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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不散步了》——木心散文欣赏

 青山不老001 2016-02-15

(后附有如何解读此文的意识流写法) 

  上横街买烟,即点一支,对面直路两旁的矮树已缀满油亮的新叶,这边的大树枝条仍是灰褐的,谅来也密布芽蕾,有待绽肥了才闹绿意,想走过去,继而回来了,到寓所门口,幡然厌恶室内的沉浊氛围,户外清鲜空气是公共的,也是我的,慢跑一阵,在空气中游泳,风就是浪,这琼美卡区,以米德兰为主道的岔路都有坡度,路边是或宽或窄的草坪,许多独立的小屋坐落于树丛中,树很高了,各式的门和窗都严闭着,悄无声息,除了洁净,安谧,没有别的意思,倘若谁来说,这些屋子,全没人住,也不能反证他是在哄我,因为是下午,晚上窗子有灯光,便觉得里面有人,如果孤居的老妇死了,灯亮着,死之前非熄灯不可吗,她早已无力熄灯,这样,每夜窗子明着,明三年五年,老妇不可怜,那灯可怜,幸亏物无知,否则世界更逼促紊乱,幸亏生活在无知之物的中间,有隐蔽之处,回旋之地,憩息之所,落落大方地躲躲闪闪,一代代蹙眉窃笑到今天,我散步,昨天可不是散步,昨天豪雨,在曼哈顿纵横如魔阵的街道上,与友人共一顶伞,我俩大,伞小,只够保持头发不湿,去图书馆,上个月被罚款了,第一个发起这种办法的人有多聪明,友人说,坐下看看吗,我的鞋底定是裂了,袜子全是水,这样两只脚,看什么书,于是又走在街上,大雨中的纽约好像没有纽约一样,伦敦下大雨,也只有雨没有伦敦,古代的平原,两军交锋,旌旗招展,马仰人翻……大雨来了,也就以雨为主,战争是次要的,就这样我俩旁若无纽约地大声说笑,还去注意银行的铁栏杆内不白不黄的花,状如中国的一般秋菊,我嚷道,菊花开在树上了,被大雨濯得好狼狈,我友也说,真是踉踉跄跄一树花,是什么木本花,我们人是很絮烦的,对于喜欢的和不喜欢的,都想得个名称,面临知其名称的事物,是舒泰的,不计较的,如果看着听着,不知其名称,便有一种淡淡的窘,漠漠的歉意,幽幽的尴尬相,所以在异国异域,我不知笨了多少,好些植物未敢贸然相认,眼前那枝开满朝天的紫朵的,应是辛夷,不算玉兰木兰,谁知美国人叫它什么,而且花瓣比中国的辛夷小、薄,即使是槭树、杜鹃花、鸢尾、水仙,稍有一分异样,我的自信也软弱了,哪天回中国,大半草木我都能直呼其名,如今知道能这样是很愉快的,我的姓名其实不难发音,对于欧美人就需要练习,拼一遍,又一遍,笑了——也是由于礼貌、教养、人文知识,使这样世界处处出现淡淡的窘,漠漠的歉意,幽幽的尴尬相,和平的年代,诸国诸族的人都这样相安居、相乐业、相往来……战争爆发了,人与人不再窘不再歉不再尴尬,所以战争是坏事,极坏的事,与战争相反的是音乐,到任何一个偏僻的国族,每闻音乐,尤其是童年时代就谙熟的音乐,便似迷航的风雨之夜,蓦然靠着了故乡的埠岸,有人在雨丝风片中等着我回家,公寓的地下室中有个打杂工的美国老汉,多次听到他在吹口哨,全是海顿爸爸,莫扎特小子,没有一点山姆大叔味儿,我也吹了,他走上来听,他奇怪中国人的口哨竟也是纯纯粹粹的维也纳学派,这里面有件什么超乎音乐的亟待说明的重大悬案,人的哭声、笑声、呵欠、喷嚏,世界一致,在其间怎会形成二三十种盘根错节的语系,动物们没有足够折腾的语言,显得呆滞,时常郁郁寡欢,人类立了许多语言学校,也沉寂,闷闷不乐地走进走出,生命是什么呢,生命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 我是常会迷路的,要去办件事或赴个约,尤其容易迷路,夜已深,停车场那边还站着个人,便快步近去,他说,给我一支烟,我告诉你怎样走,我给了,心想,还很远,难寻找,需要烟来助他思索,他吸了一口,又一口,指指方向,过两个勃拉格就是了,我很高兴,转而赏味他的风趣,如果我自己明白过两个街口便到,又知道这人非常想抽烟,于是上前,他以为我要问路,我呢,道声晚安,给他一支烟,为之点火,回身走了,那就很好,这种事是永远做不成的,猜勿着别人是否正处于没有烟而极想抽烟的当儿,而且散步初始时的清鲜空气中的游泳感就没有了,一阵明显的风,吹来旎旎癓癓的花香,环顾四周,不见有成群的花,未知从何得来,人和犬一样,将往事贮存在嗅觉讯息中,神速引回学生时代的春天,那条殖民地的小街,不断有花铺、书店、唱片行、餐馆、咖啡吧、法兰西的租界,住家和营商的多半是犹太人,却又弄成似是而非的巴黎风,却也是白俄罗斯人酗酒行乞之地,书店安静,唱片行响着,番茄沙司加热后的气味溜出餐馆,煮咖啡则把一半精华免费送给过路客了,而花铺的??