凌氏,凌氏聽了,也是無法可施。翰昭道:「不如通個信給天來姪兒,叫他回來計較。」凌氏道:「這可不必了,此刻將近年下,糖行裡生意正忙,不要又叫他分了心,並且叫他回來,也不過是歎上兩口氣。他的怕事,比你我還厲害呢!」翰昭只得罷了。這裡凌氏又張羅周濟了各佃戶,方才拜謝而去。幸而年來他們糖行生意還好,要是差不多的人家,這一下子,可支持不下去了。
  閒話少提。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又是臘盡春回,交到雍正六年戊申了。天來在行中料理生意,直到年三十夜,方才同了君來、養福回家度歲。廣東風氣,大行店家,新年裡總要到正月二十幾才開張,所以天來兄弟父子,就得在家多盤桓幾日,以敘天倫之樂。
  貴興那邊,景象又自不同。一班酒肉兄弟,狐群狗黨,終日不是賭錢,便是吃酒,偶然取過鑼鼓來、亂打一陣,這就算他們最清雅的玩意兒了。一天早起,,天井裡兩盆蘭花開了幾朵,貴興便大大高興起來,要置酒賞蘭,在去年打不盡的裕耕堂上,大排筵席,真是群凶畢至,眾丑咸集。飲酒中間,貴興忽然停下酒杯,歎了一口氣。宗孔又忽然扭扭捏捏搖搖擺擺的問道:「吾問姪老爹者,為何忽然而歎氣之乎?」貴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叔父怎麼掉起文來了?」宗孔呵呵大笑道:「我近來親近了區老表台,聽見他常常的『之乎者也』,我染了他點書卷氣,也來學學,這句話,文便掉了,只是那個『也』字還沒有安裝上去。」說的眾人一齊大笑。爵興道:「笑話慢說,端的賢姪為何歎氣?」
  貴興道:「我只恨天來那所石室,壞了我的風水,不然,前年我就中了。中舉之後,一定是連捷的,連捷起來,我還是個狀元。你想去年丁未科的狀元,怎麼還會讓給一個『彭啟豐』呢!」(雍正五年丁未狀元彭啟豐)爵興道:「這個何必心焦!他那所石室,總不能死守著的,好在今年不是鄉試年期,我們各盡能力,盡今年弄了過來,縱使弄他不過來,硬拆也要拆了他的。包管明年己酉,賢姪高中一名解元,後年庚戌連捷大狀,我這裡預賀一杯!」說罷,吃乾了一杯酒。眾強徒一時又歡呼起來。貴興道:「我想我的運氣,真不如人。你看今日賞花,那花盆都是粗貨,往日南雄廣源店,本有二十四玉石花盆,還有一堂花梨木桌椅,卻又被天來拿去了。若在這裡,豈不光輝!」宗孔大叫道:「既是廣源店的東西,就是兩家都可以用的了,他是甚麼人敢拿了去!來,來!眾兄弟們幫個忙,同我去拿了來!」說著就要走。
  爵興道:「賢姪且慢!既有此事,你可寫個條兒,只說同他借來用,他要是肯呢,我們這個就是『劉備借荊州』。他不肯時,我們就去搶了來,這是先禮後兵,他卻怪不得我了。」貴興大喜,就寫了個字條,叫喜來去借。喜來去了許久,回來說道:「不肯,不肯,他說東西都在省城,被人家借去了。」宗孔跳起來就要去搶。爵興道:「你們且慢,等我分派這件事,要賢姪帶了頭,先叫開了門,只說一來拜年,二來當面求借東西,有你帶了頭,以後就沒有事了。若是教別人去,他明天到衙門裡報一個案,那可怎麼得了!雖然諒他也不敢,然而總不能不防到這一著。」貴興道:「我親去了,怎麼就沒事了呢?」爵興道:「賢姪自己去了,他哪裡還好告,就是告到官司,只說我們中表至親,鬧著玩得,誰稀奇他的東西,這就變了個『談笑官司』了。」
  宗孔跳起來道:「妙計,妙計,我姪老爹幾時做了皇帝,封你做個軍師。」爵興道:「不要胡說!」宗孔道:「狀元升宰相,宰相升皇帝,這有甚麼稀奇?不要多說了,姪老爹,走吧。」拉著就走,眾強徒一擁而去,只剩下爵興看家,眾人一擁,到了梁家門首。貴興道:「他看見我們人多了,一定不肯開門。你們且悄悄的站在兩旁,等我打開了門,你們就一擁而入。」眾人點頭應允。貴興便去敲門,祈富便問是誰,貴興道:「是我!」祈富聽得是貴興聲音,吃驚不小,不敢開門,飛跑到裡面報信。凌氏等也吃了一驚。
  未知開門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爵興宗孔雙薦凶徒 葉盛簡當一場敗北

  話說凌氏等聽說凌貴興來了,也吃了一驚,躊躇了良久,面面相看,想不出個主意。凌氏道:「也罷!開門放他近來,等我也問他一番,問他為甚只管和我作對。好歹他是我的姪兒,未必好拿我怎樣,媳婦們且迴避了,祈富快去開門!」天來兄弟,見母親這般吩咐,也不敢阻攔,眼見祈富往外去了。不多一會,忽見祈富飛奔進來,大喊道:「老太太!官人!不好了!強盜來了!」凌氏母子大吃一驚,只見貴興跟在祈富後面,嘻嘻哈哈,一路笑著,趕了進來,後面跟著一大群人,也不知多少,彷彿只認得宗孔、美閒、越文、越武幾個,其餘亂哄哄的,一時也難分辨。
  卻說凌貴興走進客堂,見了天來,一時良心難昧,臉上不覺紅了一紅,胡亂拱拱手道:「老表台請了!」瞥眼看見凌氏坐在堂上,也不覺彎下腰去,拜了一拜道:「給姑母大人賀歲!」凌氏發話道:「貴興!我家同你一向是和睦無事的,你為甚事,近來只管和我們作對?須知……」說聲未絕,貴興也沒有答話,忽聽得宗孔大吼一聲道:「姪老爹!你為何只管同他說話,豈不誤了正事!來,來,來,我給你有話說!」貴興聞言,借勢一溜,就溜到天井裡去。宗孔大踏步上前,一手執著凌氏,大吼道:「你這老虔婆,老不賢,佔據了石室,阻遲了你姪老爹的功名富貴……」話聲未絕,揮起碗大拳頭,就要打將下去。天來連忙搶步上前救護。凌氏又氣惱,又驚駭,身子上不由的抖將起來。眾強徒一擁上前,把所有玉石花盆,花梨木桌椅,登時搶個一空。宗孔放光了一雙凶眼,看著眾人都一哄散了,便放了凌氏,一翻手扭住了天來道:「賢甥,你送我一送!」不由分說,拉著就走。天來只得跟了出來。走出大門,只見一眾強徒,已是散的無蹤無影。
  宗孔一撒手道:「饒了你吧!」順手一推,天來幾乎跌了一跤,宗孔便揚長去了,一逕奔回貴興家中。
  只見眾人手忙腳亂,正在那裡調排桌椅呢。當下重整杯盤,歡呼暢飲。貴興忽然又放下酒杯,長歎一聲。宗孔道:「姪老爹!方才因為玉石花盆歎氣,此刻已經取到,不知還有甚不滿之處?」貴興道:「叔父哪裡得知!我此刻忽然想起,我家連喪二命,雖是他們自尋短見,但是我細想起來,總因為梁天來而起,倘使沒有梁天來這件事,我不至於同妹子破面,我妹子就不至於上吊,我妹子不上吊,我妻小也就不致吞咽。這兩條命,不是都被梁天來害了麼?怎能夠把他兄弟殺了,作為抵命,我才得甘心呢!」宗孔道:「姪老爹放心,包在我身上,替姪老爹報仇雪恨!」區爵興道:「老表台不知有甚妙計?」宗孔道:「姪老爹有的是錢,江湖上有的是英雄。我聞得人說,什麼古語有的,『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好歹去找兩個來,一個對一個,怕不結果了他!」爵興聽罷,低頭不答,貴興道:「還是叔父算計得到,但不知哪裡去尋那江湖上的英雄?」宗孔道:「一時哪裡去尋?這個只好放在心上,隨時留心,遇見時便邀了來,還不能馬上就對他說這件事,慢慢的買伏他的心,自然就辦妥當了!」貴興點頭稱是。當下飲酒已畢,各強徒如鳥獸散,不提。
  過得幾天,區爵興帶了一人,來訪貴興道:「賢姪前說過要結交天下英雄,我特引這位熊兄來見。」貴興大喜,便問姓名。
  那人道:「在下姓熊,沒有名字,排行第七,因此人都叫我熊阿七。」貴興連忙叫置酒相待,熊阿七又講些使刀弄棒的法門,貴興只樂得手舞足蹈。爵興道:「這都不是阿七哥的本行,他擅長的是飛簷走壁,夤夜之間,取人首級,如探囊取物。」貴興益加喜悅。阿七道:「在下何足道!敝友李阿添,真有萬夫不當之勇,大爺禮賢下士,早晚當帶來相見。」貴興大喜道:「不知幾時可以同來?」阿七道:「就在近處,如果大爺不棄,明天準定同來。」貴興道:「如此最好,千萬不可失信!」酒飯已罷,阿七要吃鴉片煙,貴興叫人買了一兩來,阿七呼呼的吃個乾淨,方才別去。
  到了明日,果然引了李阿添來。另外還有兩人,一個名叫甘阿定,一個名叫尤阿美,一般的都是身材矯健,面目猙獰。貴興一一接見,置酒相待。飲酒中間,忽然宗孔走到,與眾人一一相見,坐下便吃。直等到酒闌人散,宗孔問貴興道:「方才那幾個人,是哪裡來的?」貴興道:「是區表叔薦來的,就打算叫他們去幹那個勾當。」宗孔道:「這都是初交之人,不可就付之重托。我有兩個心腹朋友,相好多年,近來許久不見了,前兩天打聽得他兩人在陳村,我便趕了去,請了他來,所以幾天沒有到這裡。這兩個一個姓簡,名當;一個姓葉,名盛,都是江湖上好漢,殺人不眨眼的。此刻請在我家裡,姪老爹要見時,就請來相見。」貴興道:「既如此,何不早說?請來同眾人敘敘,多幾個人,到底好商量些。」宗孔道:「姪老爹!你聰明一世,為甚要懵懂一時?這是一件機密大事,只要一兩個人知道,方才妥當。若是知道的人多了,萬一風聲傳了出去,豈不誤事!」貴興恍然大悟道:「既這等說,叔父且去請那兩位來。」宗孔道:「請來便怎麼?」貴興道:「就重托了他們!」宗孔道:「爵興薦來那四個呢?」貴興道:「叔父放心!我不叫他們知道便是,我招接著他們,另外有個用處。」宗孔聽了,便起身作別而會。
