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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联一:在秦砖汉瓦里寻找文脉

 苏迷 2016-01-15
周联一:在秦砖汉瓦里寻找文脉

 
  □黄洁实习生王洁

  秦砖汉瓦在苏州很少

  苏周刊:什么时候开始秦砖汉瓦的收藏?
  周联一: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我的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去日本定居,临走前送我一块用晋砖做成的砚台,上面有“永和九年”纪年款。我从小就练书法,喜欢写字刻印的人多有“永和九年”情结,因为王羲之的《兰亭序》写在这一年。当时我看到就迷上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上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尤其上世纪八十年代,真是收藏的黄金时代,随便去农家走走,就能发现这些宝贝。
  苏周刊:主要去哪儿的乡村?
  周联一:溧阳和浙北一带,那儿的墓葬区很多。溧阳有个旧县,我上世纪九十年代去的时候,沿路就是一个个坑,都是被盗掘后的遗迹,后来慢慢走到南京一带。真的是随便走走,乡间鸡窝、茅厕、厨房间,随时都能看到刻有花纹、文字的“土砖”。这几年大家的收藏意识强了,就很难看到了,毕竟这也是有限的资源。另外,这些砖大多是墓砖,跟考古有关系,算不可移动的建筑类文物,尤其带纪年款的,文物价值会更高。
  苏周刊:在我们苏州本地找到得多吗?
  周联一:说来奇怪,秦砖汉瓦似乎与苏州没有多大关系。到现在为止,据我了解只有狮子山上发掘出的晋墓出了些晋代的文字砖,还有就是黄天荡在挖淤泥时有一个祭坛似的土墩,贴墙面有带纹饰的砖。除此以外就没有听说苏州有什么汉砖了。
  苏周刊:那为什么溧阳多此物呢?
  周联一:溧阳那地方,历史渊源深厚,从战国一直到南北朝,历史跨度很大,南朝梁国可能王公贵族的墓葬也在那边,出土了不少好东西,包括青铜器、铜镜、玉器、石雕。
  苏周刊:能跟我们分享一下您收藏过程中的酸甜苦辣吗?
  周联一:让我很感动的有这么一件事。上海古玩市场上有家店,老板让他的儿子替我找战国的燕瓦当,我现在收藏的燕瓦有四五十片,大部分是他儿子替我收集的。他让儿子直接从河北易县燕国遗址的当地农民手里收,农民要多少,他就按原价给我,用我们的行话叫“铲子价”,这样我才有条件收藏了那么多。这个情况,我一开始不知道,后来老先生突然去世,之后,网络平台上也有交易了,回过头来再收燕瓦,才知道一线价格是怎么回事,才知道那老板的良苦用心。这个老先生让我终身难忘,这可以说是酸的故事。上世纪九十年代造假瓦当出现过好一阵子,有次一个人挑了一箩筐假的瓦当,在我常去的那家店歇脚。我随意在里面翻,结果翻到一块真的瓦当,上面写着“延年益寿”,是汉代的官瓦,规格、文字结构到烧造的质量,一看就是重要宫殿用的大瓦当,不知怎么会混杂了这么一块。我问他这个瓦当多少钱,他说五十块,我赶紧掏出五十块买下,逃也似地走了。其实说不上高兴,相反,现在回头想想心里忐忑不安,有点过意不去。

