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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尔克

 真友书屋 2016-01-13


沉默如谜的呼吸 周云蓬 - 沉默如谜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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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六年,里尔克五十有一,因身患白血病在瑞士的一家疗养院度过生命的最后一年,完成了生平最重要的作品——《杜伊诺哀歌》和《献给俄尔甫斯的十四行诗》。那一年帕斯捷尔纳克三十六岁,正艰难地向诗的高峰攀登。而三十四岁的茨维塔耶娃正和她的丈夫、两个孩子一起拮据地生活在巴黎。


那一年,这三位诗人的生命交织在了一起,开始了一段“书信三角罗曼史”。这不是一场争风吃醋的情场角逐,也不是一种消闲解闷的两性游戏,这是一种在相互敬慕的基础上升华出的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或曰,是一阵骤然在爱情上找到喷发口的澎湃诗情。


如今,所有的爱情场景都已成为过去,正如茨维塔耶娃本人所说,躯体会腐烂,墨迹也会变淡,收信人早已在天堂和发信人相见,这时候书信已成为单纯的书信,不是单单写给收信人,而是写给所有人的书信。书信如同抒情诗,是情感的真实袒露。阅读这些真诚炽烈的书信,就是阅读三位诗人笔下真正的诗。



三位诗人:里尔克、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



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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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世界另一种可能




《抒情诗的呼吸——一九二六年书信》收录了俄罗斯作家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耶娃和奥地利作家里尔克之间数十封珍贵的通信。信函中既有对诗歌本身的讨论,也有对彼此创作的交流。这些书信,不仅可以让我们了解欧洲诗史上的一段珍闻,还可以让我们一窥三位大诗人心灵的一隅。


苏珊·桑塔格在为这本书的英译本写的序言中这样说:


“这些书信是一幅反映艺术的神圣癫狂的肖像画。它有三位参与者:一个偶像和两个崇拜者,两个崇拜者又相互崇拜


两位年轻的俄国诗人,相互之间有过数年以工作和生活为主题的炽热通信,他俩又与一位伟大的德语诗人建立了书信联系,对于他们两人来说,这位德语诗人就是诗歌的化身。这三种方式的爱的书信,以及他们自身,就是一个关于诗歌和精神生活的激情戏剧化的无与伦比的范例。


他们表现出了情感的无羁和灵感的纯净,也就是那种会被我们视为‘罗曼蒂克’而放弃的东西。”



《抒情诗的呼吸——一九二六年书信》丨上海译文出版社




三诗人一九二六年书信选

译丨刘文飞



玛丽娜?伊万诺夫娜?茨维塔耶娃,1892年生于莫斯科。诗人爱伦堡曾经这样评价她:“作为一个诗人而生,并且作为一个人而死”。代表作有诗集《黄昏纪念册》、《终结之诗》。



帕斯捷尔纳克致茨维塔耶娃

(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五日)

我终于和你在一起了。因为我看清了一切,我相信命运,所以我本来可以沉默不语,把一切都托付给命运,这种让人头晕目眩的、不公正的命运,这忠心耿耿的命运。但是,正是在这个想法中包含着我对你的许多情感,即使不是全部的情感,我也还是难以掌控这个想法。我如此强烈、如此全身心地爱你,以至于成了这一情感中的一个物品,就像一个在暴风雨中游泳的人,我需要这种情感把我掀起来,把我侧身放倒,把我头朝下倒挂起来——我被它裹住了,我成了一个婴儿,你和我的两人世界中的第一个、唯一的婴儿。我不喜欢上句话中“你和我的两人世界”几个字。关于世界的事以后再谈。所有的话一下子是说不完的。否则就会被你涂掉,被你置换。

我到底在做什么,你在哪儿会看见我两脚朝上倒挂在空中呢?