浓香最会泛滥到街上来,晴暖的午后,尤其郁郁??众香发越,阳光必须透过树丛,小街一段明一段暗,偶值已告觖绝的恋人对面行来,先瞥见者先低了头,学校离小街不远,同学中的劲敌出没于书店酒吧,大家不声不响地满怀凌云壮志,喝几杯樱桃白兰地,更加为自己的伟大前程而伤心透顶了,谁会有心去同情潦倒街角的白俄罗斯旷夫怨妇,谁也料不到后来的命运可能赧然与彼相似,阵阵泛溢到街上来最可辨识的是康乃馨和铃兰的清甜馥?,美国的康乃馨只剩点微茫的草气,这里小径石级边不时植有铃兰,试屈一膝,俯身密嗅,全无香息,岂非哑巴、瞎子,铃兰又叫风信子,百合科,叶细长,自地下鳞茎出,丛生,中央挺轴开花如小铃,六裂,总状花序,青、紫、粉红,何其紧俏芬芳的花,怎么这里的风信子都白痴似的,所以我又怀疑自己看错花了,不是常会看错人吗?总又是看错了,假如哪一天回中国去,重见铃兰即风信子,我柔驯地凝视,俯闻,凝视,会想起美国有一种花,极像的,就是不香,刚才的一阵风也只是机遇,不再了,三年制专修科我读了两年半,告别学院等于告别那小街,我们都是不告而别的,三十年后殖民地形式已普遍过时,法兰西人、犹太人、白俄罗斯人都不见了,不见那条街,学院也没有,问来问去,才说那灰色的庞然的冷藏仓库便是学院旧址,为什么这样呢,街怎会消失呢,巡回五条都无一仿佛,不是已经够傻了,站在这里等再有风吹来花香,仍然是这种傻……起步,虽然没有人,很少人,凡是出现的都走得很快,我慢了就显出是个散步者,散步本非不良行为,然而一介男士,也不牵条狗,下午,快傍晚了,在春天的小径上彳亍,似乎很可耻,这世界已经是,已经是无人管你非议你,也像有人管着你非议着你一样的了,有些城市自由居民会遁到森林、冰地去,大概就是想摆脱此种冥然受控制的恶劣感觉,去尽所有身外的羁绊,还是困在自己灵敏得木然发怔的感觉里,草叶的香味起来了,先以为是头上的树叶散发的,转眼看出这片草地刚用过刈草机,那么多断茎,当然足够形成凉涩的沁胸的清香,是草群大受残伤的绿的血腥啊……暮色在前,散步就这样了,我们这种人类早已不能整日整夜在户外存活,工作在桌上,睡眠在床上,生育恋爱死亡都必须有屋子,琼美卡区的屋子都有点童话趣味,介乎贵族传奇与平民幻想之间,小布尔乔亚的故事性,贵族下坠摔破了华丽,平民上攀遗弃了朴素,一幢幢都弄成了这样,在幼年的彩色课外读物中见过它们,手工劳作课上用纸板糨糊搭起来的就是它们的雏形,几次散步,一一评价过了,少数几幢,将直线斜线弧线用出效应来,材料的质感和表面涂层的色感,多数是错误的,就此一直错误着,似乎是叫人看其错误,那造对了造好了的屋子,算是为它高兴吧,也担心里面住的会不会是很笨很丑的几个人,兼而担心那错误的屋子里住着聪明美丽的一家,所以教堂中走出神父,寺院台阶上站着僧侣,就免于此种形式上的忧虑,纪念碑则难免市侩气,纪念碑不过是说明人的记忆力差到极点了,最好的是塔,实心的塔,只供眺望,也有空心的塔,构着梯级,可供登临极目,也不许人居住,塔里冒出炊烟晾出衣裳,会引起人们大哗大不安,又有什么真意含在里面而忘却了,高高的有尖顶的塔,起造者自有命题,新落成的塔,众人围着仰着,纷纷议论其含义,其声如潮,潮平而退,从此一年年模糊其命题,塔角的风铎跌落,没有人再安装上去,春华秋实,塔只是塔,徒然地必然地矗立着,东南亚的塔群是对塔的误解、辱没,不可歌不可泣的宿命的孤独才是塔的存在感,琼美卡一带的屋子不是孤独的,明哲地保持人道的距离,小布尔乔亚不可或缺的矜持,水泥做的天鹅,油漆一新的提灯侏儒,某博士的木牌,车房这边加个篮球架,生息在屋子里的人我永远不会全部认识,这些屋子渐渐熟稔,琼美卡四季景色的更换形成我不同性质的散步,回来时,走错了一段路,因为不再是散步的意思了,两点之间不取最捷径的线,应算是走错的,幸亏物无知,物无语,否则归途上难免被这些屋子和草木嘲谑了,一个散步也会迷路的人,我明知生命是什么,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听凭风里飘来花香泛滥的街,习惯于眺望命题模糊的塔,在一顶小伞下大声讽评雨中的战场——任何事物,当它失去第一重意义时,便有第二重意义显出来,时常觉得是第二重意义更容易由我*,与我适合,犹如墓碑上倚着一辆童车,热面包压着三页遗嘱,以致晴美的下午也就此散步在第二重意义中而俨然迷路了,我别无逸乐,每当稍有逸乐,哀愁争先而起,哀愁是什么呢,要是知道哀愁是什么,就不哀愁了——生活是什么呢,生活是这样的,有些事情还没有做,一定要做的……另有些事做了,没有做好。明天不散步了。