  不一會帶了簡當、葉盛兩個來。貴興大喜,一一相見。宗孔便對兩人道:「我姪老爹同梁天來兄弟,結下了不解之仇,因此要煩你兩位,好歹去結果他兄弟兩個,自有重謝。」貴興接口道:「你兩位果然有膽,去辦了這件事,不管是打死殺死,只要是弄死他一個,我就謝銀五百兩,弄死兩個,就謝一千兩。倘然告到官司,有我這裡承當,包你沒事!」宗孔又搶著道:「官司這一層只管放心,我姪老爹自會打算。這等好機會,你兩位不發個財,也就錯過了!」簡當道:「大爺要差使我們,自當效力。」
  貴興大喜道:「如此就重托你兩位,但不知怎樣下手?」簡當道:「這個可不能預定,好在他兄弟開店在省城,住家在這裡,早晚總有往來,最好覷個便,在路上下手,結果他了。」貴興大喜,即刻取出五十兩銀子,送給二人道:「兩位先拿去做茶資,事成之後,另外再謝。」二人接了,連忙道謝。宗孔對二人使個眼色,二人會意,就起身作別,宗孔也跟了出來,邀到自己家裡,問二人討了個八折回用。二人無奈,取出那五十兩銀子,在內稱十兩,交付宗孔。又將餘下的四十兩,分稱做兩份,二人均分了,方才別去。
  葉盛拉了簡當,走出村外僻靜的去處道:「今日這事,是你答應的,我並沒有開口。我想殺人償命是一定的,這個勾當我可幹不來。他此刻便道鬧出官司,有他抵當,倘或到了那時,他只推不知道,那便奈何?請你一個人去幹吧。」簡當道:「你真是個呆子,等到殺了人時,拿了他的謝銀,逃得時最好。萬一逃不脫,鬧到官司,少不得他要出來料理。倘使他不肯料理,我們便供出他的主使,看他怎樣!」葉盛道:「你說我呆,你才呆呢!到了那時,任憑你供了他,他有的是金子銀子,拼著花個一萬八千兩,到衙門裡,怕不洗刷的乾乾淨淨,又怕傷了他麼?到了那時,我們更是不得脫身。況且這些狗官,地方上如果出了人命案子,兇犯逃走了,他沒了法子,還常常拿個不相干的人來,苦打成招,硬派他是兇手,拿來抵命,以了他的公事,何況真正兇手到了案呢?」簡當聽了呆了一呆道:「據你這樣說,萬一幹下事情,逃走不脫,就是他肯設法,也是無用的了。」葉盛道:「可不是麼?」簡當道:「此刻銀子已經受了他的了,這個雪亮的東西,好容易到手,難道還了他不成?」葉盛道:「我們不如到省城走一道,在番攤館裡碰個機會,如果發了財,我們就遠遠的走開了,豈不是好?」簡當拍手道:「此計大妙!」二人當下就喚了船,到省城去,一連四五天,十分得手,每人拿著二十兩的本錢,不到幾天,大家身上都有了百十兩銀子了。葉盛便道:「此刻我們有了本錢,我向來聽見說,販私鹽極是好利息。我們何妨去做這個生意?」簡當道:「私鹽太累贅了,我看還是販鴉片煙好。這裡又有聚仙館的林大有,他是個私販煙土的頭腦,我們就到他那裡買了煙,販到四鄉去,豈不輕便?」葉盛道:「那麼我們就辦起來!」簡當道:「且慢!我們的本錢還少,明日再去押兩個寶,每人湊到了二百兩銀子,就好試辦起來了。」
  到了第二天,兩人就分頭去賭。誰知從這一天起,連日不利,不到三天,把贏來的連本帶利都輸了。輸的火發,連穿在身上的衣裳,都剝下來去賭,只剩得赤條條的兩條光棍。累得凌貴興在那裡盼望的雙眼將穿,只是杳無消息。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三德號大有定奇謀 裕耕堂爵興詐酬謝

  卻說凌貴興自從打發簡葉兩人去後,便天天盼望信息,誰知他兩個這一去,就同泥牛入海一般。看看望到春盡夏來,端陽又過,只沒有個信,宗孔也幫著在那裡著急。此時熊阿七、李阿添、甘阿定、尤阿美……等,卻天天在貴興的裕耕堂內嘯聚,還有舊日的一班強人,無非是大酒大肉,虧了這個同貴興消遣日子,未曾把他盼煞。宗孔卻又另外一種心事,日日只盼二人得手,一則自己面子上好看,免得被區爵興薦來的人奪了頭功;二來事成之後,貴興既謝他二人,少不免要謝我這個薦主;三來又可以在他二人謝錢之內,索個回用;四則等他鬧到官司,貴興要同他上下打點,自己多少經點手,從中又可以落點私肥。這一件事成與不成,與自己財運,大有關係。所以他心中比貴興更是來的著急,時時在梁家門前窺探,卻又沒個動靜,不勝納悶。
  這一天正當六月盛夏,貴興正同眾強徒在家賞荷花吃酒,忽見宗孔慌慌張張走了進來,一言不發,拉了貴興到書房裡,悄悄說道:「方才有人從省城來,說看見簡葉兩個,流落在那裡,不知是何緣故,我意欲到省城去打聽打聽,姪老爹你道好麼?」貴興道:「他兩個一去,杳無信息,連面也不得一見,我天天在這裡盼望,既然知道他們在省城,說不得我兩人同走一遭。」商量停當,等到吃罷了酒,貴興、宗孔帶了喜來,就趕到省城。
  原來此時貴興卻在省城開了一家綢緞號,招牌叫做「三德」,這三德號前面設櫃做買賣,後進卻設了三間密室,以備聚集商議機密事情的。當下貴興到三德號住下,便叫宗孔去找尋二人,尋了兩日,方才帶了來,見了貴興,滿面羞慚,無言可說。貴興道:「不必如此。已往之事,我也不來追問,只要你兩位,以後肯同我盡心辦事,我依然一樣酬謝。以前之事,一概不必提起。」葉盛道:「這件事,事關人命。最好是多兩個人,商量一個善法,方好下手。」貴興道:「你們意中可有甚麼朋友可靠的麼?」簡當道:「我有一個朋友,姓林,名叫大有,生得身材短小,習得一身武藝,向來在江湖上打家劫舍,無所不為。近來改邪歸正,在小北門外,開設一間聚仙館,門面專賣鴉片煙,暗中卻是私販煙土。他為人足智多謀,可以商量這件事。」貴興道:「煩你就同我請來好麼?」簡當應允去了。
  不多時,即同了林大有來見。貴興大喜,即叫置酒相待。酒過三巡,貴興又提起前事。林大有道:「方才簡大哥在敝館已經提起,然而據我看來,這件事實在難辦。此刻昇平世界,哪個敢平白地去殺人?」貴興道:「據此說來,我這個仇,是不能報的了。」林大有道:「法子是有一個,可是要大爺捨得銀子。」貴興道:「要多少銀子呢?」大有道:「我這個辦法,要用許多人。頭一層公眾的酬謝,至少要五千,倘有結果得天來兄弟的,大約也要一千一個。至於事後,一定要鬧出官司,就要上下打點,那個說不定一萬八千,也要大爺承認的。」貴興道:「還有麼?」大有道:「沒有了!」貴興呵呵大笑道:「這不過拿萬把銀子出來罷了。我當是甚麼一千幾百萬,我可就拿不起了。只請教是個甚麼辦法?要多少人才夠調撥?」林大有道:「人是愈多愈好。糾了眾人,去他家打劫,就乘機殺了他。」貴興忙道:「明火打劫,要吃官司的呢!」林大有道:「他只管告明火打劫,我只供撬門行竊,這就在乎大爺在外頭打點的了。」貴興道:「還有殺人呢?」大有道:「就是為的這個,倘使一個人殺死一個人,拿住了,是沒得抵賴的,我這條計,多用人去。倘使殺了人,到了官,只要大家約定,胡亂供一個張三李四的名字,只說他畏罪在逃,未曾到案。大爺再在外頭打點,不過起了個通緝文書,慢慢的就冷下來了。」宗孔拍手道:「妙計,妙計!若不是我薦出簡兄,哪裡轉得出這位林大哥來?」貴興道:「此計大妙,既然要用多人,我那裡差不多有二十人光景,你們三位,若是有甚朋友,也可以薦來。」林大有道:「我有兩個知己朋友:一個周贊先,一個黎阿二,向來都在江湖上走動,可以同去。」
  簡當道:「我有一個本家簡勒先,向來在肇慶一帶販賣私鹽,此刻因為折了本,投在番禺縣衙門,充個卯差,也可以去得。」葉盛道:「我有個舍親,姓蔡名順,許久沒有事業了,望大爺也提攜提攜他。」貴興一一允了,當下席散無話。
  次日,林大有帶了周贊先、黎阿二來,簡當帶了簡勒先來,葉盛、蔡順也陸續來到。大家會齊,商量這件事,只喜得貴興笑逐顏開,又復置酒相待,便欲同到譚村。林大有道:「承大爺之命,本當即刻起行,只伯到了那裡,一時未便動手,做這等事,也要見機而行。」貴興忙道:「林兄莫非想就在省城劫他糖行,就便行事麼?」林大有道:「這個如何使得?一則省城巡防嚴密,二來糖行人多,我們又認不得梁天來是個圓的扁的,萬一殺錯了人,豈不是白白勞心,又白擔個干係麼?還是到譚村他家裡去為是。但不知他甚麼時候在家。到了那裡,未免要暫時耽擱,打聽他的行蹤,這可是說不定幾天的事。恰好這幾天,我澳門有一票煙土要到,必要我自己在這裡接應,所以一時不便動身。」
  貴興道:「這一票寶貨,不知幾時可以到得?」大有道:「大約月底必到,一經到了,我們就動身去幹事。大爺放心!我老林答應了人家的事,哪怕粉身碎骨,總要辦成功的。」貴興大喜,從此連日就在三德號大酒大肉的歡聚。轉瞬到了月底,林大有的貨到了,他還要發往四鄉,又忙了幾天,直到七月初旬,方得動身。林大有道:「我們到了譚村,都是面生的人,被人家見了,未免犯疑。不如改過裝扮,夜間上岸,就到大爺府中住下,覷便行事,方才妥當。」貴興喜道:「林兄真是見得到,不愧文武全才!」
  當下貴興帶了林大有,宗孔帶了周贊先、黎阿二,簡當帶了簡勒先,葉盛帶了蔡順,或扮作山西客人,或扮作水果販客,身邊暗暗藏了器械,陸續分班僱船,向譚村進發。到得裕耕堂中,貴興忙叫請了區爵興來,商量辦事。又招了熊阿七、李阿添、甘阿定、尤阿美、以及貴興本族凌美閒、越文、越武、越順、越和、宗孟、宗季、宗孝、宗和、其譽、海順、柳鬱、柳權、潤保、潤枝,連貴興、宗孔共是二十九個無賴強徒,就在裕耕堂中擠擠挨挨的坐下。
  貴興叫宗孔招呼各人,置酒相待,自己卻拉了爵興到書房裡去,把林大有的意思告知,要同他商量這件事的辦法。爵興道:「此計極妙!但是總要人心歸一,方才妥當。萬一事後,認真提到官府裡去,內中有個煎熬不起大刑,供出真情,那可不是玩的呢。」貴興道:「我只要結之以恩,他們不見得就供出我來。」