我这已是第四个晚上,把一小块黑暗泥泞的、烟雾朦胧的、夜间的布拉格塞进我的大衣,时而远处有一座桥,时而突然和你在一起,你就站在我面前,我在跑向一些人,他们突然出现在排队办事的队列中,或是出现在我的记忆中,我用断断续续的嗓音让他们了解令人伤心的抒情诗、米开朗琪罗式的大气作品和托尔斯泰式的冷漠作品的那种深奥之处,它就叫做《终结之诗》。我是偶然得到这首诗的,是打字稿,还没有标点符号。

可是,还有什么好谈的呢,难道还要描写放着这本诗稿的那张桌子吗?

你使我想起了我们的神,想起了我自己,想起了童年,想起了我的那根心弦,它诱使我总是把小说看成课本(你明白是什么课本),把抒情诗看成情感的词源学(如果你不明白关于课本的话)。

是的,是的。正是这样,正是那根用现实捻成的线;正是人一直在做却又一直都看不见的那种东西。人类的天才,这一失去自控的造物,他的双唇就该这样嚅动。就应该这样,就像在这部长诗的几个主要章节中那样。读这部长诗时是多么的激动啊!就像是在演一场悲剧。每一声叹息和每一个细微之处都做了提示。“夸大,也就是夸大”,“但在火车到达时,一个托付人”,利用商业秘密和舞厅地板的滑石粉”,“就是说不该,就是说不该”,“爱情就是肉体和血”,“我们就是棋盘上的兵,有人在摆弄我们”,“分离,真的要分离?”(你知道吗,我在许多页上都标出了这样的句子,如:“我就是一个伤在肚子上的动物”,“这已经被象棋所提示”。)?当然,我或许漏了些什么,这部长诗就放在我的右手旁,可以看上一眼,核实一下,但是我不想这么做,这些诗句都是有生命力的,这些天来一直萦绕在我的耳畔,诸如“我的自天而降的幸福”、“亲爱的”、“神奇的”、“玛丽娜”,或是其他任何一个无意识的声响,你可以挽起袖子,从我的心底深处掏出这样的声响。

在别人那里也有这样的效果。在我那样一种朗读之后,出现了一片寂静和臣服,出现了开始“在暴风雨中游泳”的情景。这种效果是怎样获得的呢?有时候就靠动动眉毛。我弓腰驼背地坐在那里,像个长者。我坐在那里,读着你的诗,心里想着你就在眼前,我爱你,我也希望你能爱我。然后,当他们因你的韵律、智慧和无可挑剔的深刻性而获得再生的时候,我只要动一动眉毛,不改变姿势地悄声一叹:“啊?多棒!真是一个巨人!”就足以让我的心(它由于饶舌而袒露,尽管饶舌,它天生还是与它们立有密约的)立即潜入你所拓展的远方。

你是一个巨人,一个恶魔般巨大的演员,玛丽娜!


帕斯捷尔纳克致茨维塔耶娃

(一九二六年四月二十日)

我想与你谈一谈,并立即察觉出了差异,犹如一阵风掠过发际。我实在是无法给你写信,而是想出去看一看,当一个诗人刚刚呼唤过另一个诗人,空气和天空会出现什么样的变化,这就是鞋楦,这就是相互依存的我们,这就是一份不够吃的口粮,如果你能活下来,并允诺我说我也能活下来,那我们就应当靠它来度过一年

与自己的梦境相反,我在一个幸福、透明、无边的梦中见到了你。与我平常的梦相反,这个梦是年轻的、平静的,并毫不困难地转化成了梦醒。这是在前几天发生的事。这是我对自己和你称之为幸福的那个最后一日。

我梦见城里的夏初,一家明亮、纯净的旅馆,没有臭虫,也没有杂物,或许,类似我曾在其中工作过的一个私宅。那儿,在楼下,恰好有那样的过道。人们告诉我,有人来找过我。我觉得这是你,带着这一感觉,我轻松地沿着光影摇曳的楼梯护栏奔跑,顺着楼梯飞快地跑下。果然,在那仿佛是条小路的地方,在那并非突然来临、而是带着羽翼、坚定地弥漫开来的薄雾之中,你正实实在在站立着,犹如我之奔向你。