  秦砖汉瓦代表当时的艺术最高峰

  苏周刊:到目前为止,您一共收集了多少块?
  周联一:陶文砖、瓦、残片等两百多件,画像砖起码两三百件,文字砖比画像砖多一点,还有瓦削文更多,一千多片,瓦当没有好好数过,反正拓片上万是没问题的。
  苏周刊:有没有做过分类?
  周联一:按大类分秦汉瓦当、画像砖、文字砖,然后再按年代分,再往下按纪年砖、记事砖、吉祥语砖、箴言砖来分。
  苏周刊:从您收藏到的这些秦砖汉瓦中,您感受到了什么?
  周联一:秦汉文化的博大精深,浑朴,厚重,大气。当年鲁迅先生就准备出汉画的集子,后来去世了就没出。吴冠中先生去南阳汉画馆参观,他说真的想跪着一个个看过去。如果你深入进去,仔细看真是叹为观止。
  苏周刊:我们常说,秦砖汉瓦唐诗宋词,为什么秦砖汉瓦能成为那个时代的艺术标志?
  周联一:因为那不仅代表了当时艺术的最高峰,更是精神上的象征,无论从艺术上还是表达方法上真的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秦汉崇尚黄老神仙思想,视死如生,厚葬成风尚,葬品美轮美奂。汉墓中入葬的明器是日常所用器物的缩略或相似的代替品,场景一如生前。装饰和建造墓室用的画像石、画像砖高度也写实地反映汉人的生活和时代风貌,统称“汉画”,被历史学家翦伯赞先生赞誉为“一部绣像的汉代史”,极其丰富。秦朝历时比较短,艺术高峰主要集中在汉代,延续到南北朝。每个朝代国力的强弱也可从这些砖的材质、制作的精美程度上一窥究竟。目前看到的主要是墓砖,地表建筑物上肯定也有如此装饰,只是经过了两千多年的风雨,秦汉的建筑已经湮没了,只在地下的墓葬中还能发现,所以我们能看到的秦砖汉瓦多为筑墓用砖。以前的考古发掘,对这个还不是太重视,盗墓的猖獗也让砖瓦受损,这些砖瓦得以在民间流传不容易。据说西安考古队曾发现过一些宫殿遗址,出了一些铺地砖,但这类建筑砖非常非常少。

  “东方之冠”在汉砖上有实物印证

  苏周刊:您不仅收集,还对收集物件进行了大量的研究,什么让您开始有了研究的想法?
  周联一:一开始只想着收,像着了魔一样到处去找。后来看得多了,就想着这些砖瓦上的图案和文字到底在讲什么,就想知道怎么回事。了解了一点,就想了解两点,两点之后就想了解更多,慢慢逼着我去了解更多。
  苏周刊:您发现了什么?
  周联一:比如画像砖,上面的图案如狩猎、乐舞、宴饮、建筑、神话故事等完全反映了当时的生产生活,都是古人对当时生活状态的一种真实记录。而文字砖就更加丰富了,简直就是一部书法史。从小篆隶书再到楷书,如何一步步演变的,在这些砖上体现得很清楚。到唐以后楷书已非常成熟了,以后的字体基本就不变了,尽管还有一点点工匠率意的天趣,但是格式化的东西太多。所以到了唐朝,砖的收藏意义就不太大了。唐以前书法书体丰富多彩,不拘一格,不像文人规规矩矩的字,也不像名碑巨刻上的字,更随意点。文人也罢,工匠也罢,都给他们以很大的创作空间。我有一块汉砖,刻画“两千石下为府”六字,就是希望到了地下死者还是升天做大官。这些字是还没进窑烧时,工匠随手刻写的,字迹看似顽劣率性,像小孩写的,细细看进去很成熟,是当时汉人的直抒胸臆,他们真是高手。
  还有一块画像砖,画的是一个神话故事,里面有一个羽人在吹奏一个双管的乐器,我是音乐老师,所以对乐器很感兴趣。这个双管乐器从来没见过,我认为是羌笛,因为羌笛从古到今是双管,只是现在的羌笛两根管子并拢在一起,但古羌笛究竟是何样,没有实物,我问了好几个研究古器乐的专家,他们也不知道。查了好多资料,到现在也没研究透。所以收藏一个品类,入了门以后就会越陷越深。
  苏周刊:研究的乐趣、收藏的乐趣是不是也在这儿?
  周联一:是的。记得当年上海世博会中国馆“东方之冠”建筑完工后,网上就有日本人发图片,说我们的这个建筑设计是抄袭,日本类似这种飞檐重叠向上开张伸展的建筑比我们的早。当时我看到网上的图片,很像我收藏的汉砖上的图案,那是块出于河南长葛的东汉画像砖。从画像砖的建筑图像中可清楚地看出立柱斗拱的架构技术和重檐的构造,真实再现两千年前汉代宫阙的“东方之冠”。汉人崇尚厚葬,死后要跟生前一样,所以汉墓中装饰和建造墓室用的画像石、画像砖高度写实地反映汉人的生活和时代风貌,因此,这样的建筑结构在当时早已存在。“东方之冠”使用了先秦就有的传统斗拱技术,所以日本人说我们抄袭完全是无稽之谈,是他们在吸取中国古建精华。我做了个拓片,拍照写文,发到网上。
  还有一块残缺的晋砖做的砚台。有意思的是上面印有“建兴太元”字样,这两个都是年号,这块砖出土在浙江余姚。“建兴”是西晋末的年号,同一时期,北方有个叫前凉的割据小政权用太元年号。西晋溃败后南渡到南方建立东晋,但前凉政府还是愿受东晋皇帝的敕封,奉他们为正统,所以年号重叠使用。这块砖在浙江出土,说明那段历史的特殊性——南北对峙时前凉政权在北方乱世中偏安一方特殊的外交策略。有记载当时前凉向东晋派遣使节,我以为这就是前凉政府使节出使东晋,去世后远隔千山万水回不去,就葬在余姚,所以墓葬制砖既有西晋的年号,也用上了前凉的年号作纪念。所谓古砖可以证经补史,这砖是个例子。

