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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体验书写之美(下)

 鳳舞抚仙 2016-01-27


静静体验书写之美(下)

——陈新亚讲座录

[转载]静静体验书写之美(中)



九、书体和个体之间的关系

  曾有一个朋友,找到我二十多岁时临摹的徐生翁的笔迹,将我给别人写的信封以及四十岁后写的草书,通过电脑做笔迹对比,判定基本是出自一个人之手。开始我觉得很奇怪。后来我细想,可能是通过某些细节,如转折、提按力度等角度来判定的,因为这个很难改变。因此,我悟到在书法学习中,应不须考虑什么风格问题,重要的是如何把学习的东西不断加深。

  这里我讲一个例子,我章草学习王蘧常,王是沈曾植的学生,沈曾植一辈子对碑很在意,大家也都说沈的碑味行草好。但是我觉得他没完全写出来,是有个性,但是高度不够。后来王蘧常很理智并花大力气把篆书加进去了,从而拓展了章草的表现域,既写得婉通,又能做极小字与极大字,成为一种独立的章草品格。其实王老的字七十岁前还不算成熟,八十岁以后才渐入老境、化境。1984年,一个朋友以章草作品参加二届国展,归来说,前辈们都讲章草好,对他多所鼓励。当时我也不懂章草,想学。于是到书店找到一本王蘧常先生的小帖。现在讲也应算是智慧——觉得听老人言没错的;可当时只是个傻瓜,他说学章草,除了临习前人章草诸帖,还须临篆书、北碑、简牍等。我就开始临篆书、秦简、汉隶、魏碑等,临了好几年,走过一大圈之后,再来写他的字,才慢慢接近他的字。2007年之后,我写字的量大了,再放松地写章草,没想到汉简的意味忽然有了。此前有人在网上批评我,说我的字柔了,没直接说做作,我还不服气。待我退休了,慢慢慢慢,下笔便直了,写简洁了,线条柔而绕的也去掉了——这不是我刻意设计的——然后碑的笔意也出来了。人们说章草,很少谈及碑,但是我的字外角是碑意的方折,我并未去扭曲毛笔,而自然积淀下的动作就是这样的。所以说即便是十年前的工夫,如果和你现有的点画体系合拍的话,就会慢慢流露出来。虽然也可能有很多以前临习的是白费力的、没用的东西,问题是,我们怎样在学习过程中慢慢觉悟:哪些算是我的,哪些是前人的?哪些是没有价值的,哪些是有价值的?这个需要自我的觉悟。再者,是要有好的“基因”,如果前面路子很正的话,不要担心手笔出不来;如果路子不正的话,假如说学碑,一味以笔仿刀,学得很死了,只要体悟到问题,用多一些时间加以调整,也可以变被动为主动。

  所以,个人书体的建构,需要从前人的临帖中来,要有足够的耐心和长远的规划。而性情,每个人都有,躯体里内在着,通过手笔临习和长期的觉知、培养,会慢慢地生长。不妨说,学习历代经典,尤其是“雅正”一路的,最可以释放自家性情。“雅正”这个框架,经过七八年训练,当我们一拿起笔就能够到达,那么你个人的性情便会自然流露出来,这个时候就可以慢慢调养。从笔迹学讲,无论是前人哪个帖,后人都不可能临得完全一致。我刚才说,你临王羲之,全国人都临王羲之,没错的。因为你写到六十岁、八十岁肯定是你自己的,每个个体的本性会在你无意的时候、放松的时候渐渐地抬头,会化生出来一种新于王羲之和自我的东西来。从书法史看,唐人那么多学王字的,最后风格各异,虞世南也好,褚遂良也好,风格都不一样,连摹《兰亭序》都不一样。我们时风飘来飘去,都是短暂的一种现象。一旦深入下去,便会距离古人很远,距时风也很远,距自己也渐远,那就是你的真正书法个性。问题恰恰不在于你临习什么,在于你往深处走了没有。再反过来看,一些人为了避免雷同,为了独出心裁,特别选出书法史中特别冷僻的东西来学,可是,要么中道自己不学了,发觉没意思;要么你学得再好,周边的人都觉得不舒服,你最终也会放弃。有个理论叫生理审美学,如看街上的招牌字,哪个地方不好,就很想过去摆一下,把它理顺了,这叫消耗体能,消耗能量。如果写得很好,看去觉得很舒服,这叫增加我们的能量。生理学上是这么讲的,审美也讲能量的,一个字让你看上去头痛,或大展中那些看上去怪模怪样的东西,都是负能量的。当然探索也是对的,没有人探索,怎么能证明这个是不好的呢?我是看到一批一批风格、个体都不见了。可能是他们的方式方法不对,要不就是自我夭折了,要不就是被新一波时风替代了,要不就是他选的这个书体本身不够圆满,比如说文徵明的学生,学文徵明,一大批都写得很好,但没能普遍流传,这是因为他们的书法还没构成很纯正的规范。我们可不可以学他们?可以,但一定要明白他们能给我们提供一种风味,却不能够给我们提供健康圆满的框架。为什么“王字”可以学,因为它本身是一个非常完整的体系,楷书、行书、草书都有了。或者说怀素,他几件大小草就都够了,非常圆满,帖虽然不多,但是很纯粹。古人曾说得到一个好的碑帖三两行,够用一辈子去体会,因为它有很完整、纯正的体系。如果它不是,我们学到半路可能不知道如何再走下去。学习者其先并没有艺术主见,游离在书道之外。因此在个人性情与书体建构之间,的确需要我们既不固执认死理,也要能安然不躁急,慢慢去觉悟,慢慢递进自己。

