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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越多越该剁?汉桓帝与宦官缘何狂杀士人精英

 洪澜 2016-01-13

【编者按】西汉王朝自高祖刘邦肇基,至王莽改制,前后历时210年。曾被视为“周公再世”的王莽,于公元8年代汉建新,推行新政,却阻止不了天下大乱的变局。短命的新朝,在风雨飘摇中仅仅存活了16年。刘秀乘乱而起,底定天下,王权再次回到刘氏家族手中,此为东汉。

然而,“光武中兴”、“明章之治”的好景并未持续多久,伴随权力争夺而愈演愈烈的外戚问题、宦官问题,以及严重影响社会稳定的豪强问题,如跗骨之蛆,啃噬着帝国的肌骨。汉桓帝、灵帝期间所发生的两次“党锢之祸”,加速了朝堂庙阙的崩塌。史家多称,这是一场以士大夫、贵族为代表的知识精英与宦官势力之间的搏杀。但究竟该如何评判这段历史?孽生于帝制权杖边的宦祸,为何能在历朝兴风作浪?士大夫阶层为什么不得不与宦官一战并往往两败俱伤呢?知名学者王立新教授在其“论史”专栏中继续讲述《汉末宦祸与知识精英的命运》,欢迎关注!

汉末群贤像(资料图)

下面我再稍微细致一点给大家介绍几位当时清流知识分子中的佼佼者。

陈蕃雕像(资料图)

先看陈蕃:

陈蕃(89——168),字仲举,汝南人。孝廉出身,官至太尉。

《资治通鉴》卷55称:太学诸生三万馀人,郭泰及颍川贾彪为其冠,与李膺、陈蕃、王畅更相褒重。学中语曰:“天下模楷:李元礼;不畏强御:陈仲举;天下俊秀:王叔茂。”于是中外承风,竞以臧否相尚,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贬议,屣履到门。

这里的王叔茂,就是灵帝初任司空的王畅。当时的太学生们受陈蕃、李膺等人感召,以天下为己任,积极参与了清流知识分子清除宦官的社会斗争。这些学生虽然涉世不深,但是责任意识明确,是当时知识精英的有利助缘。有关陈蕃的情形,《世说新语·德行》有相当约略的记载:“陈仲举言为士则,行为世范,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

陈蕃其人,真是胸怀天下,志在除秽。早在少年时代,就曾独处一室,庭院芜杂而不理,有人责怪他为什么不清理清理,他说:“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他以澄清天下为己任,不在自己的小天地上花费更多精力。最后又将80岁的老命,奉献给了惩除宦竖,澄清社会的宏伟事业。

李膺像(资料图)

我们再来看李膺:

李膺(110——169),字元礼,颍川襄城人。祖父修,安帝时为太尉。父益,赵国相。李鹰是直性子人,无所交接,只跟同郡的荀淑、陈寔为师友。

《世说新语·德行》记载李膺:“李元礼风格秀整,高自标持,欲以天下名教是非为己任,后进之士,有升其堂者,皆以为登龙门。”

李膺于延熹二年(159),被朝廷所征,不久迁为河南尹。惩办宛陵大脏吏羊元群,受诬告被贬。当时朝廷紊乱,纲纪废弛,“膺独持风裁,以声名自高。士有被其容接者,名为登龙门。” (《后汉书·党锢列传》)

有关能够到李鹰家里见到李膺,被羡慕地誉为“登龙门”,《世说新语·言语》记载了一则故事:“孔文举年十岁,随父到洛。时李元礼有盛名,为司隶校尉。诣门者,皆俊才清称及中表亲戚乃通。文举至门,谓吏曰:'我是李府君亲。’既通,前坐。元礼问曰:'君与仆有何亲?’对曰:'昔先君仲尼与君先人伯阳有师资之尊,是仆与君奕世为通好也。’元礼及宾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陈韪后至,人以其语语之,韪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文举曰:'想君小时,必当了了。’韪大踧踖。”

这里面的孔文举就是孔融。大家可能都知道孔融,被曹操杀了,《三国演义》有描述。《三字经》里称赞他从小就有很好的教养,四岁时就能在兄弟之间推让梨子。所谓“融四岁,能让梨。”刚刚讲的《世说新语》里记载的故事,是说孔融十岁的时候,跟父亲到洛阳去。当时李膺担任司隶校尉,名气极大,誉满天下,不轻易接见客人,能到他家里坐一坐,被称为登龙门。孔融就跟守门人说,请您代我通报一声,说我是李府君家的亲戚。

坐下之后,李膺不认识这个小孩,就问孔融:“您这位小先生跟我是什么亲戚呀?”孔融敏锐的解释说:“我的先祖孔老夫子曾经向您的先祖老子(李耳,老聃,道教称为伯阳仙人)问过礼,咱们两家是世代交往啊!”李膺和所有在场的高官名士都大为惊奇,以为神童。大中大夫陈韪迟到了一步,没有见到当时的场景,听到大家称颂孔融,就问怎么回事。大家就把刚才的情形告诉了他。他顺口说了一句:“小时候聪明伶俐,长大以后未必真能成器。”孔融马上反唇相讥,说:“如此说来,您小的时候一定很不得了哇!”大家哄堂大笑,陈韪当时一定非常窘迫难堪。

