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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宏道《游桃源记》赏析

 红谷斋主人 2016-01-30

 游山的门道

 

袁宏道,字中郎,又字无学,号石公,亦号六休。生于公元1568年,逝世于公元1610年。万历二十年进士。历任吴县知县,礼部主事,吏部验封司主事,稽勋郎中,国子博士等。明代文学家,提倡:“世道既变,文亦因之。今之不必摹古者,亦势也。”[1]认为好的文章“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有时情与境会,倾刻千言,如水东注,令人夺魄”[2]因出生于湖广公安,故文学流派称“公安派”,亦称“公安体”。

袁宏道徜徉于山水之间,写了很多游记,其中《游桃源记》是描写湖南山水的游记。有《由河洑山至桃源县》、《由渌罗山至桃源洞》、和《由水溪至水心崖》三篇文章组成。文章独抒灵性,见人见景,情景熔铸,意境幽微,令人回味。

河洑山又名武陵山,位于常德市西。桃源县,属湖南省常德市,与沅陵、张家界为邻。据说因陶渊明《桃花源记》而得名。公元401年,晋安帝隆安五年,陶渊明供职桓玄幕府,曾来往于江陵。江陵,即湖北中部地区,是不是到过湖南的桃源县,难以找到确切的文字记载。文中谈到的“两龙君”是龙襄,龙膺两兄弟。龙膺,生于明世宗嘉靖三十九年,即公元1560年,约卒于明熹宗天启二年,即公元1622年。字君善,改字君御,号茅龙氏、朱陵,别号汶濦公。神宗万历八年,公元1580年进士,官至太常寺正卿,著有《龙膺集》。龙襄,字君超,龙膺之兄。

《由河洑山至桃源县》

余既谢两龙君,将觧维,而君超忽来,盛称花源一带之胜。余曰:“此名迹,不必佳山水,固佳也。”遂命舟,逆而上,君超从陆,是夕会于河洑山。

次日重九,登高兹山之颠。溪边两霞石,映绿潭甚丽,下而席之,迫午乃行。夜泊桃源县,山光散目,溪水激鱼梁甚怒,起步学宫前。石砌百尺,平滑如水,月光照之,光景清澈。楼阁闤闠。吞烟吐雾,是亦山县之绝胜也。夜中与诸衲闲谭,余生长水乡,百里无片石,见似丘者而喜矣。是邑何缘,偏占丘壑?岂山水报缘,亦有定业邪?诸衲不对,乃就寝。

这一段写景,极为简括,只写到登高兹山,途中见溪边两霞石,映绿潭甚丽,以及夜晚驻泊桃源县时的山光散目,溪水激鱼梁甚怒的描写,还有石砌百尺,平滑如水,月光照之,光景清澈。楼阁闤闠。吞烟吐雾,学宫前的景色描写。精彩之处,只在,就寝前的对话,岂山水报缘,亦有定业邪?这样的问话,不要说一般儒生不能回答,就是学富五车的大儒也不一定能做出令人满意的回答。儒生们想去吧!袁宏道这一夜,也未必能够安眠。读者您呢,能安眠吗?

《由渌罗山至桃源洞》

江上望渌罗山如削成,颓岚峭绿,疑将压焉。从此一带山皆飞舞生动,映江而出,水缥绿见底。至白马江,山益夹,水益束,云奔石怒,一江皆飞沫,是为浪光之天。山南即避秦处。上桃花溪百步,从间道出后岭,玄武宫其巅。宫甚敞,道士迓于门,指数奥避处曰:“某丹台,某瀹鼎池。”余爱恋山色,苦不欲记之,有碑焉,苔鲜剥落不可读,道士闭目庄诵,如快小儿课《鲁论》,不觉失笑。趋而出,见道傍古松,偃蹇有异态,为了却行。又数折,得桃花观,从左腋道入,竹路幽绝。一黄冠,簪笋皮,白须照两颧如红霞,疑其异人。余肃冠裾,将揖之,未数步,趋而前。余笑益不止,携游者以余为暴得佳山水,会心深也。观周遭,皆层峰,淡冶如绘。观前为驰道,车尘马足,略无歇时。截驰道而南,入桃花洞,无所有,惟石磴百级,苍寒高古,若有人焉,而不可即。余读《瞿童记》有云:“偶造佳地,见云气草木屋宇饮食,使人淡然忘情,不乐故处。”此与竹林方广何异?苏子瞻泥于杀鸡一语,遂以为青城菊水之类。至韩退之,洪景庐,益不足道矣。甚矣夫,拘儒之陋也!出洞已昏黑。是夕遂宿水溪,去洞二里许。

游记以写景为主,作者从渌罗山至桃源洞,一路写来,先至“白马江”,后至狼光天,过避秦处,上桃花溪,到玄武宫。山若削成,飞舞生动,水漂见底,云奔石怒。线路交待得很清楚的,景色描写得很独特,但,都是一般地描写而已。白马江的来历,道家的传说,避秦处的由来,只字不提,为什么?游人过客,皆捻熟,不知道的,是不想知道,何必喋喋不休。道士摇头晃脑地背诵碑文,亦属稚儿小伎,袁宏道之乐在哪里?遇见高人了,一黄冠,簪笋皮,白须照两颧如红霞,当然是不同凡响之人。于是就攀谈起来,唉!俗了吧!余肃冠裾,将揖之,未数步,趋而前。人家走了。袁弘道自笑不止,同行者,焉知袁宏道之乐?此后还写景吗?没意趣了。入桃花洞,无所有,惟石磴百级,苍寒高古,若有人焉,而不可即。景色不一定不好看,不如眼!看景之人已无趣味。所以苏轼不明白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杀鸡作食”的话,反而教训陶渊明说:你不懂得,“蜀青城山老人村,有五世孙者。道极险远,生不识盐醢,而溪中多枸杞,根如龙蛇,饮其水,故寿。”历代褒贬陶渊明的人还有韩愈韩退之,洪迈洪景庐,这些人都是拘儒之陋也。为什么?韩愈太拘束了,苏轼太拘束了,洪迈也太拘束了,拘陋寡闻。所谓拘束,就是太拘泥于现实,太无意趣。乃知:一人一山水,一人一景致。岂有他哉!