木心意识流散文《明天不散步了》解读 

作者:严僮伦 

  
  

  
二〇〇六年元旦刚过,在中国的文坛上突然之间出来一个十分陌生的名字——木心,而且绝对不是大家心理上事先有所准备的什么八十年代后之类的毛头少年,而是一位已经七十九岁高龄的老作家;而且也不是成就一般的默默无闻者,而是在海外早已享有盛名,在国内也因陈丹青、陈村等人的推介而一下子引人注目,也因《哥伦比亚的倒影》在大陆的首次出版、以其独特的文字一下子吸引了众多读者的文学高人。这一切已经是够令人惊讶的了,而对于笔者来说,又多了一份惊讶——木心居然是我的同乡,居然与大文学家茅盾出生在同一个古镇——乌镇。于是,我打电话,翻阅桐乡县志,采访木心的故乡熟人,探寻先生的乌镇旧居……当然,最最要紧的事,便是静下心来阅读他的文学作品,看看是不是像报刊上网络上说的那样,具有独创的韵味。 

  
 
  
木心在国内出版的第一部文集《哥伦比亚的倒影》的上辑共收入十二篇散文,其中有两篇一望便知用的是意识流手法。
  
意识流文学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一个分支,兴起于二十世纪初的英、美、法等国。意识流文学的理论基础主要来自于美国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和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詹姆斯认为人的感觉、记忆、幻觉、联想等汇成一股纷繁复杂又飘忽不定的意识在人的头脑里持续不断地流动着;柏格森认为,这一持续不断地流动着的意识超越了客观的空间时间而成为人内心的心理时间”,只有这个心理时间才是人们心灵深处的客观真实”;而这个由人的内心的客观真实 所构成的心理时间之中,有相当部分就是弗洛伊德所说的无意识。因此,凡用意识流动手法创作而成的作品,除了具有不同作者不同的个性特色以外,还不乏意识流文学所共有的艺术特征,诸如情节淡化甚至没有,时空纷乱交错,大量的内心独白和自由联想穿插其间,象征暗示比比皆是等等。 
  
但是,从意识流手法用于文学创作以来的近百年间,虽涌现了大量的意识流小说,如外国的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伍尔芙的《墙上的斑点》、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和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中国王蒙的《蝴蝶》《夜的眼》等等,都是小说,却一直未见有意识流散文问世。而刚刚被国内所知晓的旅美中国作家木心的《哥伦比亚的倒影》和《明天不散步了》两文,恰恰都是散文。
  