  爵興歎口氣道:「賢姪哪裡得知!我說一句剖腹見心的話,這一班人說得好時,便是江湖上英雄,綠林中豪傑,若要平心而論,無非是一班無賴子弟罷了,哪裡認真都靠得住呢!」貴興聽了,不覺一陣灰心道:「照表叔這等說,這件事辦不成功的了。」爵興道:「此刻已經招集了這許多人,大家都知道了這個意思,他們心中都打算定要分酬謝錢,忽然說是不辦了,他們不免要怨恨,將來到外頭去,透了這個風聲,那就奈何?」貴興跌足道:「這件事是我太冒昧了,這便怎麼辦法呢?」爵興道:「只要把酬謝錢分給他們,說不辦這件事了,叫他們到外頭去,口穩些便是。想他們既不要出力,依然得了謝錢,自然沒話說了。」貴興道:「事又不曾辦得半點,氣也不曾出得半口,白白的破了一注大財,豈不可惜!」說著連連歎氣,爵興只是傻笑。貴興道:「端的表叔有甚法子,和我想想。」爵興道:「你們起先絕無一字向我提起,就是我薦了熊阿七他們來,也已經半年了,你們向來不曾提到此事,我以為你們放冷了。誰知你們瞞著人,到省城去了一次,又招下了多少好漢,要幹這個大事。此刻事情弄僵了,卻來和我商量,叫我一時從何設法?此刻依我看來,你們幹你們的,我不管帳!就是熊阿七們四個人,我也招呼他,叫他們不必干預。賢姪的謝錢,也不必分給他們,我自去穩住他,叫他們不要胡言亂道就是了,等到認真鬧出事來,卻再理會。」貴興慌了手腳道:「表叔,你這是怪我的話!聖人說的,『成事不諫,既往不咎,』表叔不要怪我,好歹同我想個法子,我自當重重的酬謝。」爵興冷笑道:「你動不動就說酬謝,我同你辦過多少事,何嘗受過你謝來?不說別的,就是陳家、何家那兩遭,鬧了個天翻地覆,不是我從中調停的麼?若是別人和你調停下這等大事,這筆謝費,只怕逃不了一千八百呢,我卻何曾放過一個屁?可知我並不是為酬謝。不過我們彼此是親戚,見得到的,不能不關照你罷了。」
  貴興沉吟了半晌,取出一張五百兩的票子,深深作了一揖,遞與爵興道:「表叔!千萬和我想個法子,請先收下這個,事後再當酬謝。」爵興接在手裡一看道:「賢姪何苦拿這個栽給我!我其實並不是要你酬謝!」一面說,一面已把那票子塞到衣袋裡去了。又道:「法子是有一個,可以辦得千妥萬當的。」貴興大喜,便問是何法子。
  不知爵興說出甚麼法子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堂前設惡誓大有劫盟 窗外聽私言張鳳報信

  卻說區爵興接了五百兩的票子,便說道:「有一個千妥萬當的法子。」貴興大喜,忙問何法。爵興道:「這個法子,只要賢姪多破費一頭牛、一腔羊、一口豬,以後便萬事皆妥,不知賢姪肯麼?」貴興道:「這是小事,有何不肯!」爵興道:「這才是個妙法呢!」貴興道:「請教到底是甚麼法子?」爵興抬著頭,仰著面,徐徐的說道:「妙啊!千古籠絡英雄,也不外此法!」貴興再欲問時,爵興又道:「劉備結識關、張,宋江結識多少好漢,總也脫不出這個範圍!」貴興道:「好表叔!你不要嘔我了,快點告訴了我吧!」爵興道:「這班人目無王法,只除了菩薩可以伏住他。我們只須如此如此,……卻還少一個做硬的人!」貴興大喜道:「就是家叔宗孔好麼?」爵興道:「這個人只會脅肩諂笑,不能幹大事的。不是我離間你們叔姪的話,你看他近來這幾年,跟了賢姪,一味的騙吃騙用,何嘗同你辦過什麼事來?還是另外想一個人吧。」貴興道:「林大有雖係初交,我見他很有膽識,不如就煩了他。」爵興沉吟道:「也罷!且等席散了,再同他商量。」
  當下兩人計議已定,便出來入席。飲過兩巡,爵興站起來,吃乾了一杯酒,對眾人說道:「今日祈伯賢姪,要同眾位商量大事,一切都托我主持。我此刻當眾一言,諸位靜聽!」當下眾人果然一律肅靜。爵興又對貴興道:「賢姪可叫喜來,督率家人,把各處閒房,都打掃起來應用,限明日便要齊備,」又對眾人說道:「省城新到幾位,自然今後就住在此處,其餘各位,也務請從明天起,到這裡居住。還請眾位今日出去,各人回家,對一切妻子人等,只說明日有事往省城。或說到佛山,或說到陳村,千萬不可說是到這裡來,限明日午時取齊,我亦在此等候,到時另有說話商量,不可有誤!」眾人一齊站起來答應了。
  爵興又對宗孔道:「有一件事,要煩老表台,明日一早,到省城走一趟。」宗孔道:「可是要我去叫天來兄弟回來就死?」爵興笑道:「不是這個。明日晚上要用一隻羊,這裡沒有買處,煩你明天一早到省城去買,即日趕了回來聽用。」宗孔聽得叫他去買羊,從中又好落幾錢銀子,如何不答應?爵興說罷,眾人重新歸坐,飲至黃昏,方才散去。爵興就留在書房,同林大有、周贊先……等人談天,只見林大有果然精悍,是一條好漢,因拉他在一旁,同他如此這般的說了一遍。林大有連連答應。
  一宿無話。到了次日,晌午時分,眾人陸續到齊,下午宗孔也買了羊回來,貴興自去叫人安排一切。是夜依然是呼嘯同飲,直至二更方散。撤了殘桌,眾人分別坐下。爵興便高聲對眾人說道:「今日祈伯請眾位幫忙,報仇雪恨,不知眾位可肯戮力同心?」眾人同聲應道:「自然是同心合力的!」爵興道:「既是同心合力,我把今日這個辦法,且當眾言明,此刻已聚集了二十多人,我們就這幾天裡頭,前去梁家打劫,進得門時,不必劫取財帛,只要各位牢牢的記著八個字,回來自當照議酬謝。這八個字是:『逢男便殺,遇女休傷。』」眾人又齊聲說道:「當得照辦!」爵興又道:「只是一層可怕,倘事後被他告發,當起官來,又當怎樣?」凌美閒等一眾聽了,不覺面面相看。爵興又道:「外面自有祈伯打點一切,自可放心,但是你們當官怎樣供呢?」眾人又不能對。爵興道:「林大哥有一個主意在這裡,要是當起宮來,只要胡亂供一個假名字,只說那兇手畏罪先逃,等官府起一通緝捕文書,這裡就好想法子,打點放你們出來……」
  貴興接著口說道:「但凡到官府受過刑的,我都一一記著,酌量酬送止痛銀錢。」爵興道:「眾位都情願麼?」眾人都答道:「情願!」爵興道:「都情願了!是最好了!但是認真當起官來,供的兇手名字,你供的是『張三』,他供的是『李四』,那又不對了,到了臨時,我再擬定一個名字,告訴你們,你們便牢牢記著,個個供的都是一樣,不由他官府不信。今日卻還有一句話,眾位既然都是同心同意的,可肯就今夜設一個誓麼?」林大有上前一步,手拍胸膛道:「這個正合我意!」爵興喝一聲「好!」貴興忙叫抬過三牲來,登時七手八腳,搬了三張桌子到天井裡,擺上了牛羊豬三牲,又排起香案,點上明晃晃的一對大蠟燭,焚上了香。此時區爵興已把上頭的話,略略加上點文藻,寫成一張誓詞,誓詞後面,又把各人的姓名,一一列上。當下貴興先到香案前叩過頭,爵興、宗孔等一班人,都依次叩拜過。爵興便取出誓詞,當眾宣讀。讀完,又按著名字叫起來,叫一個,就有一個答應,如同點名一般。點過了,貴興叫抬過誓品來,只見兩個打雜,抬了一籠雞,拿了一把利刀,放在當中桌上。爵興放下誓詞,走過來,左手捉了一隻小雄雞,右手拿了刀,說道:「我先誓了!眾位輪著來,不可退縮!」說罷,把刀子高高舉起道:「有不依今夜之誓的,死得同這雞子一般!……」說聲未了,撻一聲,已把雞頭斬下,順手把雞往天井裡一摜,只聽得撲哧哧的,那沒頭雞的翅膀,還在那裡亂撲呢。
  爵興方才把雞摜了出去,林大有便忽的一跳,跳在當中,大聲說道:「今夜有哪個敢不照樣設誓的,」說著,就在身邊嗖的一聲,拔出一把二尺長的尖刀來道:「我就把他一刀!」說著,猛的一下,把刀插在桌子上,震得蹬的一聲。他自己便先提了一隻雞,拍的一下,斬了雞頭,說了誓詞。眾人先看見爵興的斬雞說誓,本就有點膽怯,要想退縮。後來見了林大有這等惡狠狠的舉動,只得一個個的上前斬過了,爵興又拿起那張誓詞道:「這張誓詞,照例是要存起來的,但是這個是一件機密大事,存著這張紙,恐怕失落出去,反為不美,不如當天燒了,把各人姓名,都存在天上。我們更要戮力同心,須知有天地神明鑒察!」說罷,就在燭火上燒了。卻也作怪,恰好起了一陣風,把那紙灰飛到半天裡去,爵興故意抬著頭,咄咄稱奇。眾人看得毛骨悚然。
  當下收了祭品,眾人從此夜起,就在貴興家住下。一連過了三天,爵興只不提起這事。貴興便問道:「表叔意下,要想幾時動手?」爵興道:「我已算在這裡了,天來兄弟,難得同時在家,倘使冒冒失失的去了,不能一鼓而擒,豈不是可惜!今日已是七月初八了,到了十二那天,賢姪可延請僧道,打起醮來,僧道不許進門,可在門外搭起醮棚,連打七晝夜的醮,包你可以成功!」貴興道:「這又奇了!難道預先超薦他們,恐怕冤魂索命麼?」爵興道:「不是這等說,我另有妙用,賢姪只管預備起來。」貴興只得叫人去預備了,又問到底幾時動手。爵興道;「只等散醮那夜動手。」貴興屈指一計道:「十二日開壇,應到十八夜散醮,何以揀了這一夜呢?」爵興拍手道:「賢姪!你真是和梁家結下莫大冤仇,連這件事也忘了,天來的母親,不是十九的生日麼?平日怎能得他兄弟齊全在家?到了那天,他自然預先回來,同他母親做壽。莫說他兄弟兩個,你就連他兒子養福,也結果了,亦是易事!」貴興大喜道。「表叔真有鬼神不測之機,此事只憑表叔調撥,我再也不過問了!事成之後,再當重謝。」當下就叫喜來先僱了篷匠,在門外搭起醮棚,延了僧道,修齋建醮,只推說趁著這中元佳節,追薦妻妹。起頭兩天,只引得村中各男女都來觀看,三四天之後,看的人也漸漸少了。
