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跃荣《诗词漫谈》之 诗者,“思于勤而废与嬉” 古人云:诗者言情,源自内心,非关理也,非关书也。——今人捧为上,新诗者尤甚。 吾愕然。心者为何物?思也!人别于他物者在于思,故无思不成人事,无思不成人情。或曰:不思何以生情?不思何以生“愁”?况“愁”至“肠断”矣——岂不滑稽?思者必成于逻辑,故思必依理。万物依自然之大道为序,岂无理乎?情出自然,岂无理乎?或曰:情者性也!性属自然,岂无理乎?字符无其序理何以成文?不成文何以成诗?自然无理则无以为情,无理无以为文,无文无以言情。 故曰:无理不成文,穷理方开卷,是为学;无理不言情,言情须通理,善于思。 《一剪梅》(李清照)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子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此情此境何人能及?真个“非关理也,非关书也”?那我就借此词以谈其理,谈其书! 我在《一剪梅》词谱中已经说白了,要想容易创作较好的《一剪梅》作品,最好使用全韵式。这看上去似乎不合理,却是自然辩证法中物极必反的哲学。也即是说,格律要求越严的词式往往更容易创作好作品,这是因为其中作品的声律细节已经法定而不需要作者再分心了,作者只要按格律不偏不倚地做好文本设计创造意境用好韵就是,声律效果不用担心;反之,格律越宽松的词式往往要创作好作品可能难上加难,因为作者不仅仅要做好文本设计创造意境用好韵,还要理解并梳理好声律系统的结构,更要用文字的语音组合挖掘和表现其不够明朗化了的声律特色,而声律效果还必需与文字的意境相匹配,要做的事情可多了,任何一个环节出了纰漏都没得救。而现有的各种《词谱》却总是用“可平可仄”误导人们,人们只想着能够少受约束甚至不受约束就可以填词——都像天才一样,于是导致作者实际上对语言文字、声调韵律一窍不通,怎么可能创作好作品呢? 回头再看李清照这首《一剪梅》词。这是直接减了韵的,只用了七个韵,其中还叠了一个韵,严格地说只用了六个韵,仅及全韵的一半数,可谓是《一剪梅》格律中最宽松而且看似最容易创作的词式。但谁都可以去比较,除了李清照这首《一剪梅》之外,就再也没有一首像样的减韵式《一剪梅》作品了!为什么会这样?除了上面的道理之外,仔细比较,我们还可以有新的感悟。 首先,李清照所有的那种先天性对诗词纯粹的感觉和对特定题材的特别灵感不是人人都有的,自然就不是临摹可以学会的。尽管先天性对诗词纯粹的感觉我们可以不及天才,但有了灵敏的悟性并化成自己的能力之后也可以和天才相去不远,尤其对特定题材的特别灵感靠的也属于悟性。而悟性从哪里来?就从比较中来! 将其它减韵体《一剪梅》作品与李清照的这首词比较,就很容易发现一个共同点:都是因为其它词作的语言逻辑松散或有缺陷所致!我们可以一层层来解析: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这句减了一韵,全句的逻辑是:美好时光匆匆流逝怎能不惹起由青春决定的相思愁绪?而此处“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是对偶句式,还是将“相思愁绪”自然分开以强化意境,无论我们对文字的感觉还是对声律的感觉,这就是一句而不会当作两个句子!于是这种语句间距的自然压缩就消除了“跳韵”的感觉,这就是文字表现声律的技巧,也是对偶句可以自然减韵并且“对偶句”是宋词语句结构之上选的根本原因,而其最关键的是自然而然生成的情态,其中是语言习惯形成的自然逻辑解决了问题。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子回时,月满西楼”——寄书来自然逻辑跟上“谁带来的”?雁!而“雁子回时”说明这个时间内有事情要发生了,这里一个“时”字便刻不容缓地带出了下一句,于是这种行云流水般的语句自然追上了前一个韵而压缩消除了“跳韵”的感觉,而且这里跳了两个韵!其中关键的是自然思维逻辑造就的流畅语言、语意,于中解决了问题。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这句减了一韵,而此处“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中的逻辑妙用就更有意思了,还可不关注对偶的自然作用。秋天来了,该加衣了,李清照为何却要“解”衣?自然不可能是“秋”让她解衣的!