在中外文学史上,用意识流手法创作散文,恐怕是木心先生的一个重大创举。 

  三 
  
在解读木心的意识流散文《明天不散步了》之前,首先必须澄清一个与之相关的认识问题:对意识流文学有没有解读的必要?意识流文本可以解读吗? 
   有人认为,意识流是,且仅仅是将人头脑中出现的,已经重叠在一起而再也分不清是此时此地还是彼时彼地的经历、经验、联想、幻觉等等,真实地呈现给读者罢了;至于意识流动过程中所涉及到的人、事、物、感知等等,是没有必要也不可能一一解读的。可我始终不认同这样的观点。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意识流文学最多不过是运用文学的描写手段印证人存在着这样一种心理活动的现象而已。这一心理现象,心理学家早已经过研究而做出了较为充分的揭示。如果要验证,任何一个普通人都可以做到。比如,我们正坐在某会议室听防疫医生作防止禽流感的报告,听着听着,其中有个人想到了家里的阳台上还晒着被子,不知老婆有没有及时把它收进屋;又想到孩子明天要交一千元学费,这时他听到会议主持人说:“散会。这样的意识流谁没有经历过,哪个会不知道,还用得着作家们费尽心思去写意识流小说、意识流散文吗?又有哪个读者吃饱了饭没事干花钱去买意识流作品来阅读?

  所以,我始终认为,意识流文学,看似田里一脚,地里一脚不着边际,但终究有意义;读意识流作品,尽管像天书一般难于捉摸,但经反复阅读,终究也是可以解读的,即使不能完全解读文本,至少也是可以尽可能地靠近文本的。再说,一千个读者可以有一千个哈姆莱特”;那么,凭什么阅读意识流文学,一千个读者不可有一千个墙上的斑点”?难道接受美学的观点只适用于解读传统文学文本而不适用于解读现代主义文学文本?  

  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我才试着对被惊为天人”(陈村语)的木心的散文中最难懂的《明天不散步了》做出我初步的解读。  

  如果说意识流小说描绘的是作品中的人物的意识的流动,所展示的是作品人物的内心真实的话;那么,意识流散文描绘的即是作者自己在某时某地某个特定的情景之下的一段流动着的意识,所展示的也应该就是作者自己此时此刻的内心真实 

  四 
  
那一天,作者木心到他定居的纽约琼美卡区的横街去买烟”(初看,这个买烟有点儿像伍尔芙小说中的突然发现的墙上的斑点”,读完全文才知道,两者毫无相似之处。斑点贯穿全文,在结构上具有纽带的作用;买烟只是作者散步的一个引发点,只在开头出现,以下就再也见不到它的影子了),看见了街道两旁的矮树已缀满了油亮的绿叶”,回到寓所门口,便幡然厌恶室内的沉浊氛围”,于是,作者便开始了他的空气中游泳”——街头散步,也开始了他头脑中的那一段意识的流动。 
  意识流艺术的最大的优点是作品的容量大。用传统的手法写作,无论是什么体裁,它总是有一定的题材范围,总是受特定的时空限制;而用意识流手法去写,在上述两个方面是没有任何框框的。因此,同样的篇幅,意识流作品,比之传统的作品在内容上总是广阔得多,庞杂得多;而且,这一内容与那一内容之间,没有任何起承转合,全凭意识自由地流动。

  木心那次因上街买烟而触发的在琼美卡区街头的散步,因散步而产生的那一大段意识流,就是这样的一种自由的流动,因此,我们只能按文章中出现的先后顺序(原文不分段落层次,为了便于读者理解,这里将各层意思分别用ABC……标出)解读如下: 

  A.看到街旁的树、草坪,树丛中紧闭门窗的独立小屋(下午),想到晚上窗子会有灯光,假设屋子里的孤居的老妇死了,因她死前早已无力熄灯而灯却亮着,亮三年五年的话,“老妇不可怜,那灯可怜”,以此暗示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与冷淡,进而想到物对人的无知是人的一大幸运”—“幸亏物无知,否则世界更逼促紊乱,幸亏生活在无知之物中间,有隐蔽之处,回旋之地,憩息之所,落落大方地躲躲闪闪;一代代蹙眉窃笑到今天  

  B.回想昨天,在豪雨中与友人共一顶伞,去曼哈顿图书馆,因鞋底破裂袜子全是水而无法在图书馆静下心来读书,因而又走到街上。大雨中的纽约好像没有纽约一样”,由此联想到古代的平原,两军交锋……大雨来了,也就以雨为主,战争是次要的。这段意识确是很费解的,这是否是以象征手法,暗示读者:自然力远远大于人力,自然之力暴发的时候,再大的人力也被遮蔽了;自然与人发生冲突的时候,人与人的冲突便退居到了次要的位置?  