这里有一个问题,需要大家思考,为什么朝廷腐坏,知识分子反倒受人敬仰?他们没有随波逐流,反倒成了中流砥柱?大家不要以为我的问题很奇怪,因为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当朝廷腐败不堪的时候,人们都跟着浑水摸鱼,很多知识分子也不能例外。但是东汉末年的情况,确实令人大为震惊。朝廷昏暗,政治腐败,宦官为非作歹,可是那些清流知识分子们,非但没有随波逐流,反而奋发而起,拯救时局,清除社会垃圾,必欲还清洁给社会和民众。他们确实不同凡响。他们正是鲁迅先生所说的“中华民族的脊梁”。

李膺在党锢之祸以前,任司隶校尉,把大太监张让的弟弟张朔给杀了:

时小黄门张让弟朔为野王令,贪残无道,畏膺威严,逃还京师,匿于兄家合柱中。膺知其状,率吏卒破柱取朔,付洛阳狱,受辞毕,即杀之。让诉冤于帝,帝召膺,诘以不先请便加诛之意。对曰:“昔仲尼为鲁司寇,七日而诛少正卯。今臣到官已积一旬,私惧以稽留为愆,不意获速疾之罪。诚自知衅责,死不旋踵,特乞留五日,克殄元恶,退就鼎镬,始生之愿也。”帝无复言,顾谓让曰:“此汝弟之罪,司隶何愆!”乃遣出。自此诸黄门、常侍皆鞠躬屏气,休沐不敢出宫省。帝怪问其故,并叩头泣曰:“畏李校尉。”时朝廷日乱,纲纪颓弛,而膺独持风裁,以声名自高,士有被其容接者,名为登龙门云。

张让的弟弟畏罪潜逃,跑到京师,藏于哥哥张让的家中,张让当时在宦官中已经很有势力。张朔藏在他家的空柱子里,李膺得到情报之后,派人破柱抓捕,然后录下口供,将张朔正法。张让为此向汉桓帝告状,桓帝召见李膺,责问李膺为什么不先请示就杀人。李膺回答说:“从前孔子被任命为鲁国的司寇,上任七天就诛杀了乱政的少正卯。现在我到官已经十多天了,心理害怕您说我办案不利,诛杀奸邪迟缓,想不到杀了张朔,反倒落了个杀人太速的罪名。”桓帝没有办法,只能对张让说,是你弟弟自己犯罪,不关李膺的事。从此以后宦官们吓得都低着头走路,连大气都不敢喘,从前耀武扬威,这下顿时威风扫地。桓帝问他们为什么走路的姿势都变了,他们说:“怕李校尉”。读这样一段文字,真是让人心情大快。这段话语是《资治通鉴》卷五十五所载,延熹八年也就是公元165年11月间的事情。可惜好景不长,到了12月,桓帝就听信宦官诬告,开始大肆抓捕党人,李膺肯定是首当其冲。

“及遭党事,当考实膺等。案经三府,太尉陈蕃却之。曰:'今所考案,皆海内人誉,忧国忠公之臣。此等犹将十世宥也,岂有罪名不章而致收掠者乎?’不肯平署。帝愈怒,遂下膺等于黄门北寺狱。膺等颇引宦官子弟,宦官多惧,请帝以天时宜赦,于是大赦天下。膺免归乡里,居阳城山中,天下士大夫皆高尚其道,而污秽朝廷。”(《后汉书·党锢列传》)

这是李膺第一次被宦官陷害,汉桓帝准备下狱治他于死地的情形,陈蕃奋力援救,没有成功,还把自己的太尉也弄丢了。

李鹰的为人太刚劲,这也是李膺得罪朝廷的重要理由之一。因为他太高洁,所以天下竟然美化他而污秽朝廷。其实朝廷本已污秽腐臭不堪。所以一有清流知识分子当权,大家马上就寄予厚望,以为美好的时刻到来了。这就是黄琼和陈蕃当上太尉时,天下为什么会有那样兴奋和高兴的原因。

初,李膺等虽废锢,天下士大夫皆高尚其道而污秽朝廷,希之者唯恐不及,更共相标榜,为之称号:以窦武、陈蕃、刘淑为三君,君者,言一世之所宗也;李膺、荀翌、杜密、王畅、刘佑、魏朗、赵典、朱寓为八俊,俊者,言人之英也;郭泰、范滂、尹勋、巴肃及南阳宗慈、陈留夏馥、汝南蔡衍、泰山羊陟为八顾,顾者,言能以德行引人者也;张俭、翟超、岑晊、苑康及山阳刘表、汝南陈翔、鲁国孔昱、山阳檀敷为八及,及者,言其能导人追宗者也;度尚及东平张邈、王孝、东郡刘儒、泰山胡母班、陈留秦周、鲁国蕃向、东莱王章为八厨,厨者,言能以财救人者也。(《资治通鉴》卷56)

