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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边谈艺】陈佩秋:老画家也爱史努比

 C音MM 2016-01-16

作者:沈嘉禄

  有人说,她是借先生谢稚柳的'光'而在画坛声名鹊起的;

  有人说,她是画工笔出身,总缺少大气度、大气象;

  有人说,这几年来,老太太的画价在艺术品拍卖会上一路飙升,已经逼近谢先生了,甚至有人下结论:老太太的画已经在某些方面超过谢稚柳;

  有人说,老太太是上海、也是全国为数不多,在晚年改变'戏路子'而获得成功的女画家之一;

  有人说,陈佩秋的书法别开生面,金钩铁笔,颇有大家风范,只是画名盖过书名,不被人注意罢了。

  更多的人说,陈佩秋的画为中国水墨画注入了鲜明的现代精神,并与西方艺术进行了平等的对话与有尊严的沟通。

  所有的说法仅仅是'说法'而已,如果不走近陈佩秋的作品,这一切说法都是雾里看花,水中探月。而一旦伫立在陈佩秋的作品前,就会真切地感到,当堂发表感性的看法,都是一次轻率的'学术冒险'。

  陈佩秋快80岁了,以'古来稀'的高龄泼墨敷彩,足见老太太身板硬朗,元神充足。在市西一个安谧清新的小区里,记者走进了陈佩秋的画室。冬日的阳光照在老寿星的脸上,午餐后的老太太气色相当不错,她戴了一副浅褐色的眼镜,那是为了保护眼睛,免受光的刺激。应记者要'拍几张照'的请求,她很爽气地走到画桌前,铺开一张宣纸,从笔架上取下一支兼毫,蘸了点水和墨就走起笔来。一眨眼功夫,几杆修篁迎风立起来了,一片片竹叶随着她的落笔飞快地'长'出来,竹子有了生气,有了灵气,如亭亭玉立的女子,娇矜地回眸,并浅浅一笑。



陈佩秋《南湖烟雨楼》85×64cm


  记者想抓住一个最有表现力的画面拍下来,但几次都没成功,陈先生画得太快了,甚至快得缺少表演性。这个细节也说明老太太是不善于作秀的。

  画完,她气也不喘一下,笑笑,就这样。于是说起市面上有人仿她的画卖高价,'那是,多得很。'陈先生边说边在画面上比划着:'可是这些人,他们决没有我的功底,这几笔硬是出不来的,你画这竹节,没有写生过的人不知道应该这样画,所以假画是看得出来的。而且我还有几笔打了埋伏,即使过几年后让我一看也知道。'

  记者赶紧说:'你别告诉我,不然写出来大家都知道了,这可是防伪标志啊。'

  陈先生爽朗地大笑起来,如清风吹过草原般的自然。

  在一旁的陈先生媳妇告诉记者,有几次,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在买了陈佩秋的画,左看右看不放心,拿来让老太太过目。一看是赝品,老太太就不让他们拿走了,过两天用心画一幅,用真画换下假画,不让'假冒伪劣'再去蒙别人。

  老太太的品德让人肃然起敬。



陈佩秋《山间长廊》67×134cm


  画画是一次偶然


  '其实,我是半路出家的呀。'在客厅里坐定后,老太太与记者拉起了家常,就像一个老奶奶一样慈祥而随意,屋子里的水仙花散发着幽雅的清芬。

  1923年,陈佩秋出生于河南南阳,在昆明度过了她的青少年时期。年幼时,她即表现出艺术的天赋,学画画,学习成绩也相当优秀,读中学时数学常常考第一。陈佩秋高中毕业那年,抗战的烽火遍地燃起。也许是出于'科技救国'忧患意识,她于1942年考入了西南联大,学的是工科。之前,家中老太爷(父亲)反对她学工科,而希望她学经济。一个女孩子,能算算账就不错了。

  在西南联大读书时,她没有放弃绘画的爱好,加上这个时期全国各地的画家大多汇集到后方,使她的眼界大开。有一次,她去参观黄君璧、张大千的画展,黄君璧就对她说:'你既然喜欢画画,何不去考国立艺专呢?'