  C.还是在昨天的雨中,还是与友人一起在纽约街头,还注意到了铁栏杆内不白不黄的花,状如中国的秋菊,却开在树上,应该是辛夷,可花瓣比中国的辛夷小,所以不敢贸然相认,要是哪天回到中国,大半草木我都能直呼其名”,可如今在美国却不知其名称,也不知美国人叫它什么,于是便有一种淡淡的窘,漠漠的歉意,幽幽的尴尬相”,“在异国异域,我不知笨了多少。作者木心,浙江省桐乡市乌镇人,一九二七年出生,少时离开老家乌镇,此后大部分时间生活在杭州、上海等地。到了一九八二年才到美国纽约定居,那时他已五十五岁了。在中国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中国人,到了接近老年的时候,才到国外定居,那种对异国他乡的陌生感是肯定存在的。反过来,外国人对作者也同样存在着一种陌生感:“我的姓名其实不难发音,对于欧美人就需要练习,拼一遍,又一遍,笑了——也是出于礼貌、教养、人文知识,使这样世界处处出现淡淡的窘,漠漠的歉意,幽幽的尴尬相——这一切,无论是作者对异国他乡的感受,还是异国人对他的态度,都该是木心所经历了的切身感受。 

  接下来的一段叙述和议论,则是由上述经历和感受而触发的人生顿悟。

  “和平年代,诸国诸族的人都这样相安居、相乐业、相往来……战争爆发了,人与人之间不再窘不再歉意不再尴尬,所以战争是坏事,极坏的事。木心的思想与常人是多么地不同啊,他由身在异国他乡的陌生感和尴尬相而联想到了战争与和平。不同国籍不同种族的人,彼此有点儿陌生,这正是和平年代带给世界各国人的福祉;一旦战争爆发,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与战争相反的是音乐,到任何一个偏僻的国族,每闻音乐……便似迷航的风雨之夜,蓦然靠着了故乡的埠岸。作者所在公寓地下室住着一个打杂的美国老汉,吹的口哨全是海顿爸爸,莫扎特小子,没有一点山姆大叔的味儿”,“我也吹了,他走上来听,他奇怪中国人的口哨竟也是纯纯粹粹的维也纳学派。这个小故事有力地证明,音乐是没有国界的。除了音乐以外,还有人的哭声、笑声、呵欠、喷嚏,世界一致。可语言不是,世间形成了二三十种盘根错节的语系”,又设立了许多语言学校,也沉寂,闷闷不乐地走进走出。至此,作者对这个世界上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人相处与交往,发出了由衷的感慨,其间有欣喜,也不乏遗憾。  

  D.为避免行文上的呆板,以及由此而带来的阅读上的疲劳,作者一改前面几个层次由所见引出所感的写法,这一次采用的是类似于演绎法的行文格式,先亮出作者的人生感悟,然后再慢慢叙述相关的事。 

  “生命是什么呢,生命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这是木心先生对纷繁复杂剪不断,理还乱的人生既模糊又清晰的独到感悟与精辟概括,或者说是一种睿智之至的人生答案。只要是人,只要是有头脑会思考的人,尤其是有了一点儿人生阅历上了点儿年纪的人,读到这样的句子,无不眼前一亮,心头便会像回音壁一般发出迅速而响亮的回应。是啊,老先生您说得真是绝啦!面对没有尽头的时间,面对无边无际的宇宙,面对纷乱的人世,生命个体是显得那样的渺小与无奈……倘若不去想它倒也罢了,一旦思及,便令人感慨不已。  

  接着,作者说自己常会迷路,“要去办个事或赴个约,尤其会迷路。那么他的思维呢,是否也会迷失?别着急,读完作品的全文自然就会知道。  

  E.这时候,夜已经深了(作者的这一次散步是从下午开始的),而散步还在继续,意识也依然在不停地流动,散步初始时的清鲜空气中游泳感却没有了。在闻到了一阵花香,环顾四周不见有成群的花的时候,意识神速引回学生时代的春天,那条殖民地的小街”,那里有花铺、书店、唱片行、餐馆、咖啡吧,有经商的犹太人,有酗酒行乞的白俄人,有已告觖绝的恋人,有满怀凌云壮志的同学……当年,木心就在这条街上的学院就读(一九四六年,木心进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西洋画系读书),“三年制专修科我读了两年半,告别学院等于告别那小街,我们都是不告而别(为什么只读了两年半”,又为什么不告而别”,这里蕴涵着木心青年时代的一段不为许多人所知的人生经历。据笔者初步考证,上海杭州一带解放前夕,木心曾投身于迎接解放的地下工作。)三十年以后,曾去寻访当年学院的旧址,不见那条街,学院也没有,问来问去,才说那灰色的庞然的冷藏仓库便是学院旧址为什么这样呢,街怎么会消失呢”……字里行间,充满着作者对祖国对母校对远去了的学生时代的怀念与感叹。  

