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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宗玉散文】涂满阳光的村事(节选)

 月冷清风 2016-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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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宗玉

作者简介:

谢宗玉:O型血,天蝎座。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著书11部。其中《与子书——一位作家父亲写给儿子的情爱经验》正在市面热销。最新出版的散文集《涂满阳光的村事》有四篇文章入选中小学语文课本。有二十多篇文章选入中小学生读本,有二十多篇被选入中考高考试卷或模拟试卷的现代文阅读。有十多篇入选年度优秀儿童文学集。






本文节选自《涂满阳光的村事》,谢宗玉著,湖南少儿出版社2015年10月出版。此部散文著作为70后知名散文作家谢宗玉的第一部少儿文学著作,内中收录了其回忆童年生活的点滴文字,繁茂的触觉,思无邪的思维品质,发散型的场景融合,皆体现出作者还原记忆现场的超群笔力。




涂满阳光的村事(节选)



冬天里的一团火

秋天收了谷子,把空地种上油菜,父亲这时总要抽空去后山一趟,赶在风雪来临之前,烧一窑炭回家。父亲把上好的木炭送到集市换一些冬季必需品,稍次的木炭就存放在自家的楼板上。做完这一切,风雪就从北方赶到了我们村庄。

风雪摇着北边的窗棂吱呀吱呀直唤,风雪踢着多年失修的门板咣啷咣啷直响。风雪像一个被冻得气急败坏的小孩,要一头撞进家门。小妹哆嗦着把小小脑袋从被窝里伸出来说:“风也被冻哭了呢?”

早晨起来,父亲已把家四壁该固定的固定了,该糊实的糊实了。母亲则在房子中央燃了一团锣木炭火。我和小妹欢呼着跳下床,知道又到了漫长的烤火季节。多好的冬天啊!再不用去拾那拾不完的柴禾,再不用去扯那扯不完的猪草,父母手中也没了那些耕耙播割之类的活计,连小妹也用不着一个人伏在田垅跟昆虫小蚁说话了。一家人团团围在一堆炭火旁,四双眼睛把一年到头都没有好好打量的彼此认认真真端详了一番。可笑是,每一个人都成了熟悉的陌生人。譬如父亲的后脑勺居然稀稀朗朗有了些白发,我和小妹就不知道。而小妹剁猪草时左手的中指添了一道小小的疤痕,我和父亲也不知道。好在母亲总能及时记下了丈夫和儿女每一点细微的变化,要不然等到年尾坐下来的时候,彼此之间该多生疏啊!

坐在有些生疏的炭火边,话头总是母亲最先引出的。母亲手里忙着针线活,嘴里则像一只吐丝的蜘蛛,把一家人一年来细细碎碎的事情都吐了出来,条理分明得就像一张蛛网。

坐在炭火边,外面的风雪就变得遥远了。母亲飞针扬线的手从容雅致,父亲口吐云烟的样子气定神闲。我和小妹则像小猴样互相抓挠不休,炭火很快平息了我们年幼的躁动。凝眸处,炭火的蜃焰给我和小妹构筑了一个通透微朴的世界;炭火的蜃焰给我们的父母幻叠着那些虚虚闪闪的逝影。闪闪蜃焰激活了父母心中潜伏了很久的民间传说,所有的典故民谣在炭火的浇灌下在父母心中簇簇涌涌,母亲顺理成章地就把这一根话头牵系到另一根话头上,于是便给我们讲起一些故事来。从童话讲到传说,从演义讲到鬼怪。

炭火烤着欲睡的我和小妹,伸个懒腰站起来,朝窗外一看,就发现风雪已把村庄彻头彻尾地变了个样。风雪还给我们一个梦幻般的村庄,风雪把贫穷的村庄变得富有,风雪把枯涩的村庄变得丰润。黄昏时分,雪停风静,村前村后就成了孩子们快乐的场所,冰雪是贫穷孩子们一年来最大的财富,冰雪帮穷孩子剥掉了那张积劳成茧的外壳,还孩子们花芽般稚嫩的纯真。冰雪使再傻再痴的孩子也变得冰雪聪明。孩子们个个要把自己玩成一块冰雪才肯回家。冰雪是另一种形式的炭火,在烤红孩子们双颊的同时还点燃了他们对美好日子的憧憬。

玩累了,我和小妹就挟一团寒气闯进家里,坐下来,脱掉鞋子,把双脚揣进父母怀中。那种痒洋洋的暖意真有说不出的舒服。繁重的农事剥夺了一家人彼此应有的关爱,一年之中就这么一刻让我感到是在家的中心,是在爱的中心,是在幸福中心。其余日子是多么苦涩而漫长呵!