  十、书法个体能否兼善多种风格

  为什么我要提这个问题,因为很多人在这个方面耽误了很多时间。比如说国展,我看到一个人这一届作品是草书,下一次换成另外书体,再下一届又换了风格,这个好不好呢?我们学习书法当然可以,但是作为终身书体规划最好不要太多太杂。从生理学上,如果你要不断构建和完善那些框架,你可能要花很大气力,不断调整心理机制与手笔控制,何况不同书体之间还要打架的。你看美术学院的书法专业毕业生,毕业创作,才气不得了,各种书体兼能,但是一旦毕业,就不行了。因为上学的时候是集中训练,虽临习未深,但仍在状态。毕业后一松弛下来,生理上便回归了。我观察美院的好几届毕业生,到现在也好多人不见了。在大展中,前几届获奖的,后几届不见的也有很多人。

  笔迹学说明书写有“抗异性”,就是说你要临摹另外一个笔迹,其实是很困难的一件事情。通过眼睛控制可以写得较好,但一旦放松眼控就不可以了,你身体有强烈的排异性。每个人生下来都是一个天使,是非常圆满的,如果他不愁吃穿,不用适应社会,他什么都不用学,这个人的寿命可能会比我们一般人都长。但是我们为了生存,必须学习文化,这时就要向头脑植入一些“人的文化”,就会打破原有的平衡,身体机能与生理资质好的人,很快就能在打破平衡的同时获得观念认同,他便同时获得一些快感,这有助于他的生命欢欣。而另一些人可能天生较为固执,或者说其身体具有较平常人更为保守的不能改变的生理器质,那么,打破其天然的平衡,对他来说是十分痛苦的事,即使花大力气学习改变,其效仍然微微。这里边有一些很学术的东西,我们不妨把它作为书法学习的一个思考点。

  所以生理学、笔迹学,其抗异性、唯一性,就决定你想学很多种风格,就要花很大的体力,从成本上讲太高。我们今天的生活方式也决定着我们没有精力那样做。从书法史上来观察,凡是诸体兼顾的,这些人都没能达到圆满的状态。王羲之其实主要是在行草,他的楷书,其实多是“传”,不一定是他的原迹。你看怀素,流传下来的就没有楷书,甚至行书也没有,可是他的草书的确是好。张旭有一个《郎官石柱记》楷书,但是唐朝写那种程度楷书的人多了,相对来说水平一般,不能跟颜真卿比。颜真卿主要是行书、楷书两种,是他自己内在的东西。祝允明是明四家里最专于书法的,另外几个人是诗书画兼擅的。他虽然有个性特色,但是他的草书变换不定,风格虽多种多样,却没有真正的高度。这不是说我要否定他,是客观地分析、比较他同时那一帮人。所以说从书法史来讲,很多多种书体兼顾者,都不成其为大师级。赵孟睿詈玫闹皇切泻涂涞氖樾矗看猓瓷先テ浔视肽腿酥涠己苁娣,我们做不到。

  其他的艺术创作方式,似不能借鉴于变化书法,比如说写作,你可以变换题材,可以变换文体,变成很好的东西。其实文学也近乎有所专精的,杜甫律诗写得好,李白古风写得好,因为你长期处于这个思维感觉状态下,你最好的只能是这个。