  F.在作者散步的路上,很少行人,即使出现行人,也都走得很快,“我慢了就显示出是个散步者,散步并非不良行为,然而一介男士,也不牵条狗,下午,快傍晚了,在春天的小径上彳亍,似乎很可耻(坦率地说,我写这篇赏析文章,是在对原作读了好多遍,又作了大量的书头笔记,是在对木心的这篇意识流散文大致心中有数,并有了自己的阅读感悟以后才动的笔。可是对原作中的上述几个句子,尽管读了几十遍,依然觉得没有解读的把握。比如可耻一词的含义到底是什么,是不是像海外一些评论家所说的那样,木心是在用否定来表达肯定”?还是假设以常人的眼光看来,你不牵条狗散步[休闲],而独自无目的地散步[思考]可耻?这我不敢肯定。不懂装懂,牵强附会的解读非我所愿。因此,我想这里还是以存疑为妥。文字深奥,思想深刻的作品原本不是一个人一次就能探究穷尽的,更何况是此类作品中的意识流文本。)  

  G.这时,作者闻到了草叶的香味,一看,发现是路边的草地刚用过刈草机,“那么多断茎,当然是够形成凉涩的沁胸的清香,是草群大受残伤的绿的血腥啊……”人们为了让草地看上去因平整而更加美观一些,常常是每过一段时间就要用刈草机将草丛剪平,可谁想到过这样做是对无数绿色生命的一场血腥之举?从中我们不得不佩服作者那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思维的穿透力,同时也为作者对自然生命的慈悲情怀所深深感染。  

  H.由户外散步而想到人与屋子的关系,或者通过屋子看人。我们人类早已不能整日整夜在户外存活”,工作、睡眠、恋爱、生育,以至死亡,都必须有屋子,琼美卡区的屋子都有点童话趣味,介乎贵族传奇与平民幻想之间”,贵族下坠摔破了华丽,平民上攀遗弃了朴素之后形成了这个样子。其间,还有一些屋子的线条轮廓、材料质感与表层涂色之间存在着错误,继而担心那错误的屋子里面是否住着聪明美丽的一家”,造对了造好了的屋子里面住的会不会是很笨很丑的几个人。木心先生的联想和想象能力真是够丰富的了,且想得又是如此的细致和深入。如果我们的读者受作者的启发,在此基础上再延伸一下,拓展一番,则必然会收获多多。  

  “教堂中走出神父,寺院台阶上站着僧侣,就免于此种形式上的忧虑。在作者看来,世间只有教堂与神父、寺院与僧侣,屋子与住在这屋子里的人之间,才是高度统一的,和谐一致的。除此之外的俗人呢,就不一定了,其中免不了存在着许许多多的错位。是的,错位,人生的错位何其多也,恐怕远不止于是屋子与住者之间吧!  

  I.与屋子多少有点儿相似的是纪念碑或塔(塔是纪念碑的一种吧)。可纪念碑不过是说明人的记忆力差到极点了”;只供眺望”,可供登临极目”,不许人居住”,“新落成的塔,众人围着仰看”,此后便一年年模糊其命题”,只是徒然地在矗立着,不可歌不可泣的宿命的孤独才是塔的存在感。古今中外,人们总是为了纪念某个重大事件或某个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才花钱出力建起了碑造起了塔,以示纪念,以提醒人们记住。而木心则来个逆向思维,三言两语就击穿了问题的实质,借对纪念碑和塔的事与愿违的悲哀的结局的描绘,折射出人性的普遍的弱点。  

  J.散步回来时,走错了一段路”,“两点之间不取最捷径的线,应算是走错的,幸亏物无知,物无语,否则归途上难免被这些屋子和草木嘲谑了,一个散步也会迷路的人幸亏物无知之类的话,散文的开头已出现过一次,临近结尾,又出现了,似乎可以视作是一种类似于传统写作手法中的前后照应”,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意识流散文绝无可能像传统散文那样内容集中、思想单一、线索清晰、结构圆隐。此处字面上说幸亏物无知,物无语而没能嘲谑散步迷路的人,而从实际的表达效果去感知和分析,则已经嘲谑了。嘲谑什么?不是嘲谑散步中的迷路,而是嘲谑意识流动中的迷路 