晚上不点油灯,木炭火把陈旧的房子涂成年画的颜色,种种器皿都跳跃着金子的光泽,还有我们的脸膛,我们血色亏欠的脸膛都充满了油彩般的红光。木炭火烤焦了苦寒的岁月,木炭火煨软了坚硬的辛酸,木炭火烘托着我们对来年的种种幻想,木炭火用红光篡改了我们对白贫往事的记忆。而遗忘和幻想正是农人过日子的两大支柱。

冬夜漫长,有火则短。往往是一家人先聊些闲话,慢慢地,思绪渐渐飘飞,思维渐渐断散,睡意这时从深海处泅洇上来,将一切漫淹。最后的那句含含糊糊的闲话也不知是谁说的,说了些啥,就像雨后叶尖上最后那滴迟迟的水珠落在空明的湖心,漾开去,漾开去,了无痕迹。一时水平如镜,水静如禅。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母亲首先“唔”一声从半梦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使夜色漾起了新的涟漪。母亲低头见团锣里自燃的炭火已蒙上了一层灰垢,就用火针拨了拨,火又鲜光起来,辐射出的热能将我们渐凉的身子重新抚暖。又不知过了多久,细碎的炭火终于星星般隐去了,消失了。我们才拖着醉步上床睡觉。这种醉当然不是因了酒,而是因为火。火是让人类沉醉的另一种方式。

有时候冬天我们也会出一趟门,譬如说邻村的外婆总要在每年的冬天宰一只狗,叫我们去吃狗肉火锅,尽管冷,我们也决不会放弃这样难得的打牙祭的机会。这时火就成了我们的管家,一家人急急切切地出门,将火独自留在家里守护家的温暖。等吃饱喝足后,又急急切切赶回,扒开事先用木灰掩埋好的炭火,暗红的炭火一下子就亮旺起来,那感觉就像是管家给风雪归来的每一个人上了杯热茶。

我们每天都要从楼上拿一操箕木炭下来,等到楼上的木炭就要告罄时,冬天在不知不觉中就已经过去了。过了休养生息的冬季来到春天,怀揣热力的我们又开始忙于一年初始的事情。小妹是最后一个走出家门的。那天小妹走出家门,对着屋前的几树桃花打了个哈欠,泪眼婆娑地惊叫一声:“哟呵,火星子都跑到屋外了!怎不叫我早点出来?!”

也许是吧,花朵是绿色生命另一种形式的燃烧,所有花朵都开放了,春天就会被烤得暖暖和和,舒舒服服。

喊魂

四猛的魂丢了。四猛骑在他家大牯牛的背上一副很威风的样子,没想到牛一蹶蹄子就把四猛给掀下来了,被掀下来的四猛也没缺胳膊伤腿的,可就是头脑有点蒙,再没以前的鲜活劲了,该吃的时候还晓得吃,该睡的时候还晓得睡,可就是懵懵懂懂的,脸上也不怎么笑,眼珠子也不像梭子鱼那样动来动去了。他母亲就说他丢了魂,得把魂喊回来。

喊魂一般是在黄昏。魂与我们的作息时间恰恰相反,白天我们在田间劳作,魂就偷偷寻了身体的某个角落睡下,晚上我们进入梦乡,魂就东游西逛,弄得我们一脑子是非。黄昏是魂与身体交接班的时候,就像从墙缝里飞出的檐鼠,满天空飘来窜去。一到天亮,它们又飞回原来的墙缝,一点也不会出错。四猛那次大概是把正在晕睡的魂从身体的某个地方颠出来了,由于是白天,迷迷糊糊的魂就再也找不到进入四猛身体的入口了。还如檐鼠,白天若把它们从墙缝里揪出来,它们就再也无法返回了。

白天四猛的魂稀里糊涂找了一个地方寄宿了一下,一到黄昏就窜到村庄上空,满村庄满田野寻找四猛。这时只要四猛的母亲一开口,魂听到了,就一头扎进四猛怀中,四猛的身子稍稍一颤,眸子一下子就跟原来一样,贼亮贼亮的。四猛的母亲看着四猛,就知道她儿子没事了。

四猛的魂也叫四猛,四猛的母亲就扯开咙喉,一声一声地喊:四猛哎——,回来哟!四猛的奶奶跟在媳妇后面就一声一声地应:回来了。那时候四猛就夹在母亲和奶奶的中间。他们从家里出发,对着池塘喊一阵,对着树稍喊一阵,又对着旷野喊一阵。他们不晓得四猛的魂究竟悬于何方。

