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安娜:要么爱,要么死 文 | 丁小村 19世纪70年代的某一个冬天,一位年轻漂亮的贵妇人坐在火车包厢里,从彼得堡来到莫斯科。一夜行车,她和一位年老的贵妇人坐在同一包厢,聊得很开心。她们都有儿子,不过她的儿子才六七岁,还是个孩童;老太太的儿子,则是个青年军官。 这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发生在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中。他为文学的世界带来一个女人:美丽的安娜。 安娜的生活无可挑剔,可用幸福美满四个字儿概括。自己是贵族,血统骄傲;丈夫是高官,身份显赫;住着豪宅,乡下还有别墅;儿子身边围着一大堆的保姆仆佣和家庭教师,他们个个都穿戴整洁,懂得礼仪……一个女人的人生,除此之外,还有所求么? 但是不! 当火车进站,她走下火车,就在这一刻,她遇到了人生最重要的两个主题:爱与死。虽然时间短暂,这两个主题只是一瞬间的电光石火,但这已足够了,足够把一个人的生命彻底照亮—— 就这样,托尔斯泰在一瞬间把安娜的生活就给颠覆了。这种颠覆是老托尔斯泰肆意妄为?是他故意跟主人公过意不去?还是一个作家吃饱了饭撑的? 你真的以为你懂得你自己吗
《安娜·卡列尼娜》:如果让我给一位刚涉世的年轻人推荐五十部于人生有益的文学著作,其中必有这一部;三十部,还得必有这一部;十部呢,那也得必有这一部。 但是我们今天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十分荒谬的时代,仿佛一切问题都得以解决,所有人都无需思考自己、思考人生、思考爱。甚而至于,不但没有思考,可能连想一想都不需要。一方面是人的智力高度发达,有无数的人类智慧结晶可供取用;一方面却是人类正在进入程序化的生活,人正在变成一架精密运转的机器,不需要也不可以走神。毫无疑问,那些“走神”的瞬间,正有可能是一个人存在意识觉醒的瞬间。 一位大学教授说过一件趣事:有个学生对他的导师十分不满,要求换到这位教授的门下,教授问这个学生,为啥要换导师。学生说,原来的导师太老古板了,他竟然让我读《安娜·卡列尼娜》。教授对这位学生说,你还是别换导师了,因为你换到我门下,我还是要让你读《安娜·卡列尼娜》。 连学文学的专业研究生都不愿意读的东西,还有人读吗? 我想要说的是:必须的,你必须试着读读——除非你真的以为你把一切都想过了。
一般来说,一个人的生命自觉意识是从对自我的质疑开始的。生命意识的觉醒,是一个人对这个世界对自我的认识提升的标志。存在主义有一个最重要的理念:我思故我在。你必须认识到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作为人类中的“这一个”,你就是你;否则人活在世间,与猪狗何异? 好吧,那我就如猪狗般活着吧。倘若你已经这么决定了,问题也依然还存在:意识到自己如猪狗般活着,这也是你自我意识的一次飞跃。 《安娜·卡列尼娜》这部小说中,所有人的故事都开始于人对于自我的意识。安娜意识到自己的生活里缺少爱;沃伦斯基意识到,世界上有一个女人,会让他那颗花心变成一颗执着而忠诚的爱心;列文意识到自己在寻找人生的意义,否则可能无法活下去;吉蒂意识到自己想要的和大家所期待的并不一样,需要重新考虑……
如果有一天某个时刻,你忽然对自己习惯了的生活和命运,发生了致命的怀疑,你在想,我这样对吗?我该这样活着吗?我到底为什么活着?这些问题有些悬乎,一般情况下,没有人会去想,但是人是个奇怪的东西,总有些时候,你脑子里会闪过这么一些怪念头。你摇了摇头,把这些奇怪的念头甩出脑壳去,这是一种可行的办法,你的生活从此恢复到常规。 大多数人就是这么过着每一天的,对脑子里的那些一闪之念并不特别在意。但是有两种人特别在意这些怪念头——思想家总是要追根究底,把事情弄个清楚;小说家则试图还原人生,让命运的条理更清晰些。 这就是托尔斯泰在他这部伟大的小说中所要做的。对于我们这些读者来说,我们借助作家的提示,去审视一下自我,我们有可能从安娜的身上看到我们自己:原来,你自己,并非如你原来所想,很懂得自己。
你真的以为你懂得人生吗