于是因果关系就必需引出紧跟的语句来——是因为要或有运动才至于在秋凉天气里解衣的,这种运动是什么呢?能不紧接后句“独上兰舟”么?而且还是“红藕香残”了才急得作者哪怕是一个人也要“独上兰舟”去怜花!也是因此而急得在秋凉天气里出汗了!这就是情,这就是境!这一系列的逻辑思维的自然跳跃本身就需要“跳韵”,仍然还是语言逻辑于中解决的问题。 结句中的逻辑结构就不用再解释了吧?结句用叠韵(或两个韵)是保护主旋律而为的,但临摹者悟不出这个道理。 至于文本的逻辑结构更明白:秋天来了——雁儿飞归了——雁带家书没?——思人追月——月光空泻——美好时光留不住,能不发愁?这些愁都占满了眉上心头,怎消除哟! 诗词或文字中最重要的是偶然形式中必然的逻辑结构。作品好不好首先看的是句与句之间的逻辑关系,如果前句接的下句给人的感觉可以这样写也可以那样写,显然就谈不上“内在”和“自然”这些字眼,能有好作品么?诗词的声律美不只是人们通常理解的语言的韵律美,还有由文字所诱发的人们头脑里由思维逻辑决定的意识流的顺畅美,这种意识流是否顺畅决定了读者是否可以与作品自然共鸣,这种意识流通常被人们简单地描述成“感觉”。而感觉是要信息诱发的,诗文只是交流的媒介而已,读诗文依靠的是文字及其声律信息激发的逻辑思维而构筑形象思维进而引导抽象思维的——没有逻辑思维一切都是空话,没有逻辑基础便没有抽象思维,有的只是精神病人。你怎么造句都行,但句与句之间没有逻辑关系就不行,就会妨碍读者的直接感觉。许多人因为读不出这许多“理”来,自然以为诗文可以“无理”才说“非关理也”! 于是,之所以凡是减韵式《一剪梅》都无法与李清照这首词比,光看那些作品的语言结构就会明白其中的必然因果了。人都应该要习惯于缘“因”索“果”,而现代人的毛病却是酷爱凭“果”造“因”,而且造的都是些与“果”不相干的“因”,于是这个世界就变得莫名其妙了! 人的情境都是“思”的产物,逻辑是“思”的本质、次序和过程,表达意境靠“思”,而高一个档次更是因“思”造“境”,绝对没有那种无逻辑的语言美,不信你就对你身边的人说句没逻辑的“感情”话试试?人家不说“这人有毛病”就够客气了,如果听者是你朋友真个会害了他,他会很紧张地思考着是否或者怎样送你去医院,从他的眼神中也可看出来。 人们之所以误认为“无理”也可以思维(思维所依据的理可以错,但不能无),仅仅只是他们不了解思维而已,正如人们不了解自然界的一些现象之后就立刻造神一般!比如不知道人家是这么创作诗词的,就说那是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的“倚声填词”,后来“倚声填词”居然可以用于自我美化了!如此这般,伪学问在中国文化中制造了太多的垃圾,连现在的中国人自己都不喜欢自己的文化了,如此悲惨!我那28万字的《大学殿堂》所谈的主题就是人的思维,没有高品质的思维是不能成大气之学、成大器之才的! 所谓“灵感”,所谓“睿智”,说的是单位时间内大脑检索逻辑依据并推理获得结果的速度,包括构图、造境!快得连自己都意识不到,这才是聪明。于是,只有明白了“无理不成文,穷理方开卷”的道理才可以学诗,才可以言智,才可以谈学问。语言逻辑都没有,怎么写文字?怎么与人交流思想和情感?更无关诗词了!何况作者可以不要“理”,但读者可都是人呀,他们都必需借助逻辑思维才能检索信息,才能解读和感受作品的!难道要读者到作品之外来解密作者之后再回到作品中为作者的无能来开脱?你是谁?我看没有哪个读者真有这份闲心!何况你懂不懂:解密的工具是符号逻辑——可比一般的语言逻辑深奥多了,有能力学自然辩证法的人也未必有能力学符号逻辑,你能要求读者都是超人吗——别把自己真当外星人了! 所以再次感叹:还是辛弃疾说得好:“近来觉得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其实还是后人习惯于装腔作势将古人弄得面目全非了!“古人云”未必不是古人的古人之后人说的! 最近有个学生说:“不努力就不会有收获,而努力了也未必会有收获,这不公平!”——说得太好了!我说:“努力还要少做无用功,还要抓住机会,才会有收获!” 将此理平移,或曰:“不读书就不会写诗,而读了书也未必会写诗,这不合理!”我说:“读书还得会思考而不要死背书,还要抓住感觉,才可以写诗!”——至少我没听谁说过,也没听谁说听谁说过“没读书的人会写诗”!真不知道写诗“非关书也”从何说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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