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坟正对着八道河口,河流曲折而来,迂回都看得清楚,源头一直通到筲箕凹,就是妈妈生身之地。 ▍一 那一年夏天,在蛤蟆石下边,我随便捡块石头一扔,竟然打中了一只水雀儿。 我不太敢相信这件事。它们像一串铃声在小溪上闪动,空气根本来不及保存它们划过的银白色轨迹,更不用说触及它们本身。我的靶子又不准,比在溪里捉青蛤蟆的平仔和哥哥都差。而我随便扔出的一块石头,竟然击中了其中一只,另一只惊惶地叫了一声飞走了。 被击中的水雀儿坠在不远的地里,我很容易就找到了,它黑底子上面缀着两片银羽的身体已没有声息。 我忽然感到不安。我想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不是因为我的靶子准,而是一只水雀儿在我手下失去了声息,变得一动不动。它不是一只麻雀,甚至不是一只燕子,而是一只更轻灵的水雀儿。我从溪里叫来了光着身子的平仔,让他看我脚下的雀儿,直到这时他才相信,我真的打中了一只水雀儿。 他想去拿打火机,把这只水雀烧了吃掉。打火机带着的目的是烧蛤蟆腿吃,但在溪里忙活了半天的平仔并没有逮到青蛤蟆。 烧雀儿吃是常有的事,我和平仔一起吃过冬天撑筐子捕到的画眉。但不知为何,这次似乎不一样。 “水雀儿不能烧了吃,”我硬邦邦地阻止了他。我说要把水雀儿埋起来。平仔觉得很奇怪,和我争了两句。我说这只雀儿是我的,平仔无可奈何,也就回到溪里继续抓青蛤蟆了。他放弃的原因之一也是我说的,水雀儿的青白色羽毛下面没有多少肉,这样飞起来也才能快捷。 我就地挖了一个小坑,把无声的水雀儿埋了起来。因为怕翻地,选了一块大石头下面的地方,这里的土有点硬,我挖了好一会儿,才盖得严实,还要避着溪里平仔眼睛的余光,怕他过后又挖出来烧掉。 这样的举动在小伙伴里显得假过场,会被拿出去说,但那天我没法顾及这些。 很多年以后,平仔才告诉我这件事。我已经完全忘记,一点印象也找不到。但过后却想起来,知道这是真的。我像埋水雀儿一样,把这段记忆埋在了一个地方,到多年后才取出来。 那时我们在筲箕凹的老屋里烤火,父亲提到了母亲的去世。 父亲说,母亲去世的前一天晚上,夜里忽然醒来,对爸爸说,刚才哪么看到邹庭长,站在医院门口叫我,我答应了一声。爸爸问,是法院的邹庭长嘛?母亲说是的。爸爸说你做些啥子瞎梦,邹庭长是死了的人,他哪么叫你。 邹庭长是广佛第一任法庭庭长,小时候我喊他邹叔,一个人住在乡下,老婆孩子都在县上,工作忙不常回去,老婆孩子也从没上来。邹庭长平时总是骑一辆加重自行车,车篮里带一个猪皮公文包,下乡办案子。自行车往往摇摇晃晃的,是邹庭长喝了啤酒,脸上也挂着点酱油色。那时候喝啤酒的人少,大家说是像涮锅水味,邹庭长不嫌。 我考上高中时他死了,死的原因很特别,说是巴山垭子有个人配药酒毒死了一只豹子,被人告发,邹庭长没收了那人的药酒,提回来随手搁在床底下。那人的药酒是用啤酒瓶子装的,邹庭长平时的啤酒瓶子也搁在床底下,晚上想喝了顺手拿一瓶。过了一段时间,邹庭长床底下的啤酒喝完了,顺手到床底一摸还有一瓶,半夜时分脑子迷糊,想不起来哪里来的,顺口就喝了下去。才喝了一口,知道不好,赶紧吐了往医院跑,那是毒豹子的酒,人哪里经得住,倒在医院大门上了,任凭向医生洗胃也没救转来。 母亲说是哪,我答应了一声就想起来,他是死了的人,哪么叫我呢。我就一下子吓醒了,浑身冒汗。爸爸说做梦么,有啥子好怕的,睡觉。母亲却一直没睡着。 第二天上午,塘防街的杨家女人来看病,母亲对她讲了这事,杨家女人大惊小怪的说,哎呀,你不该答应,死人叫你你怎么能答应。妈妈有些不高兴。杨家女人又后悔了,说自己不该这么说。 半年前在渡船口,有一个抽签的到医院来,母亲也曾经去摇签。签摇出来上面写着“灶门口栽杨柳,要死不得活”。妈妈就生气起来,骂那个抽签的,弄些啥子破签来骗人。抽签的也没得搭撒,说哎呀我不要你这个钱。旁边肖大夫解劝说,杨柳树容易活,树栽到屋里,说明好嘛。妈妈还是给了五块钱。 