列文是一个贵族地主,他一直在追寻人生的意义。他读了很多书,热爱田园和耕作,他觉得自己与其说是一个知识分子,还不如说更像一个俄罗斯农民。按理说,像他这样既务实又务虚的人,该算是一个人生的明智者吧? 但并非如此,列文的人生问题如一团乱麻,每天都剪不断理还乱。 我们可以把列文视为托尔斯泰的一个自画像。他是小说家中的思想家,是思想家中的小说家。在古往今来的伟大人物中,同时身兼这两种身份的人,并不多。托尔斯泰试图用小说来廓清自己对人生的认识,也引导阅读这部小说的读者去尝试。 沃伦斯基一直沉溺于花天酒地的交际生活,他能得到各种女人的爱慕和崇拜,他是一个处处得意的年轻人,出身、身份、家境,都足以让他在这个世界上傲视别人。但是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这些并不是他人生的真意。那么他的人生该是怎样的呢? 吉蒂是贵族家的小姐,一个善良而对生活充满热情的少女。她的人生就宛如一张洁白的纸,需要画上什么就是什么,但是画上什么好呢? 这些人物鲜活地出现在托尔斯泰的小说中。他们每一个人都对自己的人生都发生了这样那样的质疑。他们的谦恭如同托尔斯泰的谦恭:人生在世,你必须有一些时刻,对自己发生质疑。比如你突然开始追问你人生的意义,你谦恭地懂得了:自己以往根本没去想过,或者自己以往的认识可能是不对的。 安娜对于自己人生的懵懂无知和随波逐流,就在那一瞬间被终止了。 那只是一个追慕的眼神。快如闪电,但足以让她看到自己精美的身体里,潜藏着一颗需要爱的心;也足以照亮她整洁的世界里,需要重新打理的人生。
你真的以为你懂得爱吗
这个问题很残酷,因为很多人问过之后,会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懂得爱。 随之而来的,可能是生活中一系列的断崖式崩溃。 安娜是如此,吉蒂也是如此。《安娜·卡列尼娜》这部小说中,这两个女性的故事,恰恰对我们读者提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追问:你真的,以为自己很懂得爱吗?
列文反复思考自己的爱,追慕和爱恋,婚姻和家庭,都是他人生道路上令他磕磕绊绊的石头。沃伦斯基发现自己并不真的懂得女人,特别是这个让他挚爱的女人。奥布朗斯基认为婚姻里没有爱,爱总是在别处,但是家庭和别处却像两道互相推挤的墙,让他在躲闪中碰得鼻青脸肿。 这些人试图去寻找爱的真谛,试图去发现爱对于人生的意义。 他们是在哪一刻,突然发现了自己原来并不懂得爱?这是托尔斯泰给我们读者留下的一个悬疑——因为很多时候,我们不由自主地,也会追问自己。这种追问,是对我们自己生命的一种廓清,也是对爱的激情和责任。
安娜的悲剧在于:她发现自己是一个需要爱的人,没有爱,无法活下去。 安娜的悲剧在于她发现:自己的爱并不自由,而自由是爱的必须条件。 安娜的悲剧在于她发现:在自己的人生中,几种爱互相冲突,对孩子的爱和对情人的爱,对人生的爱和对自由的爱。 …… 这可能不是安娜所能背负的。有人能够背负,所以苟活。有人能够忍受不自由,世间多少人在被禁锢中度过了自己的人生?有人能够活在另一个时代:无需受到礼法道德的限制,可以自由地去爱。 但是安娜不能。所以,她必须死。当生命的激情被遏制,被抹杀,被消灭殆尽,剩下就只有一种激情:死亡的激情。
也是在19世纪70年代的某一天,沃伦斯基像一棵衰老的树,走过这个他肉身寄居的世界。他自以为是一具行尸走肉,不知道这偌大的世界上,自己该何去何从。 他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失去了爱的激情,他该如何撑下去。 他是一个可怜虫吗?不,他是一个哲学家。在我的想象中:所有的哲学家都是瘦骨嶙峋的样子——因为对这条生命的思索,耗尽了他的肉身,就如同一棵盛开过的花树,在秋天用枯枝挂满圆润的果实。 沃伦斯基对于这个世界也许是失望的,但他对自己的生命则是有寄托的。尘归尘,土归土——在他生命中有一个美丽的安娜,而在安娜的生命中,有一团爱的激情。 我不怪托尔斯泰,他把他们的命运安排得有点儿凄惨。我们有理由在这个时刻,从生命的懵懂模糊中,听到一声尖利的啸叫——这声音提醒我们,某些时候,我们有必要打量一下我们自己、我们的人生,和我们的爱。 丁小村言(微信号—dxcn916) 这世界太嘈杂,因此我读书和写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