  我们只是在秦汉早已具有的传统元素里打转

  苏周刊:您收藏了这么多,研究、了解了越来越多后,您对收藏的看法是否有所改变?
  周联一:精神上肯定是一种升华,让我不爱中国传统文化都不行。我从这些砖瓦、画像、文字上读到了汉代在艺术上真正的强大的创造力。我们现在的许多元素汉代已经具备,它的渗透力一直到现在,我们绕不过去,我们就是汉族后代,是汉族根脉的延伸。
  苏周刊:那你觉得我们的艺术是前进了还是后退了?
  周联一:多元分流了,有些还在延续。创造力、精神气息上在弱化,尤其是气息,不如晚清尤其是民国时文人、艺术家对汉魏传统的理解和把握来得深广。
  苏周刊:气息是什么?
  周联一:与书法绘画的神韵一样,看多了才会体味。饱满圆润,坚实厚重,这是汉代比较典型的气息,这种整体的神韵可称气息。秦汉的瓦当,那种线条像不像和田玉那样滋润和圆浑?到了唐代这种线条就不复存在,到宋明清就更弱了。
  苏周刊:那是否说明我们的汉文化传统在慢慢地弱化?
  周联一:艺术上在分化、渐变。现在印章创作都在吸收秦砖汉瓦文字的布排运用,但是那种结构的巧思和线条刚劲的表现不可企及,秦汉精髓不可再生。比如秦瓦当上盘旋作势的葵纹,恰似秦代崇尚的水德。你看那气韵多生动,每一个细节都在呼吸开张,有内在力量,越看越觉得震撼。你要重新做一个,再好的雕刻大师也达不到这种境界。战国时,各国艺术特点非常鲜明。秦统一六国,那是个开天辟地的时代:强大,创造力似无限得海阔天空,没有束缚。秦朝较短,到了西汉中期,国力又强盛起来,那真是一统天下的辉煌时代,各个方面都生机勃勃。生机勃勃是秦汉的主要气息,体现在任何一个艺术品上,到了工匠手里面,全都化腐朽为神奇。
  苏周刊:您还特别留意收了不少“永和九年”的砖,这是何故?
  周联一:永和九年是喜欢书法人的情结,永和九年的《兰亭序》是书法理想中传世的经典,我当时是在人家还没意识到时买了不少这一纪年款的砖,然后做了拓片。里面有浙江的,也有江西的,同样是永和九年做的砖,每一方砖上字都不一样,但气息是一样的,一个时代一定有一个时代的气息。上世纪六十年代,郭沫若和高二适有个关于《兰亭序》真伪的著名论辩。如果放到今天,看到同时代那么多实物资料,他们的观点可能会有所改变。而我们从研究古砖文字形态、笔法各方面,也能很清楚永和九年的书法可能是怎样一个状况,我们的结论也就会更全面。我个人觉得,传世的那几件《兰亭序》帖墨迹,可能离原作的真实面貌有一定距离。