那年夏天,我在高考前回到渡船口复习,时常呆在楼上复习,只有罗医生家的蕙蕙有时跑上木头楼梯来找我。 看累了书下楼,妈妈在医院楼旁的豆角地里。豆角地下方有一个砖窑,显露着微红的泥土,我想下去看,却又不愿离开。有的豆角藤蔓还开着花,我采豆荚花编了一个花环,戴在也来玩的蕙蕙头上。妈妈看着我微笑了,眼神碰到了我的,里面没有责备,我忽然感到,我们之间有什么不一样了,不再是过去小孩子的我和妈妈,多了一点什么柔和之物。我的脸有点红,又心安。蕙蕙待了一下就从头上拿下来,给妈妈看花环有一个缺口,母亲多采了一串蔓丝扎好,又给她戴上。 那个夏天,是我记忆中最短,又最好的一个。高考后我去了筲箕凹,和平仔一起在河里摸青蛤蟆。 据爸爸说,杨家女人看病的当天下午,妈妈就因为打葡萄糖钙过敏在我家那个小小阁楼上去世了。身在医院,她还是没被抢救过来。 妈妈出嫁之后不喜欢婆家豹溪沟,回门之后就不肯再过八仙,我们都在筲箕凹出生。过世之后,筲箕凹的娘家亲戚都下来商量,落葬在哪里合适。 起先一个舅舅说,车路通到他家,就拉到他院坝坐夜,天明找个地方上山落土。爸爸说好,她也喜欢筲箕凹。暂时就这样定了。 爸爸去联系车,是桃园的个体运输司机,爸爸给他看好过病。那人的女人听说是运死者,还不大高兴,那人说袁大夫找我我有啥办法。这边给妈妈装好了棺材,等那辆车却不见上来。 左等右等,司机打了电话来,说他的车走到黑风庙,两个轮胎都爆胎了,要修好了再来,让等一段。 正焦心等着,筲箕凹二舅来说,早先的安排不合适。哪有嫁出去的姑娘儿孙满堂又回娘家落葬的,好像没听说过。二舅的话有道理,爸爸说那另作打算。车子也不用来了。 一个住在广佛街附近须弥山的叔叔说,葬在我们那里吧,地都是自己的,上亮烧纸也不远。于是准备往山上抬。 有人忽然想起来,上须弥山要过河,前两天下了雨,南大溪的水涨了没有?找人去一看,果然溪口还是大半桶子浑水,人空手都过不了,不用说棺材。打算先过去人用杆子两边接,一量河面也比抬杆宽。亡人不能在床上等,只好作罢。 天要黑了,正在没办法。爸爸的同学、派出所的李叔说,广佛街童家院子后坡茶山上有块地,算是区上的公墓,可以找下区长。爸爸去找区长,区长答应了,说那里埋了两个干部,妈妈本身是干部家属,埋在那里也无不可。 第二天派了几个人上山看地方,找了一块空地挖坑。才把地面茅草破干净,坑挖下去一巴掌深,爸爸在家里听说,童家老婆婆带了一仗人上坡了。童老婆婆说,这块地是童家的祖坟地,之所以叫茅草荒起,是由于阴阳看过,地皮下面有几代以前童家的祖坟,要再过二十年,满了两个甲子,这地方才挖得下去坟。童家人手里都拿的家伙,叫了民兵也镇不住。 爸爸就在坡上给童老婆婆下跪说,我们本身不是广佛街上的人,不知内情冲犯了你家祖人。看在我给你治好过病的面上,就放过我们这一马,我们另挪地方。童家老婆婆说,你给我看过病,你的女人也是个好人,这场事就算了。你们往旁边靠下挪五尺,避开我们童家祖坟的脉气。 妈妈就往左下挪了一段,终于找到地方落了下去。 ▍二 寒假回家,是我第一次见到母亲的坟。 走到县城人太多,搭不上班车了,父亲找了一辆卡车,驾驶楼里已坐满了人。山路颠簸,我、哥哥和父亲三个伏在车斗里,借车楼子躲避刮地皮的寒风。父亲不知为什么没戴帽子,稀疏的灰发被寒风吹动,微微起伏。 我们爬到了茶山上。母亲的坟落在秋天,没来得及长草,在周围一片茅草丛里,一眼就看出了。砌石是青白色的花岗石,姐夫开车去东沟垭子拉回来的,母亲出事前他路过那里,公路旁正好垮了一堆石头,够砌这座坟。 我和哥哥在拜台上烧纸,因为当初往左下挪了一截,挨着了茶园的坎子,拜台有点窄。两边茅草都封严了。火纸燃起来之后,热度逼得我们往后退,风吹动了一片火纸灰,落到旁边的茅草丛里,一下子复燃起来,我们连忙踩打,情急中脱下衣服,才堪堪扑灭。火已经燎糊了坟旁的一线茅草, 爸爸走过去看,说这边还有两座坟,算是邻居,给他们也留点纸。 我和哥哥磕罢了头,拿着剩下的火纸过去,给那两座坟的人烧。两座坟多年没有后人烧纸挂青,茅草把墓门蒙严了。不过幕都是红砖砌的,墓门里嵌着碑,又不是穷人的孤坟,可能就是区长说的两个干部。爸爸说旧的那座是广佛第一任区委书记,难怪有些陷下去了。