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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 载】赵松雪:旧时王谢堂前燕 八十、长松高岭 草木华滋 八十一、霞明川静 水绿山青 ■吴梅影

 广羽人三九 2016-02-07



八十、长松高岭 草木华滋


  中秋前后。赵孟頫正惬意地半躺半坐于自己莲花庄院落里,手中拿着今春抄写的中峰和尚《勉学赋并序》来看,这是他看了无数遍并默然于心的词句:“古人学才学艺,而极于达道;今人负学道之名,反流于才艺……今之学者,惟以本具之说相牵,而不思真参实学之究竟。”

  他说道:“书学画理,始终只是人生途中一道风景罢了。”

  此时,门口急冲冲跑进一个二十多岁青年来,他方耳阔面,中等身材,锦衣皂袍,笑眯眯喘着粗气跑到赵孟頫跟前,兀地停住,抱手行礼道:“岳父大人,请恕小婿唐突无礼。生了,生了,是个大胖小子呢。岳父大人,您当外公了。”

  赵孟頫听罢,高兴极了,笑得眼睛眯成缝,他对来者说道:“还不快去告知你岳母。”来人说道:“遵命。”一溜烟跑入内堂去了。

  此人姓王,名国器,吴兴城内儒生,出身算不上高门大户,家境殷实小康。他平日雅好水墨,喜读诗书,时常来向提举大人赵孟頫请教典章书画。一来二去,赵孟頫看上他,把大女儿许配给他了。

  赵家长女赵蕊今年将近十七岁,长得像父亲,温雅清丽,秀外慧中,她小二哥赵雍一岁半,小大哥赵亮三岁。当日赵孟頫去济南任同知,管道升同去,女儿刚出生不久,不宜长途跋涉,就把她送往德清,拜托给道升的母亲抚育。

  赵孟頫夫妇回返吴兴时,女儿都快六岁了。见到父母,十分生疏,不愿亲近。好久好久,她才适应了有爹娘的生活。对于长女,赵孟頫夫妇一直愧疚,觉得给她的关爱太少。管道升常对赵孟頫念叨:“等女儿有了孩子,奴家来帮她带,好好教导。”

  此为元武宗至大元年(1308年)。

  管道升、王国器走出屋来,后面跟着提着大包小包的桂芝。桂芝已于去年冬天和砚秋成亲。她微微笑着对道升说道:“夫人,您吩咐的大红铺石地折枝花纹蜀江锦蓬蓬衣,以及奴婢所绣衣、帽、鞋、褂诸物全都准备妥当,请夫人过目。”“这鞋上喜鹊梅花,是母亲昨日手工。”

  管道升赞道:“梅香姐姐的绣物,真是没得说。”

  赵雍、赵奕跟着追了出来,同声叫道:“我二人也要去,也要去。”赵奕年幼不说,赵雍快十九岁的人了,依然还是孩子脾气。赵亮今日不在家,访友闲谈去了。最近母亲管道升在谋划着,要给长子赵亮找个相当的女孩儿结亲。

  一家子喜气洋洋,大小老少,浩浩荡荡,前去探望刚出生的小外孙、小外甥。

  王国器说道:“岳父大人,孩儿出生,您看取个何名何字比较妥当呢?”

  赵孟頫说道:“待余思考一二。”

  赵奕插嘴:“就叫王朗,朗然中秋月色,字叔晖。”

  道升笑道:“小孩儿说笑,女婿不必往心里去。”

  王国器接着对赵孟頫说:“岳父大人,小婿多日不到府上,有些事情不甚明白,望岳父大人点拨。国朝尊崇喇嘛教,万分苛待百姓,今春宣政院奉诏言,殴番僧者断手,骂者断舌。还好此事因皇太子反对而止。看来其宅心仁厚、善待汉人南人呢。”

  赵孟頫说:“听闻皇太子人品高迈,知书识礼,雅重中华儒学。前些时日,御史台因皇太子言,请承继光大许衡王恂昔日所领之大元国子监学,以吾老友幼清兄为国子监丞。幼清兄多年来一直不愿出仕,洁身向学,清高自守,虽胸中有百万诗书,却只愿以儒学奉献于民众。直到大德末年,推却万千回之后,方任江西儒学副提举。而今新皇登基,授国子监丞,升司业,全面为国效力。”“而今新天子即位,广求人才,贤婿当勤勉向学,有所作为。”