  K.
一个散步也会迷路的人,我明知生命是什么,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听凭风里飘来花香泛溢的街,习惯于眺望命题模糊的塔,在一顶小伞下大声讽评雨中的战场——任何事物,当它失去第一重意义时,便有第二重意义显出来,时常觉得是第二重意义更容易由我*,与我适合,犹如墓碑上倚着一辆童车,热面包压着三页遗嘱,以致晴美的下午也就此散步在第二重意义中而俨然迷路了,我别无逸乐,每当稍有逸乐,哀愁争先而起,哀愁是什么呢,要是知道哀愁是什么,就不哀愁了——生活是什么呢,生活是这样的,有些事情还没有做,一定要做的……另有些事做了,没有做好。 

  凭我的阅读感知,木心先生的这篇散文似乎有两个结尾,上述引文即是其中的第一个结尾。这个结尾是意味深长的,它是文章从开头写因买烟而引出散步,到散步结束返回途中又迷了路这一散步全过程中,头脑里那长长的一大段意识流的一个总结。作者凸显散步中的迷路,具有非常明显的象征意义,而且是双重的象征:一是象征现实的人生之路中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二是象征人的意识,因为世界这么大,人生如此复杂无措,人就想凭自己的意识而理出个头绪来,或者说借助思考而找出其中的答案来,可结果一切都是枉然。原文中事物的第一重意义第二重意义大致可分别与上述两个象征意义一一对应。两者相较,作者常常觉得自己更容易靠近后者,适合后者。然而,思考的结果同样是迷路”,还平添了许多不可名状的哀愁,最终只是获得一个不是答案的人生答案:“生活是这样的,有些事情没有做,一定要做的……另有些事情做了,没有做好。作为读者,我们能从木心先生的文章中得到如此朴素而又实在的人生启示,已经感到很满足很欣慰了。真理从来就是朴素的。人,无论贵贱贫富肤色,谁又能越过这一真理的地界呢? 

  L.第二个结尾只有一句话,就是文章题目的文字:“明天不散步了。这个结尾更有意思。上文所写全是今天散步了”,最后却来一个大转折,“明天不散步了”,聪明的读者只要将这前后两者联系起来,就不难看出那里面蕴藏着多重的深刻含义:()对人是什么,人生是什么等等,反正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也还是迷路”,明天起就再也不去想它了。()“今天真的没有想明白吗?从上文关于生命”“哀愁”“生活的人生警句看,也可以说已经想明白了啊;既然答案已经出来了,明天还用得着再想(散步)?()对于一个有了散步”(思考)习惯的人来说,“明天散步”(思考),恐怕只能是说说而已,做得到吗?海子不是说从明天起如何如何,可实际行动不是正好相反吗?……  

  从上述解读我们可以看出,作者将意识流文本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在《明天不散步了》这么一个不长的篇幅里头,容纳了多少的人生感知感悟啊!  

  五
  
从作品艺术形式的角度,木心的《明天不散步了》,除了首创用意识流手法写作散文以外,在构思、布局、行文、修辞等方面,也颇具独到的创新。  

  从全文看,除了最后一句明天不散步了以外,写的全都是今天的散步。按常规的构思,这最后一个句子恐怕不会出现,散文的题目也应该是《今天散步了》;可作者偏偏在原本已顺顺当当收尾之后,再添上一句与上文内容相反方向行走的句子,并以这个句子作为文章的标题,使得文章的思想容量在原本已经很大很密集的基础之上,又大大地增加了它的浓度和沉重感,并使今天散步明天不散步像两张粘胶带一般紧紧胶着在一起,再也难于剥离。如此奇妙之构思,实为罕见。  

  木心散文的语言之独特,为许多批评家所称道。这篇《明天不散步了》因采用了意识流手法,而没有像《上海赋》那样能够充分地显示他那鲜明的语言特色,但木心印记仍然是依稀可识:用词讲究,语义丰沛,比如对造对了的屋子里可能住着又笨又丑的人和造错了的屋子里可能住着美丽的一家子的两个担心”;行文简洁,快节奏,许多意思都是点到即是而不作任何展开,给读者留有宽裕的想象和再思考再创作的余地;短句多于长句,时有饱满的哲理性警句冒出来而引起读者久久的心理共鸣;比喻奇特隐晦到了简直不可解读的程度,等等,等等。“……犹如墓碑上倚着一辆童车,热面包压着三页遗嘱。这是一个典型的意识流比喻(区别于一般的比喻,在伍尔芙小说中也会读到类似的句子),初看觉得云里雾里,让人摸不着南北。首先是找不到或确定不了它的本体。细细地往上文寻觅,一时又难于断定本体的起始文字。经再三琢磨,觉得应是从任何事物开始,整个比喻句便是: 
  