我把较新那座坟墓门前的茅草拔掉,辨认墓碑,上面写的是共产党员邹尚敬之墓。 我把这几个字念出来,爸爸过来一看,就不说话了。让给他多烧点纸。 来年一个春天,母亲的坟头也长严了青茅草,一下子有了比生前厚得多的头发。到了秋天茅草干枯,山坡变浅了,青白色的砌石露出来,露水浸润,是山坡上最醒目的颜色。 拜台上栽了几棵紫薇,左右各一棵小杉树。杉树都活了,都说这地方的地势高,土薄,杉树却长得不错。紫薇被人偷了一棵,剩下都一棵也长得好,触手轻轻颤动,渐渐和杉树有了攀附的意思。 我们家跟着父亲的工作搬离了广佛街,以后又回来。哥哥成家后住在了广佛镇上。广佛镇扩大了好多倍,去母亲坟地的路也改了几次,有两次不容易找,不过始终没毁。放假和过年回家,我和哥哥绕过集镇背后,一直走到母亲坟前,些许扯净长到拜台上的草。哥哥有次带上一把锄头,我拿着一个箬箕,在坟旁挖了一些土,陪到母亲的坟上。有次我也带了一把香,分成两大股燃在墓门前,意外有这么大一把。 完事之后,我们站在母亲坟前,打望远处山势。母亲的坟正对着八道河口,河流曲折而来,迂回都看得清楚,源头一直通到筲箕凹,就是妈妈生身之地。哥哥说,这是有情水。无情水是直来直去,毫无留恋,你看这条水一直到广佛镇大桥出口,还绕过了拖拉机站,有回头的意思。只是拖拉机站那个小山坡还短了一点点,没有完全遮住,绕不回来。山也是有情山,不是那种险恶逼仄,或者光秃丑陋的,各有形状,一路看过去,金木水火土五行都有了,你看最近茶场那座,圆溜溜的是土山,中间岁命沟那座露着崖子的是金山,远处长满了树的是木山,最远处筲箕凹像是几朵火苗的是火山,拖拉机站那座平缓的小坡是水山。五行都有,加上有情,才是地形,妈妈睡的这块地方要说还不错。 哥哥又说,只是地势高,土薄了些,当时坑挖得不算深,棺材放下去大半截,妈睡得还不算安稳。 哥哥的地理知识来自他家里两本破烂的旧书,是他打工时在广州和西安的地摊上买回来的。有一次回筲箕凹,哥哥带我去看蛤蟆石附近的山势,说这里有一棺九龙抢珠的大地形,还没有人找到。将来想把这块地买下来,把母亲的坟迁回来落土。 ▍三 在土屋里,爸爸说,那回发现邹庭长的墓碑之后,他遇到过一个地理先生,把他带上去看母亲的坟。 地理先生是湖北来的,他一看母亲的坟,说是个女坟啊,你的啥子人。爸爸说是妻子。地理先生就说,旁边先埋的有坟吧?这座坟主是先埋的人喊来的。他们后人也不来上坟烧纸,嫌孤清呢。 又问父亲有几个儿女,父亲多了个心眼,扯谎说我就一个女儿吔。地理先生点点头,说也好,也好。 父亲扯谎的原因,是早先听说母亲这里的地形是个旱莲花,发女不发男。广佛街后面有三座山,我们上初中的学校茶山是正中的蕊,妈妈在的山头是旁边的一支。 爸爸转头对姐夫说,所以我不主张造墓碑,砌砖之类。莲蕊经不起压,太重了不敢。姐夫说,那个拜台有点小,砌一下应该没事。 我们这天是和平仔一起,上筲箕凹看三舅娘。三舅娘以前和妈妈最好。老院子的人一家家搬下广佛镇,三舅也去世了,就剩下三舅娘了。三舅娘的家和我们挨着,我家搬下广佛镇以后,房子卖给了三舅家。我们烤火的土屋,就是以前我家的火屋,里间是以前的睡房,光线很暗,现在里边加了一个灶屋,变得更黑了。爸爸没在家那些年,我和妈妈睡在这间屋里。 那天爸爸讲了邹庭长叫走妈妈的事之后,平仔就说了那只水雀儿的事情。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回到那间睡房里,睡房很黑暗,隐约有很多层,很久我没见过母亲了,这次又见到了。母亲却在那些重重叠叠的房子后面,我总是走不近她。心里有点畏惧,似乎我已经做错了什么,无从挽回。 作者:袁凌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复旦大学硕士,多年从事记者、编辑工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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