  且說譚村村中,有一個貧苦人,姓張名鳳,為人生性憨直,好管人閒事,喜抱不平,因此人人都憎他多事。出來傭工,每每為同事所不容,所以傭工總不能長久,久而久之,人人都當他沒有良心,索性不理他,鬧得他走投無路,就流落到卑田院中去了。日間在街頭叫化,夜來在古廟棲身,倒也逍遙自在,不致再去受那齷齪人的齷齪氣。近來有病在身,並叫化也懶得出去,吃一天,不吃也是一天的過去。這幾天看見凌貴興門前,修齋建醮,便去門前乞些齋飯,誰知舍出來的,雖是殘茶剩飯,內中卻有許多肥魚大肉。心中暗想,原來他們修齋不吃素的。樂得拿來充饑,一連乞了六天。
  這一天方才乞來吃飽,正要走開,忽然瘧疾大發,戰抖不已。看見旁邊一條夾弄,喜得寂靜無人,就捱了進去躺下。忽聽得旁邊窗戶裡面,有人說話,一個道:「阿七哥!你今天為甚麼吃煙格外吃得多呢?」一個道:「你不知道,我過足了癮,今夜要去幹事呢!」一個道:「你真是不經事!你可知梁天來同個癆病兒一般,他那兄弟君來,也是骨瘦如柴的,莫說殺他兩個,就是再多兩個,也不禁殺呢!況且我們二十多人,怕殺不了麼?你這樣費心!」一個道:「不是這等說,大爺說過,殺一個,謝一千銀子,我想奪頭標全撈呢!可惜大爺又說『逢男便殺,遇女休傷』,不然,我還想多發點財呢!」一個道:「你好狠心呀!」一個又道:「不知今夜幾時動手?」一個道:「區師爺說二更就去呢。」張鳳聽了,嚇得一身冷汗,連忙帶病走了出來,暗想:「這一帶的窗口,明明是凌宅的房子,不道貴興這廝,明裡修齋念佛,暗裡卻去殺人,真是出人意外!」又想道:「我何不趕去通個信給天來,叫他早點躲避了呢?是呀!這正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呢!」想罷,拽起叫化棒,提了叫化籃,直奔天來家報信。
  不知天來得信後,怎麼設法預備?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區爵興當筵儼行軍令 凌祈伯臨陣卻用火攻

  大凡內地村鎮地方,所有人家,都是祖居的,地方又小,又沒有往來客商,朝夕見面的,無非是這幾個人。所以,一村之中,無論富貴貧賤,彼此多是認得的。譚村亦復如是。所以張鳳也是認得梁天來的。譚村村中之人,也沒有一個不知道這個張鳳。
  閒話少提。且說張鳳在窗外聽了那一番言語,知道天來今夜有難,急急要去報告,也顧不得身上有病,一口氣奔到天來門前,舉起手來,把門打得震天響。祈富不知何故,吃了一驚。連忙開出門來,看見是個張鳳,罵道:「呸!你這個沒嘴臉的,只怕要作死了,討飯也好好的討呀!」張鳳道:「我不作死,只怕你家有人要作死呢!」祈富大怒道:「張鳳!你今天可是發了癡了!怎麼登門咒起人來?」張鳳道:「你且不要動氣,我要求見你家官人呢!」祈富道:「我家官人太沒事了,要見你呢!」說著把他一推,便要關門。張鳳就大喊起來道:「你這不識好歹的奴才!你家官人可是當今皇帝,連見也不得的……」一陣亂鬧,裡面驚動了養福,出來喝道:「是甚麼人在這裡混鬧?」張鳳道:「我是特來送要緊信的,叵耐你家祈富這廝,不同我通報!」養福道:「你送甚麼信來?」張鳳道:「我送凌貴興的信來!」養福聽得「凌貴興」三個字,心中吃了一驚道:「是凌貴興叫你送來得麼?」張鳳道:「我又不是他家奴才,他好使得我動!是我聽了一個信息,特來通報的!」養福道:「是甚麼信息?你給我說了,可不是一樣?」張鳳道:「這是個性命交關的要緊信,不見了你們大官人,是不說的。」養福聽了,心中詫異,只得喝住祈富,不要同他廝鬧,自己卻到裡面告知天來。凌氏道:「不消說,這又是貴興那廝,叫他來胡鬧的。」天來道:「且待孩兒出去看來。」說著,走了出來,便問張鳳何事。張鳳道:「官人,可借一步說話?」天來便讓他到門裡來。張鳳便把自己如何討飯,如何發病,如何睡到窗下,如何聽見密話,一一說知。天來道:「多承你關切,我這裡提防著就是了!」在身邊摸出一塊銀子,約有一兩多重,遞給張鳳道:「這個請你買碗酒吃呢。」張鳳千恩萬謝的去了。
  天來回到後堂,告知凌氏。凌氏道:「這個寧可信其有,不可不提防他!」君來道:「這是張鳳窮極了,想出這些謠言來騙賞錢的,貴興就是兇惡到十二分,這個昇平世界,怎麼就好殺人,難道沒有王法麼?」
  大家正在半疑半信,議論這件事,忽見祈富進來說道:「張鳳那廝,又來鬧了,趕也不去,還說要見官人。」天來聽說,出來看時,張鳳道:「官人!我想起一件事來了。方才我來報信,多謝官人賞我一塊銀子,我本來萬千之喜。我走到半路上,想起我是個叫化的人,今日無端來送這個信,官人賞了我銀子,我若是受了,官人們一定要疑心我造作謠言,來討賞錢的,一定不做準備;到了晚上,依然要遭他們毒手;豈不是我白白送了這個信,勞而無功,而且還要被人疑為我設法騙錢麼?因此特將原銀送回,務求官人速速躲避!」說罷遞過原銀。天來大驚道:「這麼說,你的話是千真萬真的了?」張鳳道:「是麼,我就知道受了這塊銀子,人家就要疑心我混騙,不信我話的了。此刻可真了,官人作速躲避了吧!」天來道:「既如此,我這個還謝得你少呢!你先拿去吧,明天再重重謝你!」張鳳道:「這塊銀子,我今天是抵死不能受的,不要我為了這塊銀子,誤了官人的性命。等官人躲過了今天,明天謝我,再多點我也肯受。」說著依舊把銀子遞過來,天來哪裡肯接?張鳳摜在地下,翻身就走。回頭說:「官人千萬保重!速速設法!我但望你明天平安無事!」說著,揚長的去了。
  天來拾了銀子,回了進來,告知凌氏。大家這才慌了,沒了主意。凌氏便道:「我的兒,你父子兄弟三個,趕緊走吧!好歹躲了這一夜再說。」天來道:「這個如何使得?不如另行設法。」君來道:「不如同母親同到省城去吧。」凌氏道:「此時已經將近黃昏,還有甚法可設?我又何必同你們到省城去,終不成貴興敢來殺我!並且據張鳳說,有甚麼『逢男便殺,遇女休傷』的話,我們婦女,又寬一著。你們三個趕緊走吧!你們兄弟要不放心時,可留下祈富在外面探聽一切就是了,快點走吧!」劉氏道:「不如等到黃昏將黑的時候走吧。此刻出去,恐怕被他們遇見,又不妥當了。」眾人心中七上八下,慌做一堆,只是沒有個主意。看看天晚,將近掌燈時分,凌氏再三催促,天來父子兄弟無法,只得含淚拜別,叫船往省城逃生去了。
  這裡凌貴興是從十二開壇那一天起,便眼巴巴的盼到十八,要去行事。到了這天,從早晨起,直到黃昏,終日摩拳擦掌,準備殺人。申牌時分,聚眾吃酒,區爵興就當席發號施令起來。先叫喜來聽令道:「往常吃酒,都是你執席招呼,今日可免了你這差使,喚兩個小廝來伺候。你可去邀了當段地保李義來,只說今夜我們這裡放燄口,恐怕來看的人多,擁擠鬧事。請他來彈壓。約得他來了,卻讓他到門房裡吃酒。這李義是見了酒不要命的,你可灌他一個爛醉,你自己卻不可吃醉了,我另有用你的去處。」
  喜來領命而去。爵興又叫潤保、潤枝聽令道:「這東路上是千總衙門的來路,你二人可扮作家人模樣,帶了大爺片子,伏在那裡。如果黃千總聽見聲息出來巡查時,你二人就攔住,拿片子給他看,說是『這裡因為放燄口,看的人多,在那裡擁擠著打架,此刻已經勸開了。家爺恐怕勞了千總爺的駕,叫小的們趕來擋駕的。』」潤保、潤枝領命。爵興又叫其譽、海順、柳鬱、柳權四個聽令道:「我已經備下了鞭炮十多籮,你們各領兩籮,在門外醮棚的前後左右,不住的燒放,不准有片刻停聲。燒不夠時,再進來領取。」柳權道:「放燄口向來沒有放鞭炮的,豈不被人疑心?」爵興道:「有人問時,你們只說我們家因為去年連傷了兩個女口,陰氣太盛,所以今夜借著這鞭炮,要轟開那些陰氣就是了。」四人領命。爵興又叫宗孟、宗季、宗孝、宗和聽令道:「你四人各拿悶香一束,初更以後,便分投去梁家的四面街上,把所有更棚的更夫、街柵夫,一齊悶倒,各人就在四路巡查。倘然遇了官兵,就飛報前去,不得有誤!」又叫凌美閒聽令道:「你帶領越文、越武、越順、越和、簡當、葉盛,一共七人,做先鋒先去攻開大門,到梁家門首時,先放一響炮,我這裡發第二隊人馬。」又叫林大有聽令道:「你帶領周贊先、黎阿二、李阿添、尤阿美、熊阿七、甘阿定,一共六人,作第二隊,只聽得前面炮響一聲,即刻動身。到那裡時,也放一響炮,我這裡發第三隊人馬。你們兩隊人馬,如果遇見天來兄弟時,失捉住了,等大爺親來驗明再殺。」叫勒先、蔡順兩個聽令道:「這裡北路,便是巡檢司衙門的來路,你兩個也扮做家人模樣,伏在那裡左近,倘遇見衙門差役來時,就分一個,引了來,送到門房,交喜來管待吃酒。卻仍要回原處伺候。如果李巡檢親自出來,卻飛報與我。」二人領命。爵興又拿出一枝流星火,交給潤保、潤枝道:「你兩人,倘然擋不住黃千總,即刻轉到暗處,把流星火放起,我這裡如果擋不住李巡檢,也放起流星火來。你們留心,但見東路流星火起,即刻退回;見北面流星火起,便先四下裡散開,慢慢回來。」眾人一齊領命。
  宗孔道:「老表台!我姪老爹辦事,著著差我先行,沒有一回落後,今天怎麼沒有我的事了?」爵興只做不聽見,對貴興道:「賢姪可自己做第三隊,不必多帶人,卻要坐著轎子,叫令叔宗孔保護前去,只要驗明是天來兄弟正身,殺了就回來。我這裡叫人預備慶功筵席。」貴興道:「表叔真是調度有方,可惜未曾做得軍師!」爵興道:「好歹今夜也做一遭兒玩玩吧!」說罷大笑。