  22岁的陈佩秋于是就去投考撤退至重庆的国立艺专,一考果然被录取了。抗战胜利后随学校回到杭州,一共读了5年,算是'新制'。这期间,'黄君璧、潘天寿先后当过校长,黄宾虹、郑午昌等都教过我,教的都是传统的一路,跟画派画,有限的几路。'陈佩秋平静地说。


陈佩秋《秋山读书》67×67cm


  当时在国立艺专,学生们对西方艺术非常向往,认为西方的写实主义为中国未来艺术发展的唯一途径,而对本民族的传统艺术没有足够的信心,这情景与今天差不多。而年轻的陈佩秋不为时风左右,她醉心于传统中国绘画已久,专注地钻研历代大师的艺术,近乎疯狂地从中吮吸滋养。甚至当她认真地临摹赵干的《江行初雪图》卷时,亦被黄宾虹斥之为工匠之事,不堪仿效。这也难怪,当时就连刘海粟也在写文章攻击过于写实的宋画,认为那不过是落后'再现',是'匠事'。


  画扇子挣自己的口粮


  建国后,陈佩秋从国立艺专毕业,与谢稚柳先生一起定居上海,谢先生进博物馆工作,她先是在上海市文管会工作,5年后被上海画院聘为画师。但在文管会的半年多时间里,她有幸大量接触古代字画,看、读、摹,她像一块海绵,贪婪地吸收传统艺术的精髓,从读到摹,从摹到悟,破译了前人一个个谜团。


  不久,她退职到家当了名'职业画师'。如今说起职业画家是一门颇为来钱的行当,可在当时,要从画里讨生活却殊为不易。老太太如今忆起,满脸'话说天宝'般的沧桑。'退职了,就在家里画檀香扇、团扇什么的,拿是计件工资,一个月要画好多呢。当时唐云、江寒汀等人都画过。我画得很快,一天可以画好几把,这些扇子都是出口的。我还为私营工厂画过手帕、花布呢,这些工厂都在南市。我还为私营出版社画过年画,小画片,市场上需要什么我就画什么。画年画要符合老百姓的审美情趣,画得满满,色彩夸张,喜气洋洋,印上好几万份,全国发行。不过年画的版税也很高,有五六百元,在当时算相当不错的呢,我保留的薪水才80元嘛。你问有没有原稿保存?有哇,有两张,一张《喜鹊》在上海中国画院,还有一张近年还到国外展览过。'



陈佩秋《富民山居图》30×179cm


  1956年,陈佩秋以一幅工笔画《天目山杜鹃》参加上海青年美展,获得一等奖,后来又参加全国青年展,抱了个二等奖回来。上海画坛对这个青年女画家刮目相看了。不久上海美术家协会成立,上海中国画院也组建起来了。'那时候,刘海粟、吴湖帆、谢稚柳、唐云、傅抱石、赖少其等都被聘为画师,青年画家也在受聘范围,我就有幸跻身于此,被评为画师,每月拿车马费80元,大家都一样,一直拿到文革以后。'

  那一年,陈佩秋才34岁。


  被斥为'包小脚'的画家


  写陈佩秋,即使采取'通俗唱法',也不能绕过工笔画这个话题。

  工笔花鸟画兴于唐,经过五代的发展,到北宋达到鼎盛时期。文人画的兴起,写意画的出现,使得当时的画坛形成疏密并重,彩墨争辉、工写齐驱的新局面。工笔画和写意画虽然是两种不同的流派和画风,但两者并不排斥,各自独立而又互相影响地向前发展。所谓'写从工出',画史上许多写意画家都有着深厚的工笔基础。直到近代,美术理论出现了误区,创新派欲从西方的理论及实践取缔传统文化建制,把工笔画贬为'包小脚'。而传统派则坚守家园,认为以笔墨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化表现媒体仍然有坚韧的延续性。