《由水溪至水心崖》

晓起揭蓬窗,山翠拂人面,不可忍,遽促船行。距水溪十余里,至沙萝村,四面峰峦如花蕊,纤苞浓朵,横见侧出,二十里内,秀茜阁眉,殆不可状。夫山远而缓则乏神,逼而削则乏态,余始望不及此,遂使官奴息誉于山阴,梦得悼言于九子也。又十余里,至倒水崖。崖削立数十仞,正侧面皆霞壁,有窦八九,下临绝壑。一窦悬若黄肠者五,见极了了,问山中人,云:有好事者乘涨倚舰,令键夫引絙而上,至则见有遗蜕,沉香为棺。其言不可尽据,然石无寸肤,虽猿猱不能攀,不知当时从何置此。又半里,至渔仙寺。寺有伏波避暑石室,是征壶头时所凿。于窦历历如僚幕。寺幽绝,左一小峰拔地起,若盆石,尖秀可玩。江光岫色,透露窗扉间。一老僧方牧豕,见客不肃。问几何众?曰:“单丁无徒侣。”相与咨嗟而去。又数里至穿石。石三面临江,峰棱怒立,突出诸峰上。根锐而却末,末垂水如照影。又若壮士之将涉。石腹南北穿,如天阙门,高广略倍。山水如在镜面,缭青萦白,千里一规。真花源中一尤物也。一客忽咳,若有瓮鸣。余因命童子度吴曲。客曰:“止!止!否则裂石。”顷之,果有若沙砾坠落。乃就船。又十余里,至新湘溪。众山束水,如不欲去。山容殊闲雅,无刻露态。水至此亦敛怒,波澄黛蓄,递相亲媚,似与游人娱。大约山势回合,类新安江,而淡冶相得,略如西子湖。如是十余里,山色稍狞,水亦渐汹涌,为仙掌崖。又数里,山舒而畦见,水落而滩见,为仙人溪。既迫夜,舟人畏滩声不敢行,遂泊于滩之碣石上。滩皆石底,平滑如一方雪,因命小童烹茶石上。

次早舟发,见水心崖如在船头,相距才里许。榜人踊跃,顷刻泊崖下。崖南逼江岸,渔网溪横齿其趾,遂得跃波而出。两峰骨立无寸肤,生动如欲去,或锐如规,或方如削,或欹侧如坠云。或为芙蓉冠,或如两道士偶语,意态横出。其方者独当溪流之奥,遒古之极。对面诸小峰,亦有佳色,为之佐妍。四匝皆龙湫,深绿畏人。岩顶有小道房,路甚仄,行者股栗。数息乃得上。既登舟,不忍别,乃绕崖三匝而去。

石公曰:“游仙源者,当以渌萝为门户,以花源为轩庭,以穿石为堂奥,以沙萝及新湘诸山水为亭榭,而水心崖乃其后户云。大抵诸山之秀雅,非穿石水心之奇峭,亦无以发其丽。如文中之有波澜,诗中之有警策也。”君超又为余言:灵崖及诸山之幽奇甚多,要余再来。余唯唯。他日买山,当以此中为第一义。

此段描写之精彩在哪里?“夫山远而缓则乏神,逼而削则乏态,余始望不及此,遂使官奴息誉于山阴,梦得悼言于九子也。”天下的山,千姿百态,细说起来,又是一个样。走着走着,乏了,袁弘道在道旁休息打盹,甚至还做了一个梦。为什么这样写?没啥写的!不!不!前面低,后面才能高;前面略,后面才能详;前面简,后面才能繁。前面疏朗,后面才能紧凑,佳境是渐入的,非动心忍性不可。接下来峰棱怒立,垂水如照影,也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危崖下,不敢咳嗽,不敢唱歌,甚至不敢说话的描写。景物与人合二为一,景物与人交相感知,才是神来之笔,生花之笔。继而“既迫夜,舟人畏滩声不敢行,遂泊于滩之碣石上”的描写亦有异曲同工之妙。景不关人,是为野景;人不关景,是为野人:心不能悟,是粗俗之人。“文中之有波澜,诗中之有警策”。旅游看山要会看,看山势,看开合,看避让,看侵夺,看形影相吊,看偎依聚合,看岩叠石立,看危崖欲坠,看山寺桃花,看绝壁遒枝。敬轻松挺立,知盘根错节;闻松涛惊梦,见溪水濯足。寂然无声是心境,山泉澎湃是奋歌。那里是山门?哪里是山的亭榭?哪里是山的堂奥?高潮在哪里?看点在哪里?陪衬在哪里?呼应在哪里?拱卫在哪里?守护在哪里?看不出门道,品不出滋味。前面走,你也走;前面停,你也停,既然山是山,人是人,你还是回家睡觉去吧。

 



[1]明·袁宏道《袁中郎全集》

[2]明·袁宏道《叙小修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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