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普普通通的初恋,尽管它经过了父亲的反对、人生的大雨,少男少女为一场刚刚懂得的感情而疯狂……疯狂也是有限的,和大多数当初人一样,时间和两地之隔成为分开他们的刀。自然而然,他们各自成为别人的妻子和丈夫,过着后来普通人的生活。 但我还是被这普通的故事感动了。它让我感到初恋是美好的,它不是那种类似如今易得的、容易说出口的爱情。它的内容丰富,而不仅仅是激情或者欲望。初恋经过的每一件事,甚至每一天,都是认认真真盼来的,值得回味的。(niaasai) 说起我的初恋,很长一段时间,我并没有意识到,它其实是疯狂的。直到有一回春节期间,已经年迈的父母亲和我坐在廊檐下聊天,他们说,你当年就像疯了一样,小叶也是。他们竟然还清楚地回忆起,那些年里发生的事情,当时的他们为此心烦意乱痛苦不堪。 小叶是作为插班生来到我们班上的,她是花名册上最后一名学生,学号62。 我们的学校是一所两年制财会中专,在偏僻的小镇的最南边。同学们都是来自全县各个乡村,我们会在放月假或者寒暑假时,纷涌到镇车站,像塞满的鱼干罐头,挤进早晚各一次的班车,回到沿途各自的家里。 开学不到一个月,室友就议论小叶其实只是来补习一下,她已经被另一个镇的集体单位录取了,很快就会去报到的,我听了一阵失落。 放第一个月假了,我们在车站等车,小叶忽然走到我跟前,笑着问我手里是本什么书?我紧张地不知道回答,只是马上慌乱地把暗黄封面的《少年维特之烦恼》递给她。临上车时,小叶借去了书,告诉我她后天就正式去上班了,希望和我书信联系。班车拥挤,充满汗腥。我看不见车上的小叶,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只是庆幸,多亏带了本书,多亏歌德老先生写出了它。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故事其实是个悲剧的结局。 接下来的事,几乎都交给了邮政所,两年的时间里,我们往返写了近两百封信,我甚至因为跟母亲讨要邮票,挨了母亲的训斥,她不理解我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要说。我们只见过几面,小叶执意带上了她的朋友,我的郁闷在于,她不像在信里有那么多话说,光是浅笑了安静地看着我。她一再强调的就是我比她小两岁,不能把我带坏了,必须等我工作以后再说。这期间我做了一件被小叶说成是发神经的事。年底时约好那个周末见面的,结果我误了班车,又飘起了大雪,我想也没想就沿着公路往她在的镇子跑。大雪漫天,空无一人,不到40里的路途,我整整走了5个多小时,天黑时在车站一眼看到了撑着红伞等着我的她。我说你怎么猜到我肯定会赶来的?她幸福地笑着不说话。 毕业以后,我去了一家镇办厂,以为可以正大光明地牵她的手了,带她回家或者去看电影,但是却没有。我的父母因为我还小,也因为她家太远,开始反对我们彼此联系。有一次晚上又为这个事争吵起来,盛怒中的父亲吼着叫我滚出这个家。暴雨如注,树摇叶落,我冲到院子里站住了,我很清楚我无处可去。母亲撵出来拖我进屋,我拒绝了,并且把她撑着的伞摔到地上,父亲喝令母亲回去,不要管我这个混蛋。我固执地站着,内心凄凉,浑身冰冷,那是我青春期里最漫长的黑夜。我没有告诉她这些,是怕她会难过。她还是很快知道了我家里的反对,也没说什么,劝我不要跟父母硬来,要有耐心,再等等吧。 我们开始转入地下联系。那时候我借到过泰戈尔的《新月集》和《飞鸟集》,还有《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选》,她也帮我托人去买了,一直没买到,后来的一天,她找我,交给我厚厚的三册手抄本,她给我全部抄下来了。我不知道怎么对她好,不知道怎么才可以看到确定的未来。我每天开始写日记,最后起了个《爱叶小札》的名字,这是模仿的徐志摩。 我和父母一直僵持着,在无望里又迎来当头一棒。她的父母也开始坚决反对了。她后来告诉我,其实刚开始她的父母就不同意,嫌我小,担心我没什么前途,甚至认为他们家怎么可能找个黑兹兹的人做女婿呢。小叶也替我感到委屈,年纪小和皮子黑又不是我的错,至于前途嘛,将来的事,将来再说。重要的是我和她彼此相爱着。问题是她的做老师的母亲和当乡干部的父亲,根本就没打算听她的解释,爱情这个字眼简直就是疯狂的说法。叫人沮丧的是,她的好些亲戚都在她工作的镇上,一旦我们约会了,当天她的父母就会打电话找来。 她始终隐忍了,和我一起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份情感,用她能想到的能做到的,来传达她的心迹,给予我温暖和快乐。除了不能和我公然走在大街上,不能和我一起去小面馆吃一碗她最爱的馄饨。那时候我们常常说起,哪天找个机会,她要做出最拿手的糖醋排骨和酸菜鱼让我尝尝。那年春节前,她和我约好节后早两天回单位,给我做顿好吃的。