陈佩秋《丛篁双栖》107×63cm


  被划为'传统派'的陈佩秋,花鸟取法两宋,用工笔双勾,赋以重彩,她把中国绘画传统技法和现代生活结合起来,使这种传统技法有了新发展,呈现出新的风貌,把工笔花鸟推向新的水平。她在中年时画的《蝴蝶图卷》、《九月海棠》、《蜀葵》、《红叶秋蝉图卷》等,均可看出宋人的脉络,又有自己的心得,在画家圈子内还是受到很高评价的。特别传为美谈的是她在50年代初所作《仿钱选八花图卷》,是从该画收藏者张珩处借来原作临摹的,一共摹了两本,一本赠予张氏,另一本后来为香港一大收藏家收藏,潘伯鹰赋诗并题,谢稚柳写款书,这就颇说明她的工笔画来路很正的。

  十年动乱期间,陈佩秋与谢稚柳等老画家一样,几乎没有画过画,没有动笔的理由和机会,家里被抄了三次,屋内物品全被掠去,最让夫妇俩痛心的是许多古代字画和现代名人书画被红卫兵们胡乱地装上车拿走了,只剩下一张吃饭的桌子。1967年底,陈佩秋还被隔离审查,接着到奉贤'五七干校'劳动。

  到70年代末,陈佩秋又被'用'了,参与编《辞海》、写条目,拜访老画家。后来中国外交打破僵局后,国家领导人出访也多了起来,就让画家作画,作为国礼带到国外去。再后来,大宾馆饭店也恢复了接待功能,也需要挂一些所谓'主题积极向上'的画,于是陈佩秋就跟着造反派们到东山、富春江'下生活',大量写生,然后战战兢兢地画,生怕一不小心画成黑画。虽然此时只能牺牲风格,视名利为粪土,为政治服务,但有幸重握画笔的画家们将此视为一种恩典,当然画好后谁也不准落款。


陈佩秋《芙蓉双凫》26×66cm


  陈佩秋在1981年为自己的一幅《兰花》画重题款时沉痛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丙午之变,十稿九灰,壬子七月,劫余复得,因为润色,复题记于上。丙午以来,不事旧业,遂有笔砚荒陈之叹……'

  每个有成就的画家,在这段时期,都有这样的扪胸之痛。


  '写从工出',云蒸霞蔚


  十年动乱结束后,陈佩秋与中国艺术界一样,迎来了春天。这个时候,西方印象派作品引进中国,她看了大为喜欢,而法国19世纪乡村风格绘画展在上海展出时,她也去看了,并当作艺术大事来看待。这个情景,人到中年的上海人是不会忘记的,长队从今天的美术馆排起(这个前英国人跑马总会,当时临时充当美术馆,后来又用于图书馆,今天复改建为美术馆。彼时,美术馆老馆都没有造起来呢),一直逶迤到人民广场近威海路口处。



陈佩秋《花鸟册册页》34×45cm ×8


  自80年代起,陈佩秋与先生谢稚柳频频去香港、日本、美国等地开画展,讲学,顺便到博物馆大饱眼福。就这样,已年近六旬的女画家陈佩秋接触了西方艺术,特别是印象派的作品,对她的风格改变起到了催化作用。

  陈佩秋开始将工笔与写意结合起来,并在笔墨、材料、观念等元素中寻找变化和尝试。如1977年的《花鸟虫鱼册》就以生动的笔触和泼墨去描写大自然的每一景物,而最成功之处莫过于她能够混合工笔与写意的技法,令作品更加隽美优雅。作于1988年的《溪山晴夏图卷》反映了她融合古人诸法而贯通出更臻完善的技巧,她在图中运用'泼彩'烘托出山水背景,配合细腻的麻雀啄食的写实画法,她胸中的丘壑则用泼彩的方法和心眼写出,而她的田园小景又用写实的方法和肉眼写出,这都是得力于她对大自然长期的观察与直接写生。