  當下酒飯已畢,等到初更將盡,這裡便陸續起身。各人臨行,爵興一一囑咐:「切記回來時,各人都由後門進來,不可有誤!」看看一隊隊的都去了,又遠遠的聽到第二聲炮響。貴興就上了轎,宗孔扶著轎槓去了。爵興卻暗暗笑道:「好歹叫你做一次奴才去。」
  這裡外面打劫的情形,開書第一回,已經說過,今不再提。且說祈富是夜聽得強徒來攻打大門,便連忙到裡面道:「強盜真個來了!你們快些關好二門,躲到石室裡,我往外面看動靜去了。」僕婦程氏聽得,忙將二門關上,下了鎖,凌氏帶了合家人口,躲到石室裡面,關起石門,上了鐵拴,眾人慌做一團。凌氏戰兢兢的,只是念佛。後來聽聽已經打破了二門,劉氏到樓上,在小小窗戶往外一望,只見紅光滿地,嚇的連跌帶滾,走了下來道:「婆婆!不好了!他們還放火呢!」眾人聽了,只嚇得三十二個牙齒,登時打鬥起來。不多一會,鼻子裡忽然聞著一股桐油煙臭,慢慢的那煙就多起來,熏得眾人咳嗆不絕,要躲到樓上去,誰知樓上的煙更覺厲害,只得重新下來,一個個慢慢的氣也喘不出了,眼淚鼻涕,出個不住。這座石室,本來是預備收藏緊要物件的,不甚寬敞,不一會,只見滿室皆煙,把兩盞油燈,罩得慘淡無色,暗晦無光。又過得一會,雖然還隱約看見那兩個火影兒,卻早是黑漆漆的對面看不見人影的了。凌氏氣也喘不過來,那眼淚撲簌簌的流個不住,撈起衣襟掩住了口鼻。聽一聽各人都寂無聲息,只還聽得一個人在角子上喘氣,欲待叫時,卻是用盡平生之力,也叫不出了。欲待看時,莫說那眼睛張不開,就算勉強張開了,在這黑煙裡面,如何看得見?沒辦法,只好暗中摸索,要過去看,不料踢了一件東西,絆了一跤。伏在那東西上面,用手摸時,卻是一個人,摸在那人的大腿上,覺得已經冷了。要待掙扎起來時,卻只掙扎不起,只得伏在那裡。
  不知凌氏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聞凶耗梁天來氣死 破石室黃知縣驗屍

  且說天來兄弟當夜掌燈時分,別過母親凌氏,各人叮囑了妻子幾句話,帶了養福,一同叫船到省城。及至趕到省城,到得天和行時,各伙友都吃了一驚道:「老太太明日千秋,梁兄等既回去稱觴祝壽,為甚此刻又趕了來?」天來歎一口氣,把張鳳報信的話,一一說了,直述到逃走出來避難的話。只聽得行中一位管賬先生,拍案大叫道:「呀!梁兄!你這個錯,可錯得大了!既然有了張鳳的報信,你就應該當時把張鳳扣住,做個證人,一面報了文武兩衙門,存下了案,一面招呼地保、更夫、練勇,或伏在四面,以便擒捉,或列在門前,預為防護,才是個好辦法呀!怎麼你父子兄弟,一同都出了來,卻把些女人丟在家裡?倘或明天回去,老太大有甚麼一長二短,那就怎麼樣呢?噯!真正豈有此理!」幾句話只嚇得天來張口結舌,魂不附體,跌足道:「這便怎麼得了!」君來也道:「該死,該死!怎麼我們就想不到這一著,此刻可怎麼得了,趕回去也來不及了呀!」養福道:「據張鳳說,他們說的『逢男便殺,遇女休傷』,只怕女人還不要緊。」那管賬先生道:「小東人!你向來很聰明,怎麼這個就想不到?有男人在家時,他便這麼說,此刻男人都走了,他尋不出一個男人來,豈不要遷怒女子麼?」養福聽得,頓時呆了。天來跳起來道:「不必說了!我們連夜趕回去吧!」管賬先生道:「梁兄!此時也不必著急了!此刻要趕回去,也不及了!縱使叫了快艇趕去,到得府上,也要五更時候了,萬一碰在賊鋒上,豈不壞事?我看莫若等到了天明再去吧!」天來此時,方寸大亂,心無主宰,聽了此言,復又立定。眾伙友也在那裡議論紛紛。
  這一夜,天來三人,並不曾睡。有兩個伙友,也陪著坐守天明。天來一夜,只是心驚肉跳,出一陣熱汗,又出一陣冷汗,三個人唉聲歎氣,連環一般的不斷。看看坐到天色微明,天來又要走,那管賬先生,本來也陪著坐,此時已是前仰後合的瞌睡不止了。聽得天來又要走,便勉強掙扎道:「梁兄!一夜也捱過了,不在這一時之間了,稍微再等一等。府上要有甚麼動靜,報信的不久就要到了。你此時要走,豈不是兩相左麼?」天來聽說,又坐了下來。不一會,各店伙都起來,張羅開門了。
  天來坐立不安,就走到外面看一回,又走進來歎幾口氣,忽見祈富踉踉蹌蹌,赤著腳,滿頭是汗的,奔了進來,氣也喘不出來道:「官人呀!不好了!……」只說得這一句,便站腳不穩,撲咚一聲,跌在地下,放聲大哭起來。只嚇得君來魂不附體,要著急問時,卻又說不出半個字來。養福早已渾身冰冷,連舌頭都麻木起來了。看看天來時,他卻一言不發,面色同白紙一般,嘴唇也青了,兩隻黑眼珠子,只管朝上翻。養福方要叫爹爹時,只見他猛地裡往後一翻,直挺挺的仰跌在地下,嚇的養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君來也急的叫得出來了,大叫道:「哥哥!這是怎麼呀?」眾伙友手忙腳亂,都去尋姜湯、開水、通關散,灌救了一會,方才慢慢的回轉過來,君來、養福扶起來坐下。此時嚇的祈富也不敢哭了,倒反過來安慰道:「官人放心!家中只怕還未有大事!」天來道:「夜來到底是怎樣情形?你快說!」祈富道:「昨夜初更向盡時候,強盜來了。小的便向裡面通報,知照他們,關上二門,小的就到那填不盡的池子裡躲避去了。不多一會,強盜攻開大門,又用火攻開二門,小的嚇的不敢出頭。以後的事,就不知道了。隔壁翰昭叔太爺及四鄰人家,雖然敲鑼喊救,無奈總沒有人來。人聲鬧得盈天響,直到三更向盡,差不多四更時候,強盜方才去了。小的爬出來,到裡面去看,只見石室大門緊閉,門外頭堆著一大堆燒不盡的草灰,那火還是烘烘的著呢!小的當下便叫開門,誰知叫破了喉嚨,也沒有人答應。嚇得小的慌了,連夜叫了加快的舲舲快艇,給官人報信,請官人速速回去定奪。」
  天來聽說,明知是凶多吉少,然而也只能作一絲之望,趕忙帶了君來、養福、祈富,叫了快艇,飛棹向譚村而來。到得家時,只見餘燼尚燃,十分狼藉,只有石室大門,依然緊閉,翰昭已在那裡搓手頓足。天來兄弟見了,也不及說話,便撥開草灰,亂去打門號叫,叫了半天,哪裡有個聲息?正在這裡張惶,只見李巡檢坐著轎子來了,前面還有地保李義帶著。當下李巡檢裡外勘視了一遍,便向天來道:「幸而還沒有偷了東西,還算好。」
  天來道:「此刻石室裡面,沒有聲息,說不定還有人命在內,並且外面又是放火毀門,明明是強盜。望皇太爺作盜案詳稟!」李巡檢道:「石室門是在裡面關的,就算是強盜,他從哪裡鑽進去殺人?除非連強盜也死在裡面!」天來著急道:「太爺不肯作盜案詳稟,小人自去報縣就是了。」李巡檢怒道:「你這裡明明一點東西沒有遺失,不過失了點火,這還說不定是你們自不小心的緣故!你這個人很膽大,就這樣沒憑沒據的就算是盜案麼?」天來道:「太爺不必動怒,自從昨夜四更,強盜去了,這石室門還沒有開過,回來打開了門,裡面八口女眷沒事,小人也就不敢多事,聽憑太爺詳去。倘使內中有個變故呢,小人只得自行報縣的了。」李巡檢想了一想,這件事果然有點蹊蹺,因說道:「這樣吧,你一面叫石匠來鑿開石室,一面叫地保去報縣,我也就回去辦詳文就是了。」天來謝了李巡檢,一面叫人去叫石匠,一面叫祈富協同地保去報縣。
  這時候的番禺縣令姓黃,江西人氏,是個兩榜出身,為人頗覺慈祥,辦事也還認真,總算沒有晚近官場習氣的,自從今年三月到任,地方尚覺太平,從沒有辦過盜案命案。這日聞報,不覺大驚,又聽說石室至今叫不開,情知有事,就傳齊了刑書仵作,執事人等,如飛的下鄉來勘驗,到得譚村,已是申牌時分,只見那兩名石匠,在那裡鑿石室,還沒有鑿開呢。傳天來兄弟過來,略略問了幾句話,就叫地保李義來問道:「昨夜此處明火打劫,又放火燒門,你去報過文武兩衙麼?」李義低頭跪下,默默無言。黃知縣拍案再問,李義只管不語。黃知縣怒道:「你這狗才!到底怎樣說?」李義道:「小人不合昨夜吃了點酒,不曾知道。」黃知縣大怒,撒簽喝打,左右拖翻在地,打了一千小板子。又傳四鄰問話,四鄰同供,因見賊人勢大,不敢相救,也曾登屋敲鑼喊救,怎奈沒有人來。黃知縣叱退,又傳柵夫黃元來,當堂打了五百。離了公座、親自喝叫石匠用力開鑿。此時一扇石門,已是鑿凹了一大塊,只是未曾洞穿,就叫搭起人字架,掛起大錘去撞,撞了幾十下,方才撞成一洞。天來看見,連忙走近,低下頭要爬進去,誰知剛低頭到洞口,裡面噴出一陣臭惡的煤氣來,把天來熏的涕淚交流,咳嗆不止。旁邊一個石匠看見,便取塊布,掩了口鼻,爬了進去,拔了鐵拴,開了石門。只覺得一陣臭惡微煙,滾滾出個不斷。眾差役便走了進去,不一會,陸續抬出八口女屍來,天來兄弟父子,已是號啕慟哭,及後見了凌氏屍身,更是抱著亂哭亂叫。養福伸手去胸前一摸,道:「爹爹,叔叔,且莫哭,祖母還有得救呢。」當時又紛紛亂亂,調姜湯,燒開水,來救了一會,凌氏果然甦醒過來。
  原來當時各人俱被煙悶倒,僕婦程氏,已是直挺挺的躺在地下,凌氏暗中摸索時,踢在她頭上,絆倒伏下來,口鼻剛剛伏在程氏兩腿當中。煙氣是上升的,凌氏伏到低處,得了些些空隙,所以不死。此時醒來,看見屍骸遍地,縱橫狼藉,不覺大哭起來。天來只得勸住,扶入上房,央了鄰舍婦人來陪伴,自己仍舊出來當官答話。