  金石学可不是简单的金石篆刻

  苏周刊:您觉得您的研究达到了一个什么程度?
  周联一:还很浅,这里面蕴含的内容实在是博大精深。凡是我的藏品都想搞明白,遗憾的是,每一件藏品可能与我们现在的人永远存在着距离,因为相隔了两千多年,我们没有办法完完全全彻底去解读它们,这与时代、学问都有关系。可能自以为一目了然的,但另一个比我水平高能力强的就会从别的角度解读到更深的东西。学养的不足对这个释读还是有妨碍的。让我感到唯一幸运的是,现在让我看见的真实物件可能比罗振玉王国维们要多一点,我只能靠后天的“恶补”。
  苏周刊:像您一样收集汉砖的群体大吗?
  周联一:小众,有价值观的问题。我们喜欢的都是用陶土烧制出来的,目前市场价值不能与和田玉比肩。数量上要么没有,要有就是出土一坑,可能就几十上百块。有人会觉得整天摆弄个砖砖瓦瓦的有什么意思,又值不了几个钱。像清代的大收藏家、金石学家陈介祺,收藏的汉代印章就有一万多枚,他把青铜器、陶文、砖瓦上的文字图像进行了精审的考据和解读,藏品的内容研究得很通透,对一个收藏者来讲,这样的文化价值还不够吗?但现在有的收藏者目光浅。若把藏品内在的文化价值发掘出来,那经济价值还会低吗?有人还没完全参透这些道理。
  当然,更重要的是对收藏者素养的高要求,起码历史知识要非常熟悉,知识面要广,才能去解读这些图案、画像、文字。还要有金石学、古文字学都需要了解。
  苏周刊:说到金石学,很多人还常常把它当作简单的“金石篆刻”?
  周联一:这是两回事,可是即使到今天,金石学依旧未成为一门完整的学科,往往要依附在考古学上。宋代开始兴起的金石学,发端于对古铜器物的研究,之后文人学者不断对这门学问进行完善。到了乾隆时,御纂《西清古鉴》等书,也带动了金石研究的勃兴。清末民初罗振玉、王国维等大家对新发现的大量甲骨和简牍进行了研究,又扩大了研究范围。对经史的考据可以参照出土实物,文人学者的研究往这方面发展,由此创造了非常好的学术平台。很可惜,到“文化大革命”金石学中断了一段时间,我们现在重拾起来就很吃力,不要说我,包括很多大学生、学者可能也不是太了解。正因如此,可能会造成这些宝贵的原始资料——砖瓦的流失,因为现在只有靠考古发掘,一般人已经很少碰得到。大博物馆对这东西的关注度也不够,真的太可惜了。
  虽然在同里古镇有我的一个展示馆,里面藏有五百多件物品,但大多数的东西还只能放在家里。我希望能给孩子们在现场上课,给他们普及,讲解传统的美,他们过来做拓片也好。我特别想与大家一起来分享。
  苏周刊:有没有想捐给博物馆?
  周联一:有呀。我捐给了城墙博物馆一个拓片,苏州体育博物馆筹建时,我原本想把体育竞技类的秦砖汉瓦捐去的,但后来不知何故停建了。现在的藏品还有许多,能放的地方都堆满了,其中东汉末到北魏时期的一千多块瓦削文还没办法去整理。
  苏周刊:有没有想卖掉点?
  周联一:我从一开始收藏时就没往经济上去想,它以前很不值钱,也没想着以后升值,我就是喜欢,审美的乐趣大于其他。也有出手过,被人动员过,但是真的出让以后自己寝食难安。收藏是一种社会行为,藏品只是过手,承担的社会责任,就是传承和发扬优秀传统。

  人物
  简介

  周联一,1955年生,苏州教育学院毕业,退休于苏州市艺术学校。藏有秦砖汉瓦,碑帖拓片。《中国音乐学院》钢琴考官,河北省金石学会顾问,浙江省会稽甓社副社长,设有“秦汉六朝瓦甓馆”展馆。师从汪星伯、祝嘉、宋季丁等先生,作有《古砖瓦椎拓的技和道》《宋季丁评印》《巨眼识珍 具只斯足》《关中陶文》《关中陶文及其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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