  王国器答道:“岳父大人教导得是,小婿铭记在心。”

  赵孟頫接着说道:“上月你带往松雪斋之卖卜之人黄子久,衣着虽素朴,相貌却清奇,似为可塑之才。其所写水墨笔力老到,简淡深厚。又于水墨之上略施淡赭,浅绛山水个人有所发明,与他人区别开来,吾深以为然。如若经年累月用心绘画,其在山水林石方面,大有可为。”

  王国器答曰:“黄子久要知道大元书画第一、儒学提举大人的岳父这等称赞他,不知有多高兴呢。小婿也是偶然在杭州街头与其相识,见其人虽说清贫些,所读诗书却颇多,特好绘画一道。那日于占卜摊子听说小婿居然是赵大人贤婿,高兴得一蹦一跳,缠住小婿,卦也不算了,收拾物品,立马要往岳父大人处请教笔法呢。呵呵。”

  赵孟頫答曰:“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本为读书人应有之根本。吾看来,此黄子久可以和仲穆才华相当。”他看向身旁英气勃勃孩儿赵雍。

  赵孟頫接着说道:“昨日黄子久带来之《溪山雨意图》,青山雄秀苍莽,写我中华山水神秀,相当功力。只是远山近树,笔法略微有不到火候之处,改日再带他来,余细细说与他听。自然山水,需要多多观察体悟,亲身经历,方能写出造化之妙。”

  王国器答曰:“岳父大人所说甚是,子久自己亦不甚满意。他说待以后重新写来此景。小婿昨日路途上还胡诌几句赞他:‘大痴飞醉墨,秋与天争碧。净洗绮罗尘,一巢栖乱云。’他自己命名大痴呢。待以后子久画艺大成,小婿将题写其上。”

  赵雍说道:“妹夫,前几日,刘致携欧阳率更《化度寺邕禅师塔铭》相示,父亲与我平日皆爱率更翁楷书遒劲清古,父亲跋识于卷后云:‘唐贞观间能书者,欧阳率更为最善。而《邕禅师塔铭》又其最善者也。’我深为同意。率更翁的确大唐楷书第一。”

  王国器答曰:“岳父大人宁静超然之书体和欧阳率更刚强秀劲之碑铭相互映衬,想必异常谐和妙远。恐怕要等孩儿满月后,小婿才可得空一观矣。”

  说话间,已经走到王国器家院落,一棵香樟遮天蔽日,立于墙角。还隔着一段路,就听屋内婴儿的哭声响亮非常。赵雍、赵奕不顾规矩,跑到赵蕊房间里,一见这粉妆玉琢的外甥,真是高兴极了。赵奕凑近指着自己脸孔拍手说道:“小孩儿,来,看看,我当舅舅了。”

  赵雍更说:“和我生日差不了几天呢,以后和舅舅一起庆生日。”他对着孩子挤挤眼睛,孩子好像懂事一般,居然微微笑了。

  赵蕊说道:“父亲,请您为新出生的孙儿赐以佳名吧。”

  赵孟頫看向孩儿,沉吟片刻,说道:“看他一双眼睛多亮。秋水长天,春草蒙蒙,孙儿就取名王蒙吧,字叔明。”


八十一、霞明川静 水绿山青


  春来,山川明秀,野花渐放,湖水清澈,赵孟頫泛舟苕溪,身旁是业已成人的两个孩儿赵亮、赵雍。时过下箬村,清澈的水中漂过一群紫色水鸟,双双对对,并游其中。赵雍说道:“父亲,您瞧,这紫鸳鸯异常可喜,唐李群玉诗写:‘锦羽相呼暮沙曲,波上双声戛哀玉。霞明川静极望中,一时飞灭青山绿。’温庭筠亦曰:‘溟渚藏鸂鶒,幽屏卧鹧鸪。’写此水鸟形、声、动、静无比形象,父亲画笔,当得如此灵秀佳物。”