四猛母亲的嗓子又尖又亮,凄厉地划破夜空,在旷野中回荡。四猛母亲招魂的时候,整个村庄都笼罩在一种冥冥不安的氛围中,很多母亲就把自己的小孩叫回家了。我怀疑她们是怕这声音惊了自家小孩,说不定那小魂儿会吓得茫然无措,慌乱之中就钻到四猛身上了。那时候就有理也说不清了,因为我们毕竟看不见魂,也不知魂与魂是否长得一个样。总不能再向四猛去要吧。

我的怀疑是有道理的。因为四猛的母亲每喊一声,我和小妹就会轻轻地颤一下,我感觉身体的某个部分像檐鼠一样在向外飞,我想那就是灵魂了。四猛母亲喊魂的时候,我母亲远赴他乡求学去了,而我的爷爷奶奶早死了,没有人把我和小妹叫回家,我和小妹就只能呆在西墙边,手拉着手,等待上山砍柴迟归的父亲。

四猛一家人把魂喊进了屋,我和小妹却像丢了魂似的,两人木楞楞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两只拉着的手是一手心子冷汗。那时整个大地都神秘兮兮的,包括天空飞舞的檐鼠、肃穆的树影和野猫的一声声叫唤……

父亲担着柴从黑暗中走出来,我和小妹急巴巴迎上去,怯怯地叫一声:爸。

父亲没有答应,他放下柴禾,叹一声气,说:屋里有鬼啦?!怎么总不敢进屋?!父亲知道我们怕黄昏,怕黑暗,怕摸黑进屋,他本不想生气,但他太辛劳了,一说话就气鼓鼓的。我和小妹噙着眼泪,跟着父亲进屋,那时就更加想念在远方的母亲了。母亲若在家里,一切都不是这样。

一晚梦中尽是失魂找魂之事,有时魂找到了我就在梦中笑,有时魂找不到我就在梦中哭。好在一早起来,没有人说我像丢了魂似的,我就知道自己没事。妹妹也没人说,所以妹妹也没事。

喊魂本来是村庄里平常的事情,我之所以对四猛家喊魂的事记忆犹深,是因为那次我母亲不在家。母亲不在家,别人家一喊魂就把我们吓着了。

音乐舞台

夏晚,瑶塘可热闹啦。不同的虫子鸣出不同的声音。而同一种虫子,雄虫与雌虫,幼虫与成虫,音质和音量也各有偏差。夏晚的瑶塘,在开一个音乐的盛会。只是听客冷清了些,除了我,再就是零星几点漫不经心的萤火。可这有什么关系呢?演奏家们纯粹是自娱自乐,即使只有一个认真的听客,对它们来说,都是意外收获。

我就是它们意外收获的那个听客。我发现,蛙鸣是池塘音乐会的主旋律,其它虫鸣,只能算作和音。不同年龄的蛙在池塘的各个角落地伏着,一声一声,和着节拍歌唱,把池塘音乐会带进了一个繁复交响的境界。村人们在古柏底下纳凉的时候,我则一个人依在瑶塘边的老柳旁听蛙鸣虫嘶。

毕竟是些懵懂的虫儿,只知由着自己的性子傻唱,全然不懂得艺术是要有节制和技巧的。听久了,我便听出了一些破绽来。比如一只中年青蛙的声音太散了,把别人粒粒可数的脆声弄得含混不清。又比如一只老蛙的声音过于苍老,让较为欢快的气氛掺杂了一丝悲凉。而且它还桀骜不驯、为老不尊,该它唱的时候,它不唱;不该它唱的时候,它偏要多吼两声。

再是,少数傻虫子不懂承接起合,只知自己唱自己的,把一些好嗓子给糟踏了,这样的音乐会听久了就像圣徒们在唱赞美诗,总一个调调,颇有一些乏味。

我想,若有一个指挥手就好了。

偶然的机会,我成了它们的指挥手。我在池塘岸边走,岸上的青蛙就往水里扎。青蛙入水的声音也是一个非常美妙的音符,比后来音乐家谭盾取白沙水演奏出的那种乐声好听多了。“咚”,是青蛙入水时的原音。根据青蛙的大小,起跳的高低,入水的姿态,这个原音不但可以变出平、上、去、入四种声音来,还可以在四声的基础上变化出更多的声音来。当然,有些笨蛙,由于起跳姿态不佳,像拙劣的跳水运动员,没把水花压住,入水声就变成了“哗”字。但有什么关系呢?哗字也是声音的一种。