  不可以将书法史长河中的风格万种,当成书法个体的追求。因为我们面对的书法史是几千年的积累,当然五彩缤纷。我们作为个体,你怎么能应承得了。有的人,自己厌倦了自己的当下书法,写烦了,想改变一下。如果这是训练的需要,可以。如果是在追求另外一种风格,厌倦了以前的,那可能就错误了。我们没有太大能力很快地转换书体,并把它写到一个高度。这都是从我们个人学书法的经验与经济角度来说的,不要太浪费精力。一个好的书家,不在于多体兼能,而在于独造高深。就我们的时间成本而言,与其四面突击,几年一变,不如以不变应万变。刚才说到,我三十多年都在写章草,近年我索性把别的书体都放下了。在别人眼中觉得我研究黄庭坚大草,还算是不错的,但是如果真的把他写下去,恐怕力量不够。文徵明那种大才,他只要写大行书就是黄庭坚,但是他和黄庭坚隔得太远;沈周也是,也隔得很远,还不如时人对黄庭坚的理解,因为他们还是行草的方式写黄庭坚,而黄庭坚却是用篆书的方式写草书,这个理解点不一样。所以说不如以不变应万变,毕其一生,用在某一书体上,可以周围出击以丰满这一书体,但是不要将每一书体当作自己的一种书体来训练之。

  总而言之,我觉得,书法是一个由笔迹的修炼,而达到躯体感觉的优化,影响个人文化思想的精进,培养我们高雅审美性情的一个综合性的艺术。因而对我们每一个传习者来讲,都应该是一生的事情和终极的目标。历史地看,书家真正能够达到创作高度的,一般也要在中晚年。我们今天谈“创作”,其实是一个奢侈的问题,是一个赊账的问题,我们赊着账来谈“创作”——包括我自己,包括很多名家,目前都谈不上“创作”。因为,等你再用功几年之后,你自己也会把以前的东西否定掉的,因为没有达到圆满程度。作为一种艺术表现,或者是艺术流传,如果不够圆满的话,今天不丢掉,后人也会把你丢掉,因为没价值。所以人文传统中有一种追求传世的精神,我们一定要用一种传世的精神来规划自己的一生。许多书家没有太多深入,迅速被历史所淡化。历代的书家众多,但是古往今来的大家,分到每个朝代都不过三五家而已,历史摆在那儿,可见书法有多难。

  最后,向大家推荐几本书:张天弓编的《中国书法大事年表》,七卷本《中国书法史》,陈志平主编的《书法史料学》,崔尔平编的《历代书法论文选》《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再就是《淳化阁帖》,我觉得这个帖很重要,因为它是用木板刻的,会强化原来写字的棱角那个部分,比石刻的好。这还是次要的。这个帖,宋代之前的,特别是晋代的那些东西,你看那个时代,整个书法群体,全是书法家,那是我们今天无法比拟的。拿来任何一家,比唐以后的东西都好。所以说,如果我们选择一些经典的东西来学习,或者是让我们了解那个时代,都很好,很值得买。

  此外,治印的、碑学的、金文的、简牍的,方方面面可各自去配备。  

  由这个延伸一点。我觉得学书法,心里要有一条线,就是书法史,历代书法家,书法大事,我们心里要有个数。看看现在的很多“创新“,古人早就搞过了,为什么没有影响下来,就是因为没有价值。所以,我们要有相当的书法图像记忆,各种碑帖要在脑子里有点印象。这个图片记忆的途径有两个,一个是读帖,一个是临摹。这临不是说作为终生目标的临,而是帮助我们了解、鉴赏的临。我认识一个老先生,鉴定文徵明的作品,他要把文徵明同时期的真的东西临上一个星期,然后把别人拿过来的作品再临一遍,一临感觉不对,就鉴定是假的。这就是以临代读。人们通常说“眼高手低”,但是我要反着说:你手不到,眼高不了。这个帖你如果没有临,即如现在人都很厉害,在网上评论书法,全是外行话。我为什么这么说,我在八十年代,应《中国书法鉴赏大辞典》之约,撰写鉴赏辞条,我写了一百多条,他们都觉得很好,我也觉得没问题。直到日后《书法报》约我写一篇文徵明作品临习体会,我便临文帖,当我临过之后,再看当年写的赏析才知很不好,有时简直是在说瞎话,可是我当时的确就是那么想的。

  我们脑子里一定要有历代经典和优秀作品的图像记忆,要对一二十个碑帖有比较深入的了解,并有二三种书体的实际书写体验,因为书体之间是有血肉关连的。这个与前面讲的专精某体并不矛盾,要把书体之间适当打通一下,从文字与书写源流的角度来探究,这样基础就比较牢固。(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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