任何事物,当它失去第一重意义时,便有第二重意义显出来,时常觉得是第二重意义更容易由我*,与我适合,犹如墓碑上倚着一辆童车,热面包压着三页遗嘱。
  
其次,即使这一比喻句已完整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可怎样准确理解这个句型奇异,含意隐晦至极的句子,又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在此,我们恐怕只能做出初步的大致意义上的以下解读。这实际上是两个相关的比喻句套叠在一起,且省去了一些词语,拆开来并补充完整就成了:

  
任何事物,当它失去第一重意义时,便有第二重意义显出来,犹如墓碑上倚着一辆童车;时常觉得是第二重意义更容易由我*,与我适合,(可事实并非如此,其结果犹如)热面包压着三页遗嘱。 
 
至此,我们从两个不同的角度对原文语句分两步走作了梳理,才把意识流形态的比喻句转化为大致接近于常规形态的比喻句,比喻中虽还不乏意识流色彩较浓的象征暗示,但此时再来作进一步的解读就不会有太大的障碍了。 

  六
  
最后,觉得还极有必要对《明天不散步了》的标点符号的奇特用法作点儿研究和分析。否则,对这篇散文的解读和赏析,就会留下一处十分显眼的空白。 

  细心的读者一定已经发现,木心先生的这篇近四千字的散文,竟然一段到底,且总共只用了两个句号,都在文章的结尾处。行文中间,除了极个别地方出现过几个顿号、问号和省略号以外,其余的那几百处需要用标点的地方,清一色的全是逗号。 

  真可谓是奇哉,怪也!而这究竟是为什么?是标新以显示与众不同,还是故弄玄虚,使读者难堪,还是实实在在出于表情达意之需要?其奥妙又在何处? 

  若要回答这些问题,就得将分析的思路回到作品所采用的创作方法这个根本点上,亦即本文第二部分所提到的意识流手法。意识流文学的师奶伍尔芙说过:人的头脑接受着千千万万个印象……这些印象来自四面八方,宛如一阵阵不断坠落的无数微尘……”由此可见,意识流心理现象的一个重要特点是,由那些时空交错纷繁复杂的意识所汇合而成的”,是流量密集、流速极快的,在某个流程之内又是连绵不断的。作为以文字为载体的文学作品,要真切地表现人物意识流动这个特点,就必然要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形式手段来为其服务。文章外在结构形态上,不分段落,全文一段到底,已经是出于这样的需要。但光是一段到底,还远远不能真切地表现出作者内心意识流动的密集而快速的状态,于是,作者就在一段到底的基础上,再来个一逗到底”,使得这篇散文的行文就像一辆快速前行的列车,直奔终点,中间大站小站一律不停。文中的那些逗号,已经不再是标点符号中的常规用法,亦即不再具有句子中间的停顿这样一种表意功能,而仅仅是便于读者朗读过程中呼吸换气罢了。 

  在木心先生之前,意识流文学对于标点符号的运用有两种方式。一是取消标点,即不用任何标点符号。这当然更接近于意识在人脑中繁乱交错地快速地流动的原始状态,但读者阅读这样的作品时,障碍实在太大了,连该在什么地方稍作停顿吸一口气都无法确定。另一种表面上看与现实主义作品中对标点的常规用法毫无差别,但当静心解读作品所蕴涵的意义的时候,就会发现,作者已故意将文章中的一部分标点的外在符号与内在表意功能错位了。比如某个文句的后面,作者明明是用一个句号将它与下文断开了,但读者解读的时候,根据上下文的意思,则必须把它替换成逗号,让下一个句子紧接上去,否则,就无法靠近这两个句子的原意,更无从解读整个作品。英国女作家伍尔芙的意识流小说《墙上的斑点》中,有不少标点的用法就是如此。  

  同是意识流文学在标点符号的处理上,木心散文《明天不散步了》除了行文中间个别地方用顿号、省略号,除了结尾处用了两个句号以外,其余全用逗号,这在意识流手法中也可谓是一个独创;而且,与上述两者相比,既不失意识流动的,又在某种程度上为读者的朗诵和解读提供了方便,可谓是一举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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