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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路上

 昵称535749 2016-02-02

2016-02-01 21:00 | 豆瓣:远子

“……他们并非被判了死刑,而是被判了要生活下去。”

——叔本华《论生存的痛苦与空虚》

走在下班的路上,他经常会变得敏感,好像人群正在凝结成一条浑浊的河流,迫使他放慢步伐,他感到空气中的颗粒透过皮肤渗进了他的血管,试图从身体内部剔除掉他对外部世界的情感。为此,他陷入一种混沌、恍惚和抽离的状态之中,失去了对身体的绝对控制,所有的器官都想像街道上的汽笛声那样肆无忌惮地表达自己。他偏离了生活强大的逻辑依据,从既定的日常轨道中飞逸出来,悬浮于内心深处茫茫的夜色之中,充满了疑问、悔恨和恐惧。

他正走向地铁,离公司还很近,工作的整体印象鲜活地停留在他的瞬时记忆里,由项目进度、人际关系、工资单混合而成的如同食堂饭菜气味般熟悉的画面不时浮现出来,像泳池边高高在上的救生员,随时准备吹起口哨,提醒他在浅水池嬉戏的愉悦以及停留在深水区的危险。他忽然生出一种少年式的激情,野蛮地全盘否定自身的存在,急于从所有的枷锁之中脱身,任凭自己滑向虚无的深渊。他试图调整视线的方向,将其附着在名目繁多的现实世界之上。他看到路边的小商贩正在以极大的热情投入生活,这些平日里的匆匆过客突然拥有了主角光环,剧情集中在一张张平淡无奇的脸上,他凝望着,试图从中找到可以总结他们一生的痕迹。然而,他总是得出他不想要的结论:他与他们并无实质性的区别。这一冷酷的宣判带着自毁式的压力,工作带来的自足、骄傲和尊严像被强拆的房子一样轰然倒下,残破的砖块在浓烈的尘土之中四散而去。

他带着怨气钻进地铁站。安检人员要求他张开双臂,他想象着自己长出翅膀破土而出的画面,忽然又意识国家机器同他一样害怕陌生人的侵蚀,自己的那份惴惴不安好像因此获得了合法性,他也得到了些许安慰。但是当他通过地铁闸门的时候,他还是习惯性地感到了紧张,生怕那道旋转铁门会将他卡住。地铁里的人越来越多,像是从地面瓷砖的缝隙里冒出来的一样,迅速占领了所有的空白处。他们身上那种巨大的体力优势总是迫使他缩紧身体,不停后退,警惕地朝着每一个擦身而过的人投去冷漠的目光。交谈声、咳嗽声、广播声、手机铃声、钥匙晃荡的声音……各种杂音煮成了一锅粥,随时准备冲向沸腾的顶点,他甚至能闻到刺鼻的糊味。他几乎是被推上车厢的,他怀疑某些时刻他的双脚是同时离地的,他想起短暂摆脱地心引力的束缚四蹄悬空的奔马。彼处的空灵与坦荡越发照见出此时的局促和狭隘。他身后站着一个身着西装的男人,系着一条像是要勒死自己的黑色领带。他离他那么近,近得简直就像他自己,他脖子上的毛孔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呼出的热气,他竖起衣领,试图钻进自己的身体里。那个男人同他一样,紧紧锁住自己,只留下一个开口凝视着发光的电子屏幕,遥远得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奇怪生物。他情愿这样,在这种冷冰冰的氛围里,他可以呼吸到凉丝丝的空气。然而,总是有人喜欢大声说话,认定自己的烦恼或喜悦值得整个车厢侧耳聆听。那些无聊冷酷的话语从一张张刀口般锋利的嘴唇里喷涌而出,穿过耳机的阻挡,像一块块朝他砸来的石头,他必须紧紧握住手环才不至于失去重心。他望向自己悬在半空中的手,像是盯着一个脱离了他而存在的独立生物。他渐渐失去耐心,好像站在车厢里的仅仅是自己最麻木不仁的那部分,是完全可以抛弃甚至杀掉的躯壳。然而,他心里明白,正是那个局部维系他正常的面貌,得到社会的认可,收获友谊和爱情。一张张熟悉的脸孔浮现出来,伴随着车厢的晃动,像落叶般摇摇欲坠,他们在空中结网,像周遭紧贴着他的肉体,试图挤压、瓦解、捕获他的意志。他几乎要屈膝投降,同时又陷入一种对整个世界不屑一顾的徒劳抵抗之中。于是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感受着稀薄的氧气在肺部停留的快感。铁皮车厢像一尊方鼎罩在他的头上,如同一口为他精心准备多年的墓穴,他盼望着列车到站的提醒声,就像囚徒等待着减刑的消息。

终于,他随着人潮走出了车厢,获得一种推倒墙壁般的豁然开朗。人群的流动让他想起河流,舒缓了他身上的紧张感,他趁机重塑对生活的热情。他把目光聚焦在女人身上,不可否认,她们的背影总有那么几个长得同她们的衣服一样漂亮,他想象着自己像剥开香蕉皮一样脱掉她们的衣服,用心感受着她们的骨骼、皮肤和细小的汗毛。他又遇到在地铁通道里拉二胡的乞丐,他好像从来没有听到他演奏过一首完整的曲子,只有一些破碎的音节像深夜屋顶上猫的鸣叫声若隐若现。这乐声使他想起自己很久之前写下的一句断语:城市里不能没有乞丐,就好像乡村不能没有野地,他们看起来是多余的,却极大地拓展了居民的视域,往沉重的劳作之中注入了空旷的灵性。他被这段描述中的诗意所打动,从躬身而行的地面生活短暂地逃离出来,距离感微妙地守护着他内心的平衡。一个分不清性别的婴儿越过母亲的肩膀直视着他,他试图用眼神同它交流,它及时做出了反应,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喊声。母亲对此一无所知,只是调整了一下抱姿。这番沉默的对话自然不会给那个婴儿留下任何印象,而他也很快也会忘掉,它就像冰雕一般受制于阳光,只是短暂地存在于此时此地。他再一次满足于自己的文学想象,怀着温情走出了地铁站。

他还需要转乘一趟公交车,也就是说再一次去感受人群的独裁。然而,在公交车上他可以瞥见这座城市的局部图,窗口提供了一个释放的通道。他看到一辆紧靠着公交车行驶的汽车上坐着一个外国人,她好像很羞涩,系安全带的样子就像是在陌生人的卧室里穿上乳罩,忽然她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冲他微微一笑,他迟疑了一下,也冲她笑了笑。这出跨国合作的默剧带给他一种共产主义式的热情,像教堂的钟声一样将他从一场永无休止的噩梦之中唤醒。于是他又看到一个中年女人在街旁卖花,他想象着等花卖完之后她回到花生长的地方再次播种的画面。一个男人推着自行车售卖五颜六色的气球,在一个小孩渴求的眼神里,他看到那些气球成群结队飞向了月球。就这样,他内心的沉重像阳光驱逐下的乌云迅速崩塌,富饶而温和的雨水充盈全身。他从天平的一端滑向另一端,感到自己重新得到了秩序、亲密和力量。就好像全世界最幸福的那个人一样,他抬起头,义无反顾地走下了公交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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