  當下黃知縣飭令仵作,將七口女屍,逐細驗過,喝報實係被煙悶死,別無傷痕。又據天來供報屍名:「一梁天來妻劉氏,一梁君來妻葉氏,一梁養福妻陳氏,一梁天來女桂嬋,一傭婦程氏,一婢女春桃,一婢女秋菊。」黃知縣歎道:「這伙強徒,居然連傷七命!」便叫書吏填屍格。君來跪上一步,稟道:「生妻葉氏,已經有身五月。求太爺驗明。作八命存案。」黃知縣吃了一驚,忙叫仵作如法相驗。仵作便去取了一塊新瓦,用炭灰燒紅,淬在醋裡,拿起來,趁熱蓋在葉氏肚上,一會取下來呈案。黃知縣一看,果然瓦上,現了一個男孩影子出來。就叫書吏照填在屍格上。然後撫慰天來幾句,叫他作速備具呈詞,以便追緝強盜,便打道回衙。
  這裡天來兄弟,便含悲茹痛的,收拾餘燼,買棺盛殮了七具屍骸。那一種悽慘情形,且不必細表。只有凌貴興那邊,聽得這個風聲,只嚇得屎尿直流,從此之後,大開銀庫,驅使財神,在廣東官場中,演出一個黑暗世界來。
  未知畢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張阿鳳挺身作證 施智伯仗義謄詞

  且說凌貴興當夜打劫了一番,回到家中,遵了爵興吩咐,一個個都從後門進來。爵興已排好了五桌筵席,預備慶功,當下且不入席,列坐兩旁,談說此事。潤保、潤枝先說道:「我兩個奉命在半路攔截黃千總,他果然出來,我們在沙街地方,把他攔住,就照吩咐的話,說了一遍,他又問:「為何煙燄漫天的?』我們道:『這是今夜放燄口焚化紙錠的煙。』他就信而不疑的回去了。」勒先、蔡順也來回報說:「巡檢衙門,並沒有差人出來。」其譽、海順、柳鬱、柳權都來回報,說:「一共放了十二籮鞭炮。」凌美閒、林大有,又各敘攻打情形。喜來卻進來報說:「地保李義,從入黑時便醉了,到此刻還沒有醒。」爵興聽罷,呵呵大笑道:「今番可以算得大獲全勝了,此時叫他一窩兒死在石室裡,沒了個苦主,地方官哪裡還肯認真緝捕?這才是斬草除根呢!」貴興道:「表叔真是算無遺策,但是我只管依計而行,內中還有許多不懂的,為甚要先打起醮來呢?」爵興道:「這是個顯而易見的道理。你同天來有仇,此刻差不多人都知道了,忽然他家出了這件大事,豈不要疑心到你?總要托一個故事,躲避開才好,此時又沒有甚麼事好做,所以只好托詞打醮。恰恰算到今天,放燄口完醮。你是主人家,應該在旁邊伺候拈香的,明天事情出來,哪個還疑心到你?就只這個意思。」貴興道:「這放鞭炮又是甚麼意思呢?」爵興道:「這裡離梁家不過半里路,他們去攻打時,不免要有聲息,所以放起鞭炮,亂了那邊的聲音。這裡頭還有一個用意,我恐怕李巡檢要出來,所以打發簡勒先、蔡順去攔住。萬一出來時,先來通報,我這裡便要遮留著他,或待茶,或待酒,敷衍住他,也叫外面鞭炮的聲音,堵住他的耳朵。所以叫你們回來時,從後門進來,也是怕恰遇了李巡檢在前面,因此預先打算定了。所以必要簡、蔡兩個去攔截巡檢差人,我其中也有個用意,因為恐怕別人看不出公差的舉動,他卻又不穿號衣的,更無從分辨。簡勒先我曾問過他,他從前在東莞縣當過差役,此刻番禺縣裡,也有他一個卯名,他是一定看得出來的。所以特派了他去,這是我連日策劃的計策呢。」
  不一會,那四路放悶香的宗孟、宗季、宗孝、宗和,也陸續回來,這個說我悶倒了某處勇練,那個說我悶倒了幾處更夫,爭來獻功。貴興當堂取出了八千銀子來道:「我本說過,總謝的是五千銀子,其餘天來兄弟,殺一個,謝一千。此刻一把火,一縷煙,管保連養福也死在裡面,真是算得鏟草除根的了。我另外拿出三千銀子,你各位一一均分了吧!」眾人齊聲稱謝,方才入席暢飲,直飲至天色大明,日高三丈,方才各各就寢。
  到了申末酉初,方才起來。宗孔獻計道:「我睡在牀上,想了一個法子,前回的三千兩假借票,此刻正好用著他,憑了這一張紙,乘勢好去佔據他的糖行。」爵興道:「不妙,不妙!這樣做出來,顯見得我們乘人之危了。且慢一步,再想法子。我們此刻不重在糖行,只重在石室,總要設法把那石室先弄了過來,其餘再作商量。」
  宗孔方欲說話時,只見喜來報道:「大爺,不好了,昨夜梁天來並沒有死,所死的都是女人,此刻報了番禺縣,在那裡相驗呢!」爵興吃了一驚道:「你這話是真的麼?」喜來道:「怎麼不真?我才從屍場上回來的。親眼看見天來兄弟父子三個,都在那裡呢。地保李義,被縣官打了一千多板,打得那屁臉同爛楊梅一般,路也走不動了。伺候縣官走了之後,還叫人抬著回去呢。」一席話聽得貴興目定口呆,宗孔摩拳擦掌,爵興搓手頓足,他三個人,卻是三般心事:貴興為的是白費精神,白耗銀錢,未曾殺得他一個,不勝懊惱。宗孔是一不做二不休,道:「他既然未死,何妨今夜再去結果了他?」爵興是想到他家男子未死,鬧下這場大事,他一定不肯干休,過兩天不知他如何告法,這場訟事,很有得糾纏呢。當下便對貴興說道:「看這個情形,一定是走了消息,有人通了信了,他才預先避過呢。然而這件事,我們已經是萬幸的了!天來這東西,是個笨貨,要是稍微乖巧的,得了信息,先招呼了更練,又召集些佃戶,分伏在石室裡面,以及外進幾間,等你們攻石室時,裡應外合,怕我們不束手就縛,所以我昨夜要分作三隊起行,也是防到這一著。此刻這一關是已經逃過了,不必說了。從今天起,可不能不防他告發。他若是只告了強盜行劫,沒有人名,那就不怕他。最怕的是有人通了信,他卻告起主使來,這可是個不得了的事!」宗孔道:「老表台!也忒多心了!我們這裡,哪一個不是姪老爹的心腹,哪一個不受過姪老爹的大恩,誰還去通信呢?諒天來也沒有這樣大膽,敢告我們!」爵興不去理他,又對貴興道:「君子防未然,這件事賢姪可不要看輕了!須要預備一切,一兩天內,把眾兄弟陸續打發開了,千萬不可一哄而出,又不可慌張顧忌,要去的大大方方。賢姪這裡,預先要買出兩個有年紀的人,充做耆民,我們譚村沒有甚麼紳士,耆民可以當官的,至緊至緊,我此刻也不能耽擱,還要去各處打聽天來曾托甚麼人寫呈子,好作商量。」貴興聽呆了,道:「表叔!你千萬在心這件事才好呢。」爵興道:「鬧起事來,我也要累在裡面,怎麼好不在心?以後還要大眾同心合力呢。」說罷,匆匆辭去了。
  且說天來盛殮了屍骸,不必說也是哀痛的了,只因凌氏年紀高大,恐怕傷了老人家的心,只好勉強安慰。這一天張鳳也來弔問,天來感他的情,就留他在家,吃口閒飯。過得幾天,又想到省城生意要緊,只好留下養福侍奉凌氏,帶著守孝,又叫君來隨時往來兩面,自己帶了張鳳,到省城而來。一眾伙友,自有一番唁慰,且不必言。
  卻說天來有個至友,姓何,表字杰臣。這一天聞得天來到了省城,也來慰問。天來接見,具道一切。杰臣道:「有這等奇冤,梁兄為甚不早日補了呈詞,請官追捕?」天來道:「我何嘗不是這樣想?況且黃縣官也交代,叫補具呈詞,但是這個呈詞,要怎麼寫法,也要請一位高明的商量商量,才得妥當。我昨天才到,所以還沒有提起。」杰臣沉思道:「我有一位相好朋友,曾經學過刑名,律例極熟,只因不肯冒紹興籍貫,所以沒有館地,寫的狀詞最好,卻只不肯出面,也沒有人知道他有這個本事。而且他還有一個極不好的脾氣,不容易請教。若是拿了錢請教他,他向來不肯做的,要碰著他路見不平,卻是分文不受,登時就代人做了。」天來道:「不知此公姓甚名誰?何不帶我去見他,訴說這番冤苦?或者他肯見憐,亦未可知。」杰臣道:「這樣求他,他未必肯,我明日約他出來,到外面閒逛,故意經過此處,梁兄便可邀留少坐,閒談之間,說起這件事,隨機應變去求他,方才妥當呢。」天來大喜應允。當下杰臣別去。
  到了次日午後,果然看見杰臣同著一人走過,天來便邀杰臣到行裡少坐,杰臣就邀了那人一同進來。天來請問姓名,始知那人姓施,表字智伯。當下分賓主坐定。杰臣又故意問天來家中之事,天來又故意訴說一番。智伯道:「昇平世界上面,哪容強盜橫行?梁兄為甚不速速補具呈詞,好叫地方官緝捕?」天來道:「弟這番被劫,卻與尋常被劫的不同,內中有個主使的。」智伯道:「主使的又是誰?」天來便把同凌貴興交涉前後情節,一一告知。智伯道:「不知可有個見證?」天來道:「見證便有一個。」又把張鳳報信一節,說了一遍。智伯道:「有了這個見證,就好單告主使的人了!這個叫做『擒賊擒王』。若是告個盜劫,他不難賄囑差役,就是一百年也不能緝獲破案呢!」天來道:「多承先生指教,只是缺了個寫狀的人,不知二位可有相好的朋友,肯做這個事的麼?」杰臣聽說,看看智伯。智伯道:「省城裡面,做這個事業的很多,梁兄自去打聽便了。」天來聞言,無話可答。杰臣想了想道:「寫狀的人盡多,只有一層可慮,凌貴興是個富有百萬的財主,又是個陰險狡詐的人,只怕他早就遍行賄囑了。這裡托了他,他卻在呈詞上面,故意弄些破綻,然後又去同貴興造訴詞,駁了個乾淨,那就怎樣呢?豈不壞了事麼?」智伯沉吟道:「不知那個見證的張鳳,可靠得住?」
  天來把張鳳叫來,給智伯當面看了。張鳳先說道:「小人當日,確在凌家窗外,聽見強徒說話。那時不過偶然存在了個不忍之心,去梁官人家通個信,也並不是望甚麼酬謝。誰知事後,梁官人卻口口聲聲叫我『恩人』,叫得我好生慚愧!又在乞兒隊裡,把我提拔起來,豐衣足食,我反受了梁官人大恩,莫說是到官做見證,就是叫我赴湯蹈火,也是要去的!」智伯道:「你不要此時口硬,當了官時,那一種威嚴,只怕你先就要嚇慌了。何況說得對便好,說得不對時,要打要夾呢,你不怕麼?」張鳳大怒道:「你這位先生,太欺人了!難道做過叫化子的,就沒有骨氣了麼?我還因為骨氣太傲,才做叫化子的呢!梁官人要肯放我去時,也不必打官司,我此刻就回到譚村,闖進凌家,尋著貴興一刀砍死了他,我自己到官出首,拼了我這顆頭顱不要,去抵他命,不帶累著梁官人半絲半毫,也可以做得到。嚇過我想被他們弄殺了七屍八命,只拿一個凌貴興來抵,未免不值得,想告到官司,多提幾個強盜來殺殺,這口惡氣方才出得舒服!為此我不曾去動手罷了!」智伯拍手大喜,忙對張鳳一揖道:「好一位義士!你恕我『有眼不識泰山』!這寫狀的事,就交給我罷!我是不受凌貴興賄囑的,他卻也賄不到我。」天來大喜,即刻就送過潤筆銀一百兩來。