莱内·马利亚·里尔克,奥地利诗人。被奥登称为“十七世纪以来欧洲最伟大的诗人”。代表作有《秋日》《豹》,长诗《杜伊诺哀歌》。在他的诗作中,诗的纯美与哲学的深思的结合几近完美。



里尔克致茨维塔耶娃

(一九二六年五月十日)

该对你说些什么呢?你轮流向我伸出你的两只手,然后重新把它们叠在一起,你把它们压在我的心上,玛丽娜,就像放在一道溪流上:此刻,当你还把它们放在那儿的时候,它那受惊的水流正在向你涌去……请别躲开它!

该说什么: 我所有的话语(它们仿佛全都在你的信中出现了,像是走到了登台的出场口),我所有的话语骤然向你涌去,每个词都不愿落在后面。人们之所以急于离开剧院,不是因为在目睹了舞台上的丰富多彩的生活之后,幕布的样子对他们来说是无法忍受的吗?我也如此,在读了你的来信之后,看到它又被放回信封便感到难以忍受(再读一遍,又一遍!)。但是,在幕布中也能找到安慰。看一看吧:在你漂亮的名字旁,在这出色的维河畔圣吉尔旁,有人画了一个大大的、漂亮的、天蓝色的“7”字。七是我的吉祥数字。

你能感觉得到吧,女诗人,你已经强烈地控制了我,你和你那片出色地与你一起读过信的海洋:我如你一样地书写,如你一样地从句子里向下走了几级,下到了括号的阴暗处,那里的拱顶令人感到很压抑,却还保持着曾经开放过的玫瑰的芳香。玛丽娜:我已如此地深入了你的信!奇怪的是,如同扔下的骨头,你的话语——在那个数字被道出之后——又会坠落一级阶梯,并展示出一个更确切的日期,即终结的日期(往往是一个更大的数)!

亲爱的,莫非你就是自然的力量,就是唤起并鼓足第五种自然元素的力量?……我又感觉到。似乎自然本身在以你的声音对我说“是的”,仿佛有一个充满和谐的花园,花园中央有一个喷泉,还有什么?——有日冕。哦,你正在以你的华丽辞藻组成的高高的天蓝绣球花超越我,笼罩我!

茨维塔耶娃致帕斯捷尔纳克

(一九二六年五月二十三日)


我不喜欢大海,我无法去爱。那么大的地方,却不能行走。这是一。大海在运动,而我却只能看着。这是二。鲍里斯,要知道,这大海就是那样一个舞台,也就是我被迫的、早就明白的静止性。我因循守旧。我只得忍耐,无论我愿意与否。在夜里呀!大海是冰冷的,汹涌的,隐秘的,不爱的,充盈自我的。——就像里尔克!(充盈的是自我还是上帝,都一样。)我怜悯陆地:它感到冷。大海却不觉得冷,这就是它,他的内部充满恐怖,这就是它。这就是它的实质。一台硕大的冰箱(夜)。或是一口硕大的锅(昼)。是绝对的圆形。是一只神奇的茶盘。它是浅平的,鲍里斯。是一个巨大的、时刻都会把婴儿摇翻出来的平底摇篮(船舶)。


它无法熨烫(它是湿的)。无法向它祈祷(它是可怕的。比如说,我最好还是恨耶和华。如同恨一切权力)。大海是一种专政,鲍里斯。高山才是神灵。高山各不相同。高山能缩小至穆尔(为他而痛心!)。高山也能增高至歌德的前额,为了不让他难堪,而且还能高过他。高山有溪流,伴有洞穴,有变幻。高山——这首先是我的双足。是我真实的价值。高山是一个巨大的破折号,鲍里斯,请你用深深的叹息去填充这个破折号。

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帕斯捷尔纳克,俄国诗人、作家,代表作有诗集《我的姐妹——生活》、自传体随笔《安全保护证》和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一九五八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获奖原因是'在现代抒情诗和伟大的俄罗斯叙事文学领域中所取得的杰出成就'。