  赵孟頫并未答言,立于船头稍许,他对孩儿说,取纸绢笔墨色料来吧。赵亮搬来案几,赵雍磨墨,赵孟頫挽起长袖,写画。湖水无言流远,船儿随波荡漾,春日里清亮暖阳,照在渐渐画成的图上:一株精工牡丹,两只紫色鸂鶒,水泛微波……写到此处,赵孟頫对赵亮说道:“孩儿你来接着画。”赵亮说道:“孩儿不敢。父亲此《牡丹鸂鶒》大幅图工笔细写,孩儿初观,巧密而精妙,光色艳发,极尽毫厘。甚至可以确信父亲所绘乃是中午之牡丹呢。图中鸂鶒之眼传神,犹如黄筌写花卉翎毛因工细逼真,呼之或出,被苍鹰视为真物而袭之。此中细微手段,孩儿至今无法领略,孩儿确实不敢下笔续之。”

  赵雍说道:“天下事非一朝一夕可成,兄长及弟均当用心。”“让孩儿来接着画吧。”他接过赵孟頫手中笔墨,用心妆点,没有多久,整幅完成,天衣无缝。

  赵孟頫微笑看去:这雍儿真是渐渐可以放手了。好多时候,有人索画,他代替完成;道升写经,他亦从旁完全独立抄写一卷。亮儿柔弱,天分不高,只待慢慢培养;书画方面,雍儿后来居上。赵孟頫对赵亮、赵雍说道:“为父今日高兴,再为孩儿绘来花卉一卷。从前吾爱写梅,汝母喜写竹,而今为父试图别开新路,为孩儿写菊吧。”

  静默半晌,他乘兴秉笔,一气呵成,绘《醉菊图》十四帧,并题于其上。

  不知不觉过去好几个时辰,天色向晚,夕阳满山。小船悠悠,归返德清山中。

  管家砚秋来报:“老爷夫人,所有衣物均已准备妥当,请老爷夫人前往厢房过目。”

  今年,孟頫在杭州十年江浙儒学提举任期已满,朝廷通告,改任中顺大夫(四品)、扬州路泰州尹兼劝农事,他正准备独自一人前往泰州履新。

  门人来报:“老爷,朝中使者求见。”

  赵孟頫道:“请进来吧。”

  来者为一青年武官,站立拱手说道:“提举大人,皇太子遣下官由上都沿运河南下,专程前往杭州恭请大人入京,任职国朝翰林院。目前大人泰州任命请不予理会。”“再者,河间等路献嘉禾,有异亩同颖及一茎数穗者。皇太子让下官传话,命赵大人精心绘图,图成,将藏诸大元秘书监。”

  赵孟頫说道:“大人辛苦了,来,来,坐下详谈。”

  晚间,又有人来访。

  来人自我绍介:“在下宣州张巨川。”

  赵孟頫问:“阁下至舍间有何见教?”

来客答曰:“大人请看,在下得到大人早岁所写宝物呢,姜白石《禊帖源流考》小楷卷。”

  赵孟頫接过一看,百感交集,岁月流走匆匆,今日竟然得见旧物。他道:“记得此卷二十多年前书于大都。彼时,余初到北地,是三十六岁吧?孤独一人,又极为不适应北地天气干燥及多风尘,亦不喜火烧土炕及低矮白木炕桌,所书大多草率粗鄙。二十余年来,耿耿不寐,旧作时时往来胸中,难以放下。”

  张巨川接着道:“大人作书那年,在下刚好出生,而今亦是二十多岁成年人也。前些时日,在下从曹野翁处得到大人此卷,亦算是情缘深厚。在下欣喜若狂、视若至宝,而今从宣州专程带往松雪斋中,恭请提举大人作跋。”

  赵孟頫感慨再三,云:“见旧作如对老友,孟頫半生,恍然若一梦。余今日见此简,真是惭愧杀人也。当时所书小楷书宗钟繇和萧子云,尚未固定个人面目,结字亦不甚稳妥。且作书,极讲求环境、纸笔、天气、心情……当时此些,皆不可得。而今见此青春书作,真真惭愧杀人也。”

  张巨川曰:“提举大人过谦,虽说早岁书迹,未能如而今洪炉烈火、人书俱老,但是依在下看来,已远超时人多多,非凡俗庸人可为。”

  夜深人静,回想自己一生,赵孟頫心中潮涌久久无法平复。他提笔题跋早岁所书:“余二十年前为曹野翁谒选都下,求余书《兰亭考》。”“余往时作小楷,规模钟元常、萧子云,尔来觉稍进,故见者悉以为伪,殊不知年有不同,又乖合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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