我绕着池塘走一圈,就会一圈声音在我前头“鸣锣开道”:咚、咚、咚咚、咚咚咚、哗、咚咚、哗、咚咚……

我加快脚步,入水声就急些;我放缓脚步,入水声就慢些;若我奔跑起来,入水声便像促战的擂鼓那么急骤。这时候,我便成了理所当然的一个指挥手。我可以在池塘音乐会中注入一种变幻莫测的“咚”声和一种中和平庸的“哗”声,拟作传统民乐中的鼓钹之用。

青蛙入水后,总会给这一小块地方带来短暂的宁静。仿佛是一个暗示,虫们都安静地隐伏下来。待人一走开,它们又唱开了。

很多时候,我带着一路入水声,在池塘岸东奔西跑,把这边的虫鸣停下来,让那边的虫子放开歌咙唱。或者停止那边的虫鸣,让这边的虫子重新开唱。池塘音乐会便有了高低变化之分。多亏盛夏的青蛙,一批批从无边的稻禾中跳过来,在池塘里逛一会,又跳进无边的稻禾中去了。池塘的岸上,只要五分钟不过人,就会站满乘凉的青蛙。

为了能听到让自己更满意的虫鸣盛会,我在塘岸上一会儿静若处子,一会儿又动若奔兔。没有村人知道我这顶指挥手的职业,他们都笑我疯癫。

男孩,别哭

门前有溪,稍远有河,但被山岭围着,村只得算山村。山村的孩子一天的时间多是在山里度过,而雨,说下就下,它才不管你回没回家。这样,很多时候我们必须遭遇晴出雨归的劫数。灿烂出门,颓丧回家,这是谁也不愿经历的。但很多事情,甚至包括人一生的命运,都得是这种结局。有什么办法呢?

雨总是起于黄昏,当我们担着柴禾走在蜿蜒山道上的时候,潇潇暮雨要么从后面赶上来,要么在前面截住你,想避都避不开。这时,心情就会像四合的暮色,突然黯淡下来。怎么不黯淡呢?肩上的担子这么重,家还这么远,路又这么崎岖。雨加重了肩上的担子,又阻碍了归路的脚步,透过雨幕,家就显得更加遥远难及。而雨,又不是平时活泼妙巧的那种,而是阴阴的,凄凄的,带点巫性,又带点魅气。

印象最深的是十岁那年秋天,独自一人担着柴禾走在黄昏的山路上,山雨沙沙从身后而来,像一张阴暗之网,一下子就将我罩进去了,那颗本来就因孤寂而伤感的心,便进而变得绝望。仿佛淹过我的不是山雨,而是令人窒息的黑水。

山雨打湿我的头发,山雨浸透我的衣服,山雨像黑寡妇懒在我的柴禾里,要享受坐滑杆的感觉。柴禾在肩上重若千钧,我把担子从左肩换到右肩,又从右肩换到左肩,稚肩在与柴枪热烈切磋的过程中慢慢火辣,慢慢红肿。脚在山路上不敢停下来,一停就颤得厉害。终于一个趔趄,柴禾从柴枪两头滑落下来,柴枪弹得老远。我一屁股坐在青石板上放声大哭。山雨沙沙无边,冷寞地下着,没半点怜惜之情,我哭得更伤心了。雨浇灭了我的哭声,在山中没有半点回音。群峰座座在雨中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感到小小小的自己被大大大的世界完全给遗弃了。也就是从那一回起,我开始味喜茶苦,性倾情伤。

我坐在青石板上,根本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只能把剩下的那一点气力也哭尽。父亲,我的亲亲父亲,就在这时从山坳的拐角处出现了,他一下子把我从恐惧和绝望的深水区捞救上来。我无法说出那一刻心中的感受。我只知道,那一刻他温暖的笑容会让我珍藏一辈子,感激一辈子。是父亲温暖的笑容给了我在这个世上继续前行的勇气,要不然我真会沿原路退离这个陌生的世界。

嗨,男孩别哭,我们回家。父亲对我吆喝道。然后像扶起一棵被雨淋趴的庄稼那样将我扶起。

男孩,别哭。二十多年后,当我脱口对自己儿子也说这话时,我才发现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竟是一种成长的标识。只是我儿子面对的不再是山雨带来的困扰。我怀疑父亲的父亲肯定也对父亲说了这四个字,而我儿子的儿子也将会在某个未知的时刻对他的儿子说出这四个字。后来我看美国著名的成长伤感片,题目竟就用了这四个字:《男孩,别哭》。只是里面的主人公没能跨越这道标识,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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