帕斯捷尔纳克致茨维塔耶娃

(一九二六年七月一日)

我想吞下这亲切的、巨大的一块世界,我早就拥抱和哀悼过它了,如今它在我的周围游动,旅行,射击,进行战争,在头顶上的云中漂浮,像莫斯科郊外夜里的青蛙音乐会的乐声般地回荡,是供我永恒地去羡慕、嫉妒和围绕的。

上帝啊,我是多么爱我不曾是和不会是的一切啊!我只是一个我,这叫我多么悲伤。我觉得错过的、耗为零的或不是被我浪费掉的机会多么像一根对着我的丝线! 黑色的、神秘的、幸福的、现出崇拜神情的丝线。黑夜就是为了这种丝线而造就的。是物质上不朽的。死亡使我感到恐惧,仅仅是因为我还来不及当一当其他所有的东西就要死了。只有在给你写信和阅读你的来信时,我才能摆脱死亡那吱吱作响的、脚步匆忙的威胁。



茨维塔耶娃致里尔克

(一九二六年八月二日)

莱内,我想去见你,为了自己,为了你心里的那个新的、只有和你在一起时才可能出现的我自己。还有,莱内,请你别生气,这是我,是我想和你一起睡觉——入睡和睡觉。这个神奇的民间词汇多么深刻,多么准确,其表达没有任何歧义。单纯地——睡觉。再没有别的什么了。不,还有:把头枕在你的左肩上,并把一只手搁在你的右肩上——然后再没有别的了。不,还有:就是在最沉的梦中,也知道这就是你。还有:要倾听你心脏的跳动。还要——亲吻那心脏。

我总觉得嘴巴像是世界:天穹,洞穴,山谷,深渊。我总是把躯体翻译成心灵(使躯体抽象化!),而“肉体”的爱,为了爱上它,我便使劲地吹捧它,竟使得它突然消失殆尽了。我陷在这种爱情中,也掏空了它。洞察了这种爱情,也排挤了它。它消失殆尽了,除了我自己:也就是心灵。

爱情仇恨诗人。它不希望被吹捧(据说,它本身就是傲慢的!),它认为它就是绝对,唯一的绝对。它不相信我们。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它就知道它并不傲慢(因此它才如此有威风!),它知道,崇高就是灵魂,而灵魂的开始之处,也就是肉体的结束之地。最纯洁的妒忌,莱内。灵魂对肉体也有同样的情感。我一向妒忌肉体:它得到了多少歌颂啊!保罗和弗朗齐丝卡的故事只是短短的一小段。可怜的但丁!——有谁还记得但丁和贝雅特丽齐?我嫉妒的是人的喜剧。灵魂永远不会像肉体那样被爱,至多也只可能被歌颂。肉体一直被成千上万的灵魂所爱。有谁哪怕只有一次仅仅为了灵魂而使自己遭受永恒的苦难?即使有人愿意,他也做不到:出于对灵魂的爱而走向苦难——这就意味着他已经成了天使。我们受骗了——被剥夺了整个的地狱!

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一切呢?也许是出于一种担心,怕你会在我身上看到一种普通的性欲(激情——肉体的奴隶)。“我爱你,我想和你一起睡觉。”——对友谊是不会如此简单地开口的。但是,我这是在用另一种声音说话,像是在梦中,在一个深深的梦境中。我的声音与激情不同。如果你把我带到了你身边,那你就会把les plus déserts lieux(最荒凉的所在)也带到了你身边。那从不睡觉的一切都会想在你的怀抱中足足地睡上一觉。那个吻将会直抵灵魂(深度)。(不是火灾:是深渊。)

Je ne plaide pas ma cause, je plaide la cause du plus absolu des baisers.(我不为自己辩护,我为之辩护的是那最纯粹的吻。)



帕斯捷尔纳克写给里尔克的第一封信的手稿




END

选题策划 | 这儿有好书

编辑 | A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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