但是直到后来我们分手了,不再联系了,我都没能尝到她亲手做的,哪怕只是一小碗神仙汤。 春节过后她并没有提前返回单位,我突然联系不上她了。我艰难地熬过了接下来的19个日夜。那时候真是年轻啊,我想不出用什么办法才能找到她,我在镇派出所的门口转了一晚,还是不敢走进去报警。最要命的是我找不到谁可以帮我。无助恐惧伤心绝望各种情绪堵塞在我心里,它们终于在第20天的晚上,突然见到她时被尽情地释放了出来。我全然不顾哭得稀里哗啦。我质问她到底去哪里了?为什么不想办法告诉我?她也哭。这是我唯一的一次看见她流泪。她的父母借着过年去看望住在更偏远的乡村里的她外婆,让亲戚们看着她不让她回来了,最后她自己掰断了窗户上的木竿,跑出村子,拦了辆机动三轮,家也没回,直接找我来了。她给我看她划破了的手掌,笑着说坐了一天的车,肩膀腰腿脚屁股,反正哪里都疼呢。她停下来问我,你也疼了吧?我说我是着急,不疼。她开心地拍拍我的头,嗔怪道:你应该心疼嘛。 我真的心疼,然后我决定为她,也是为我们做点什么了。我几乎是怀着悲愤长啸慷慨赴死的斩决,奋笔疾书了一个通宵,写了20页的长信,第二天直接寄给了她的父亲。我说了些什么呢?后来回想起来,大致是细致地介绍了我的经历,家庭,最重要的是我对他们的唯一的宝贝女儿的爱情,还有我对未来的打算,我恳求他们放宽心,我说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像我对小叶这样好了。在信的最后,我没有忘记为我的年轻和皮黑而道歉。我向他们保证,我一定会锻炼好身体,以便看上去更成熟稳健,我一定托人去市里买好的增白的化妆品,再贵都会舍得,以便让自己变得白一些。小叶后来告诉我,就是这最后几句话,让她母亲当时就笑出了眼泪。我紧张地问,她怎么说的?她母亲说,屁话。 我和小叶都不敢指望,事情会因这封冲动的信,而能有所改变,却意外地收到了她父亲的回复。我甚至激动得还没来得及拆开,就一路狂奔,去了小叶的单位。小叶说过她父亲是不会回信的,他压根都没和她提及,她猜测如果真的回复了,我们就有希望啦。撕开红字印着的端庄隆重的某某乡人民政府的牛皮纸信封,展现在我们眼前的只是一幅折叠了好几道的书法狂草作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句话,我们连蒙带猜地顺了下来。我想在我和小叶各自漫长琐碎的一生里,没有第二句名人名言散发的光芒,可以盖过它了。 这句话是:一个年轻人,只有当他把自己的聪明才智,奉献给伟大的无产阶级事业,他的人生才会更有意义。 落款的名字我不知道是谁,也不是她的父亲。小叶琢磨了以后才确定,那是乡里的一位书法爱好者,曾经是乡政府的通讯员。 我和小叶面面相觑,面对这样一幅作品,我们无从说起。是准许?是鼓励?但他其实什么都没说。这样一句光辉灿烂的话,让我们感到心虚慌张,忐忑茫然。换到今天,我可以借用不明觉厉细思极恐的说法罢。 再后来的故事,也说不上什么了。或许是我们都缺乏和家里决裂的勇气,也或许是彼此开始厌倦了那种躲藏和羞惭,也或许各自开始面临了新的诱惑,抵消着对彼此的眷恋。我们从没有明确地说过分手吧,只是慢慢地,见一面的间隔越来越长,见面时说的话也越来越少了。与此同时,我们的家人对我们的呵护照顾越来越周全。等到我因为工作变动去了另一个地方,这段恋情如同无数的初恋故事一样,结束了。 这么说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好多年,小叶姑娘早已经是别人的妻子和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我不能确定她如今的模样。而我自己俨然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丈夫,爱心饱满的父亲,我按部就班地踏过一个又一个日子,仿佛一片叶子藏身于树林。对比这些年来的平淡安然,记忆中的初恋,的确是疯狂的。我不能说这不好,也不想说很好。好与不好又如何呢?我得俗套无比地说,感谢生活,让我经历了这些,好让我等到以后老得走不动了,可以有回忆跟自己说说。 作者:何 洪 投稿时间:2016年2月10日(星期三) 下午4:18 关于母亲或初恋的故事 征文启事 ? 它是什么?关于母亲和初恋的故事。(除此之外,你也可以写写别的故事,比如从前的老师,你熟悉的匠人,一次相遇,一场梦,家族往事……) 它是什么样的?它是非虚构的,不能当小说写。它是一个故事,一篇文章,用500-5000字左右,讲好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要有自己的品性,苦的,乐的,酸的,甜的,真诚的,虚伪的……但它不能是空洞不着四六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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