  陈佩秋的近期作品又显示了她对色彩、环境和整体气氛的关注,而对西方艺术元素的采纳又启发了她作品中密集的短而有力的笔触。所以有人说她的色彩组合完全是出于她个人的特质,密而短的设色笔触则是她对传统的'点'与'皱'技法的一种变调。



陈佩秋《林园策杖》53×84cm


  美术评论家徐建融先生说道:陈佩秋立足于正规画的传统,却没有沿着它小趣味的路子走下去,她汲取写意画的长处,同样没有沿着它的游戏笔墨的路子走下去。她用写意画的抒情性来反拨小趣味的谨小慎微,终于以'工笔写意'的风范重振了古典的高华和大雅正声。进而借鉴西文艺术如印象派的光色处理办法,更使传统的、水墨为上的形神兼备描绘成为既是传统的、又是现代的、印象式的形神兼备描绘,这就进一步弘扬、发展了古典的高华的大雅正声。


  老太太喜爱史努比


2月8日,也就是中国人颇为重视的春节前夕,陈佩秋的个人画展暨大型画册首发式将在上海美术馆举行,她将自己各时期的作品来个'大曝光'。这几天,老太太忙得不亦乐乎,每天接待客人要至深夜,等客人散尽,她才研墨抻纸作起画来。常常是画到得意时不经意地看一眼窗外:咦,天亮了?不过,陈先生的精神还是那么好。当记者问她有什么业余爱好时,她笑得跟女孩子似的。'文汇报的高级记者郑重早就说我了,除了吃饭,就是画画,画到肚子空空,再吃饭,我没有业余爱好。'事实上,老太太有一个近乎'疯狂'的爱好,就是收藏史努比卡通小狗。事情缘起于80年代初,她与谢先生一起到美国探望孩子,有一天跟儿媳妇一起逛商场,在一个专门出售处理商品的超市里看到了一只史努比小狗,老太太一见如故,高兴得不肯松手,从此她与垂着两只大耳朵、看上去呆头呆脑其实心地善良而又非常聪明的史努比结下了不解之缘。'我早在三四十年代就看迪斯尼的动画片了,当时还配柴科夫斯基、贝多芬的交响乐,非常大气。后来开放了还看,也爱动画片中的小巫师、小动物,小淘气等,凡是可爱的卡通电影我都看。史努比最可爱,人性化,跟小孩子一样讨人喜欢。后来我只要出国,就去商场找它,领回来充实我的收藏,日积月累的,也有百来只了吧?'。后来作为美国通俗文化的形象大使的史努比也在中国加工制造了,老太太买起来就更方便了。有个朋友得知麦当劳推出吃汉堡包奖史努比小狗活动后,天天吃,为老太太'吃'来几十只史努比,把她乐得合不拢嘴。陈佩秋说到此,怀里搂着两只史努比,笑得灿烂无比。



陈佩秋《春风得意图》138×69cm


为了写生,观察花鸟的生长过程和习性,早在50年代家住乌鲁木齐路时,陈佩秋在家里养过许多小鸟,叽叽喳喳热闹过一阵子,还种过几百盆花草。如今记者看她住得更加宽敞,就问她为什么样放弃这个怡性养情的爱好?'没时间了,这些花鸟都养在心里啦,早烂熟于心了。我最喜欢兰花,画得也最多。不过小狗狗是不舍得扔下的,它已经50岁了,我的画展也回顾了50年的从艺经历。我没养过狗,怕真的狗,我是叶公好龙。'老太太说到此,将史努比搂得更紧了,午后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女画家也像一株素心兰傍着奇石迎风独立,暗香盈然于室了。

(摘自《新民周刊》200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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