李膺在第一次遭受党锢之祸时,被放归了田里,回家当农民去了。灵帝即位以后,受陈蕃举荐重新出山,复拜司隶校尉。当时太学生受知识精英的感召,并且把这些知识精英当成精神偶像崇拜,给他们取了不同层次的名称,以表达对他们的敬重。

及陈、窦用事,复举拔膺等;陈、窦诛,膺等复废。

宦官疾恶膺等,每下诏书,辄申党人之禁。侯览怨张俭尤甚,览乡人朱并素佞邪,为俭所弃,承览意指,上书告俭与同乡二十四人别相署号,共为部党,图危社稷,而俭为之魁。诏刊章捕俭等。冬,十月,大长秋曹节因此讽有司奏“诸钩党者故司空虞放及李膺、杜密、朱寓、荀翌、翟超、刘儒、范滂等,请下州郡考治。”是时上年十四,问节等曰:“何以为钩党?”对曰:“钩党者,即党人也。”上曰:“党人何用为恶而欲诛之邪?”对曰:“皆相举群辈,欲为不轨。”上曰:“不轨欲如何?”对曰:“欲图社稷。”上乃可其奏。

大家注意看这段话,汉灵帝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党人,也不知道他们究竟犯了什么罪,应当怎样处罚,宦官怎么说,他就照着办,他哪像个皇帝,把孟子评价梁襄王的话送给他,也许是再合适不过的了,那就是:“望之不似人君”,简直就是个混混儿!(笑声)当然,当年他只有十四岁,能知道什么?

或谓李膺曰:“可去矣!”对曰:“事不辞难,罪不逃刑,臣之节也。吾年已六十,死生有命,去将安之!”乃诣诏狱,考死;门生故吏并被禁锢。侍御史蜀郡景毅子顾为膺门徒,未有录牒,不及于谴,毅慨然曰:“本谓膺贤,遣子师之,岂可以漏脱名籍,苟安而已!”遂自表免归。

当此危急紧张的时刻,有好心人对李膺说,赶紧逃跑吧。李膺说作为臣子,不应当逃避君王的责罚,我现在六十岁了,死生都是命里注定的,往哪里跑哇!李膺就这样被宦官害死了。他的门生也多半遭到陷害。当时蜀郡有个叫景毅的人,他的儿子景顾本来是李膺的门生,但是因为没有留下书面证明,所以没有受到牵连。他却慨然自投罗网,大义凛然地说:“本来就是因为李膺贤达,才打发儿子跟他学习,怎么能够因为脱漏了名字,就因此不跟李膺一起受难呢!”于是自我说明,儿子是李膺的学生,自请免官,挂印回家了。这与桓帝开始大抓党人时皇甫规一样,自称与党人有重要关联,因为名字没有被列在党籍之上,主动要求被禁锢。一时风气所染,真有令人感慨不尽的效果呀!

有关李膺受禁锢,归乡隐居山阳城中,“天下士大夫皆高尚其道,而污秽朝廷”一事,世人多半不解其中真正含义,以为他造成了与朝廷相抗衡的状态,这样会危害朝廷。

实际上,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皇帝一家一姓之天下,这一点不是我们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待古人,因为这种观念是汉代人的观念,我在王莽一章中已经给大家说过。明清之际的思想家顾炎武,曾对“天下”和“国家”的观念,做过明确而又严格地区分。他说:“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和“亡天下”不同。“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王朝变易,姓氏改更,那是亡国,不是亡天下。只有价值体系崩塌,生民遭受涂炭,大家自己顾自己,谁也不管别人,人与人之间,变成了彻底的陌路人,甚至变成了赤裸裸的狼与狼之间的关系,那才是天下灭亡的标志。“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保住“国家”,使它不至于灭亡,那是统治者们的事情;保住“天下”,不使社会公平正义的价值大厦崩塌,那才是天下人的共同职责。这才是顾炎武“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真正含义。

“天下”不是“国家”,“国家”当为“天下”服务,“国家”如果成了“天下”的对立面,则天下人有权力和义务推翻国家,为了天下的安宁,重新建立更好的国家。

顾炎武的说法,听起来很吓人,实际上这是汉代知识分子普遍的观念,并不是什么新的创造。所以,既然从“天下”的角度看,李膺是“天下”清白公正的象征,天下人以他为标准而诋毁朝廷,就是很自然,也很当然的事情了。不是李膺毁坏了朝廷的形象,而是朝廷的腐败,败坏了天下的风气,使得李膺成了社会价值的向标。汉末知识阶层,当此李膺受到国家迫害的严峻时刻,还能弘扬李膺而贬斥朝廷,正表明他们所持的是“天下”的标准,而不是简单的“国家”原则。他们还保持着“天下”的情怀,而没有把“国家”和“天下”的概念搞混淆。他们的思想是清明的,他们的心里是明白的。“天下”不是“国家”的“天下”,“国家”却是“天下”的“国家”。朝廷是“国家”的象征,李膺则是“天下”的楷模!(作者:王立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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