  不知智伯受與不受?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憤奇冤天來初告狀 行重賄勒先訪官親

  卻說天來當下送過潤筆銀一百兩,智伯哪裡肯受?天來再三相強,杰臣對智伯遞了個眼色,智伯就受了。又坐談了一會,二人方才別去。走出一箭之地,智伯取出那一百兩銀子,遞給杰臣。杰臣道:「這是天來送先生的潤筆,如何給我?」智伯愕然道:「兄既是不要,何故遞眼色與我?」杰臣道:「先生有所不知,天來素性拘迂固執,你若是不受他的,他倒要疑心你不同他盡力,所以我勸先生受了。」智伯聞言,也不理杰臣,翻身走到天來行裡,當面還他銀子。天來大驚道:「先生這是甚麼意思?莫非嫌菲薄麼?」智伯把杰臣的話述了一遍,又道:「我向來代人寫狀子,不肯受錢的,不過是個抱不平的意思。」天來還要強送時,智伯作色道:「梁兄,你這就錯了,難道你看得我還不如一個張鳳麼?」一句話嚇得天來不敢言語,連連作揖陪罪。
  智伯別了去,到得次日早晨,果然親自送來一紙呈詞。天來再三致謝,款待茶點。看那呈詞時,上面寫道:「具稟人梁天來,稟為虎豪疊噬,抄殺七屍八命事:某悲姓寡人單,居住凌貴興叔姪肘下,惡聽堪輿之言,勒某拆居相讓,長伊風水。某念父置子不棄,相拒成仇,屢被勢逼,掘破墳墓,斬伐樹木,建白虎照明堂,毀拆後牆,填塞魚池,渡頭截劫,掘岡芋,割田禾,搶去玉石花盆,花梨木桌椅,種種欺噬,事事不據。某屢欲謄詞上控,為母訓所阻,且貧富懸殊,卵石不敵,只得忍止。詎惡十害不休,禍於戊申年六月十八夜,知某母生辰。料某歸家上壽,糾合強徒焚劫,冤殺七屍八命,蒙台驗明在案,有張鳳親見親聞,願為確證。有此大冤,迫切瀝血上鳴。乞恩丙鑒,沾仁無既!」
  天來看罷,再三致謝。智伯道:「梁兄可把他再三讀熟,牢記在心,到了堂上隨問隨答,不可有誤!」囑罷辭去。天來就取呈詞細細讀熟,好在都是自己親身經歷過來的,不必十分用心,只看了兩遍就記得了。於是觀著黃知縣坐堂問案時,當堂呈上。黃知縣看罷,對天來道:「你怎麼遲到今天,才來補呈?」天來道:「只因家中連喪七人,料理諸多後事,所以耽擱了。」黃知縣道:「你這證人張鳳,靠得住麼?」梁天來道:「是張鳳親見親聞,堅願作證,可以隨時到案聽審的。」黃知縣道:「你退去候著吧。」天來叩謝退出。黃知縣就當堂簽出值日原差陳德,到譚村提凌貴興去。
  陳德領了牌票,次日一早,帶領眾小差,來到譚村,到得貴興家時,恰好區爵興也在那裡。陳德便指揮眾小差,把兩個押起。爵興吃了一驚道:「請問貴差有甚麼公事,到這裡為的是甚麼事?」陳德冷笑道:「你們做的事,你們自己不知,還來問我!」爵興道:「話雖如此,你也應該先給公事我們看過,怎麼不問青紅皂白,就動起粗來!」陳德在身邊取出公事,向桌上一摜道:「你看,你看!」區爵興取過來一看道:「既是這個公事,我就跟你到公堂走一遭,當堂先告你一個凌辱斯文!」陳德冷笑道:「好個殺人放火的斯文!」爵興也冷笑道:「你哪一雙眼睛看見我殺人放火?你們這些伎倆,只好去嚇那不識字的鄉下人。須知我區爵興是個吃慣官司的,回來我只請你們本官發落。」原來陳德進門時,因為公事上有凌貴興叔姪字樣,以為他們便是叔姪兩個,今忽聽得爵興這話,知道有誤。公門中的人,何等油滑?又聽得爵興語言尖利,連忙改容道:「原來是區大爺,小差奉公行事,身不由主,望大爺恕罪!」說罷,便喝眾小差道:「兩位大爺,都是讀書君子,你們不得無禮!」眾小差聞言,一撒手早把兩人放了。爵興便道:「大凡告到官司,虛者自虛,實者自實,總不難水落石出。你既然知道這裡凌大爺是個讀書君子,那梁天來不知聽了甚麼人的話,告了這一狀,這裡免不得要遞個訴詞,又何必張惶著便來提人?此刻這公事上,又沒有提審的日期,你何妨緩一步,到了幾時要審,再來關照。等凌大爺自行投到,順便就遞個訴詞,這個案不難一堂就可以了結了。」說罷,回頭對貴興道:「賢表姪!可取些茶資送給這位原差哥,讓他們也好去吃碗茶。」
  貴興向來未曾經過官司,方才陳德一來,已是嚇的手足無措,幸得爵興幾句話,說的陳德放了手,才放下了一半心。此刻聽得爵興叫他送茶資,就連忙進去取銀子,又不知送多少才好。此刻陳德在外面,又不便同爵興商量,自己又不曾經過這個事,一時沒了主意,只得順手取了二百銀子,拿了出未,交與陳德。陳德雙手接過,連忙道謝。心中暗想,「原來是個雛兒,倒是個好主顧。將來這案,一堂不結,未免再翻些花樣,賺他幾個用用。如果這案子遷延下去,好處還多呢。此刻樂得做個人情!」想罷,便陪笑道:「小差本來是奉公而行,並不是斗膽來攪擾,既然凌大爺這般賞臉,就是略緩幾天,也不要緊。過幾天到堂,自然有照應,但請放心!」說罷帶領眾小差,歡天喜地而去,貴興拍手大笑道:「這樣容易打發的官司,怕他甚的!」爵興道:「不是這等說,我同賢姪趕緊到省城走一遭,好歹要打點打點。他這個告,告得狠凶,不可不防,並不是就此可以了結的!」貴興連忙同爵興帶了喜來,叫船同往省城,到三德號住下。
  爵興匆匆往外面去了,直到二更時分,方才回來,滿頭是汗道:「好厲害!原來這個呈詞,係當堂呈遞,還沒有批,就當堂簽差的。我們要遞訴詞,須得要抄了他的底子來,方好下筆。我今天費了大半天工夫,方才弄到,晚飯還沒有吃呢!」貴興忙叫開飯來,一面取過那呈詞底稿去看道:「這個做證的張鳳是誰呢?」爵興道:「賢姪真是貴人多忘事,怎麼就忘了這個叫化子?」貴興道:「哦!原來是他!他有多大前程,敢來同我作對!」爵興道:「不是這等說,他總是在甚麼地方,得了我們的憑據,方才鬧出這件事來,我們要緊快些預備。我記得簡勒先在番禺縣裡有個卯名,不知他在裡面有甚麼路子?明日一早叫喜來去找了他來。你在店裡,另外派一個夥計到譚村去,把那兩個買定了的耆民,先邀了來,教他口供,要緊要緊!我吃過飯就去起訴詞稿子。這件事很要費點心思。賢姪你也請早點睡,不要來攪擾我。」當下吃過了飯,爵興自去打草稿。
  次日一早,貴興就起來,先打發一個夥計到譚村去,又叫喜來去尋簡勒先。到了巳牌時分,爵興方才起來,一同早飯。飯後,不多一會,那夥計已在譚村帶了兩個老頭子來:一個叫做錢裕國,一個叫做文昌明,爵興教了他多少見官不要畏懼,力保貴興在家攻苦讀書,不預外事的話,教了又教,方才教會。喜來也帶了簡勒先來,爵興便把天來已經告發的事告訴了他,又問他裡面可有線路?勒先道:「不必線路,只我便認得他的舅老爺,想來送他一份厚禮,也可以說得上去。只是聞得這位本官,十分清廉,不知說得動說不動?」爵興道:「我們許下裡面一千兩黃金,許下舅老爺一千銀子,見了錢沒有不開眼的。只要你竭力說上去,事後自然也要重謝你。」簡勒先道:「我們是自己一家人,還有甚麼謝不謝?事不宜遲,我便要去!」貴興取出五十兩銀子給他道:「這個拿去作個茶酒之費。」勒先不受。爵興道:「這個不是謝你的,你去請那位舅老爺說話,吃茶吃酒,也要使用,總不能倒要你花錢。」勒先方才受了,一逕來找這位舅老爺。
  原來黃知縣是個窮讀書人出身,在江西原籍時,窮的無可過活,甚至在街頭賣字,曾經娶了個小戶人家的女兒為妻。這人家姓殷,娶了過來之後,殷老夫妻,不久就相繼而亡。臨終時,都囑托女婿,照應小兒子殷成。這殷成從小就不成器,終日在街頭賭博,又沒有第二個兄弟妹妹。自從殷老夫妻死後,黃知縣倒添了一個累。幸得是年鄉試中式,次年連捷,中了進士,榜下用了知縣,簽分廣東,領了部文,到省而去。路過他江西原籍時,便許下他妻子殷孺人,一朝得缺,即來相接,不到幾年,就題補了番禺縣缺。殷孺人得信,也不等丈夫來接,便攜帶了兄弟殷成,投奔廣東而來。殷成此時,便是官親。黃知縣知道他小舅子不成器,恐怕他在外頭招搖撞騙,屢屢約束他,提防他。誰知他是個小戶人家出身,真是村夫牧豎,不足登大雅之堂。衙門裡的老夫子,他看見了就怕,人家同他客氣,他卻是漲紅了臉,不懂招呼,終日卻在外面,結識那些差役,不是賭錢,便是吃酒。黃知縣同他嘔了幾回氣,偏偏這位殷孺人又是護短,黃知縣也無可奈何,只是肚子裡氣悶。
  這一天殷成正在衙門裡出來,劈頭遇見簡勒先,便大叫道:「老簡,你來的好!今天裡面一個人也沒有,好不氣悶!你快來,我給你趕老羊去。」
  未知勒先如何回答?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簡勒先智使舅老爺 殷孺人大鬧黃知縣
  卻說殷成見了勒先,便道:「老簡!我同你趕老羊去。」勒先笑道:「好好!你來的正好!你要趕老羊也可以,只是小了不來!」殷成道:「一百文一注。」勒先道:「太小!」殷成道:「二百。」勒先道:「太小,太小!」殷成道:「三百、四百、五百、一千!」勒先道:「小,小,小!」殷成道:「十兩銀子!」勒先還是搖頭。殷成道:「老簡!你在哪裡發了財來?我不和你趕羊,你好歹先借幾兩銀子我用!」勒先道:「沒得借!要就我們來賭!」殷成道:「你要賭多大才來?」勒先道:「古人有說的,『一擲千金』,你要依得這個,押下一千兩黃金,我就同你賭。」殷成大笑道:「老簡!你敢是瘋了麼?」勒先道:「我不瘋,不過你窮點罷了!哪一個隨任做了嫡親舅老爺,像你這種寒酸的!」殷成道:「我也這麼想,只是沒有個弄錢的路子。」勒先道:「你只要押了一千兩金子,做個孤注,我同你賭個輸贏,你贏了我的,自然就有銀子了。你要知道,一兩黃金十六換,這一千兩黃金,有一萬六千銀子呢!」殷成道:「你沒得給我呢!」勒先道:「只要你贏得,我沒有賴帳的。」說罷,一把拉殷成到自己寓處,取出骰碗道:「來,來,來!」殷成笑道:「就是一千兩黃金一注,你要賴了,我叫我姊夫扣住你,不怕你飛上天去。你是頭家,快擲快擲!」勒先擲了一把,是個九點。殷成道:「這回贏定了!」擲了兩把沒有,因取起骰子,在手裡搓了一搓,用力擲去。那骰子落碗,見了三個二,兩個六,還有一個在那裡轉呢。眼見得轉個六出來,便是分相,要贏了。殷成連忙扭住了勒先衣襟,對著骰子喝聲:「六呀,六六六!」果然轉了個六出來,卻把一個二打翻了,變了個四,只得八點,恰恰輸了。殷成一撤手,翻身就跑。勒先連忙趕上,一把拉住。殷成著急道:「你剝我的皮!」勒先道:「舅老爺!不要這樣,我有句說話和你商量!」殷成道:「沒有商量,除了剝我的皮!」勒先捺他坐下道:「舅老爺!請坐,我們不過取笑,誰來認真呢!」殷成道:「認真也不要緊,我有一條命!」勒先笑道:「我拿甚麼做膽,敢要舅老爺的命?此刻金子是有一千兩在這裡,不知你要不要?」殷成道:「你莫非在這裡做夢麼?」勒先道:「我並不做夢,卻是夢也想不到的,這注橫財,只要你有本事拿!」殷成這才覺著話裡有因,便問道:「是甚麼橫財?用甚麼本事去拿呢?」勒先就把梁天來告凌貴興一節說了,又道:「凌貴興實是被他誣告,因此氣忿不過,情願送一千兩金子到裡面,要伸這個冤。舅老爺如果說得裡面收了,還另外謝你一千銀子,再有本事說得裡面一文不要,豈不是這一千黃的,一千白的,都是你舅老爺的麼?」殷成沉吟了一回道:「我且說去,碰碰運氣,說得成功時,請你到谷埠去開廳。」勒先道:「多謝舅老爺。只是越快越好!」
  殷成也不答話,站起來往裡就走。一路上暗想到:「我何妨把一千銀子許了他,我自己卻落了一千金子,豈不是好!」又想道:「不好,不好!太少了!恐怕買他不動,不如許他五百金子吧!」一頭想,一頭走,不覺走到了簽押房來,黃知縣正在那裡看公事呢。殷成走了進去,叫了一聲姊夫!黃知縣抬頭一看道:「你這幾天幹甚麼事來了,總是十天半個月不見面的。你自己照照鏡子看,一臉都是野氣,我勸你安靜點,在書房裡臨幾行帖,看兩篇書吧!就是正經書看不懂,看看小說,也好拿來定定性,何苦成天在外頭混,混得個甚麼道理出來!」殷成道:「姊夫,你還埋怨我不看書呢!我前回從家鄉帶來的一部大板金瓶梅,你又拿來燒了,說是甚麼銀(諧淫字聲)書。你單怕我在銀書上看了銀子下來發了財,是不是呢?我此刻倒送金子給你,好不好呢?」黃知縣道:「你不要和我胡說,裡頭去吧!」殷成道:「不是胡說,是件真事!就是梁天來告的那個狀,那凌貴興是冤枉的!」說到這裡,又想道:「五百金子,還怕買他不動,不如多給點與他吧!我少賺點就是了!」又道:「他此刻托人來說,求姊夫代他伸冤,他情願送八百兩黃金給你用呢。」黃知縣大驚,怒喝道:「你在外面胡混罷了,怎麼干預我的詞訟起來,你小心點,還不快滾出去!」殷成初意,以為一說必成,誰知碰了一個大釘子,沒好氣,三步兩步走出簽押房,到上房而去。
  殷孺人正在那裡打丫頭,罵老媽子,殷成也不理會,一直走到他姊姊牀上,就睡下去哭。孺人打罵了一回,走到房裡一看,見了這副情形,大驚道:「兄弟!你做甚麼?」問了兩聲,不見答應。又問道:「可有甚麼人欺負了你?快點告訴我,我與你出氣!」殷成見問,越發哭得厲害。歇了良久,方才抽咽著說道:「姊……姊姊!你借給我幾個盤費,我回江西去,姊夫攆我呢!」殷孺人聽了大驚,猛然叫道:「丫頭!請老爺進來!」
  不一會,黃知縣進來了。殷孺人道:「你要攆連我一齊攆了去,只要你打發盤纏,我姊弟兩個,馬上就滾!好等你另外揀一個又賢惠,又標緻,又和順,又是娘家人死個精光的,方才娶了來做太太。我卻沒有這種福氣,只好跟著人家在街頭研墨,伺候他賣字,賣了百十來個錢,買米燒飯吃,哪裡有福氣住在衙門裡來!本來呀,這是要有福氣的太太住的衙門,我們是小人家出身,只配受窮苦,還不自諒,要千山萬水走到這裡來,受人奚落!兄弟!快點起來!捲鋪蓋,咱們走,男子漢,大丈夫,哭甚麼!你雖然沒本事,寫出字來賣不出錢,終也不見得就餓死了!咱們放長眼睛,看人家升官發財!」說罷,又一疊連聲催捲鋪蓋道:「就連盤纏也不開發,我討飯也討了回去,好歹丟不著我婦人家的臉!」黃知縣道:「好端端的鬧甚麼?我不懂呀!」殷孺人道:「啐!誰要你懂我的事來!我的兄弟不爭氣,死捱在這裡,還夠不上一個奴才三小子。我當日又不是明媒正娶的,是個偷跑跟漢子的,我兄弟便是個王八烏龜崽子,所以人家要攆就攆!」黃知縣怒道:「孺人!你這是甚麼話?他只管在外頭混鬧,自己也不顧惜自己的身份……」殷孺人連忙插嘴道:「呸!他本來是個小戶人家,烏龜王八崽子,又不是甚麼做知縣太爺的,顧惜甚麼身份麼?」知縣道:「我也不知嘔了多少氣,也嘔他不好……」殷孺人又插嘴道:「是呀!這個叫做好死的不死,又不見他死了,害得我要說嘴也說不來!」黃知縣道:「這也罷了!他今日忽然還要干預詞訟起來,難道我說了他兩句,就算得攆他了麼?也值得這樣驚天動地起來!」殷孺人道:「兄弟!怎麼你不照照鏡子,你是甚等樣人,也好去干預人家的公事,怪不得受人家的羞辱,卻跑至我這裡來哭!」殷成聽得,一骨碌爬了起來道:「姊姊!這才是『狗咬呂洞賓』呢!我常常聽見人家說,做了官是用大秤稱金子,小秤稱銀子的,我們這個番禺縣,又是有名的好缺,衙門裡卻是冰清水冷的,外面的人說起來,都說如今這個縣官是個呆子,有錢不會用。我聽了這話,很是納悶。我今天出去,遇了一個鄉紳人家的師爺,說起什麼梁天來誣告了凌貴興,此刻凌家肯出八百兩黃金,送到裡面來,求伸這個冤。知道我是舅老爺,專誠來托我的,我又不曾招攬他,誰知姊夫倒要攆起我來!姊姊!一兩黃金十六換,這八百兩黃金,一八如八,六八四十八,有一萬二千八百兩銀子呢!我一片好心要送萬把銀子進來,倒受了這個氣,你道可惱不可惱呢?」
  殷孺人忙問道:「兄弟!怎麼說呀!人家就肯拿八百兩金子送我們嗎?你為甚不來和我說?」殷成道:「和你說便怎麼?也要他肯代人家伸這個冤枉,人家才肯送呢,和你說便怎麼?難道人家肯白送你麼?」殷孺人屈指計道:「八百兩,一兩黃金四兩福,四八三十二,是三千二百兩,足足有兩擔福呢!我們不知有這兩擔福沒有?老爺!你為甚放著送上門的金子都不要?是甚麼道理?難道你窮的還不怕麼?」黃知縣道:「他這個公行賄賂得,我哪裡好胡亂受他?我又沒有審過,知道他們誰曲誰直。倘使收了他的,做出那縱盜殃民的事情,便怎樣呢?況且我做官,自有做官的廉俸,我不貪那意外之財!」殷孺人道:「呸!不說你沒福,說甚麼縱盜殃民,你既然說沒有審過,哪裡就知道是縱盜殃民呢?這是個甚麼案情,你說給我聽。」黃知縣不則聲。殷成道:「甚麼案情?是一個姓梁的,被強盜打劫了,鬧了個七屍八命,那姓梁的不來告強盜,卻告了一個姓凌的讀書人,說是那姓凌的指使出來。」殷孺人道:「那八百兩金子,是哪一個送的?」殷成道:「就是那姓凌的,被他誣告了,所以肯送出來,求姊夫同他伸冤呀!」殷孺人忽的一下翻了臉,對黃知縣道:「這等順水人情,你也不肯做,難道我嫁了你,就應該窮一輩子,不應該享一天福的麼?姓梁的所告,既然是個讀書人,你怎麼就說到縱盜殃民起來?你沒有發跡的時候,也是個讀書人,難道那時候你也是強盜麼?」黃知縣跌腳道:「唉!你怎麼這樣糊塗?他不是告姓凌的做強盜,是告他糾合強盜來打劫傷人呀!」殷孺人道:「我不糊塗,你才糊塗呢!你也是個讀書人,你糾合過強盜麼?你可曾認識過一個半個強盜麼!我只當你讀書明理,惺惺惜惺惺,誰知你倒拿同自己一般的人,當做強盜,還說我糊塗呢!」黃知縣道:「我何嘗就說他定是個強盜!因為不曾審過,哪裡就知道他一定不是呢!」殷孺人道:「你看!你還是這樣糊塗呢!你要疑心到讀書人是強盜,你為甚不疑心你自己也是強盜?這件事明明是姓凌的受了冤枉,明天坐堂,先把姓凌的出脫了,然後另外派差去捉強盜,也不虧了姓梁的了。這八百兩金子,你不受我就受了!夫妻們好也這一遭,不好也這一遭,好的大家享用,不好的我就拿了它做盤纏,回江西去,由得你在這裡做清官!兄弟!你先出去,叫他把金子即刻兌下來,包他明天沒事,我這裡不怕他不依我這個辦法!」
  殷成巴不得一聲,立起來就走。黃知縣要阻擋時,哪裡還阻擋得住?
  不知到底鬧個甚麼了局?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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