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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恋

 昵称535749 2016-02-15
2016-02-15 00:01 | 豆瓣:苍井暖

哑恋

我爸在镇里唯一的健身俱乐部工作,他教游泳。

听闻有商场楼上新开了健身馆,不关心,只知道一家足够了。

镇是整片小区,占地面积贪婪,最终申请独立成镇,没有比较也不知道算不算最好,无论是健身中心还是镇。但是配套最完善,从幼儿园到健身中心,从小型体育场到大型超市。

俱乐部占据整个售楼中心,售楼在一层的右侧角。进门就是健身中心的前台,左边则是游泳馆。楼上还有两层,一层器械和跑步机,一层各种课程教室。

我在幼儿园教英文,引进海外版教材,双语授课,不坐班,上完了走人,整好赶上我爸的课,就坐在泳池旁边看肉。

小孩子学游泳的多,小胳膊小腿鼓着肚子站成一排,我常心里痒痒,好想轻轻偷偷地踹进水里,我问我爸,我这么想是不是说明我骨子里是个坏蛋啊。

我爸笑了,你这么想说明你适合接我的班。

我爸以前跟师傅学游泳,就被踹过,根本不客气,那年代讲究严师出高徒。对方也有轻重,也就是调皮捣蛋的时候。我爸说,他没什么天赋,全凭体型长得好。长腿长臂,脚手掌长宽。

我爸与孩子闹成一团,没什么严厉的时候,但是讲规矩,学归学,玩归玩。小孩子学大人有模有样,一个个戴上小泳镜的小动作,都觉得好帅好酷。

孩子们乐于赞美厉害的人事。毫不掩饰地齐刷刷喊“哇”。

让他们喊“哇”的人就是水泺。

我爸也跟着鼓掌。健身意识在小区内不算盛行,但是有人长期坚持,多数选择旁栋室内场馆,可以打羽毛亲、篮球、网球等。

大多数跑步机上对着窗外风景,跑一通,出汗爽爽。女性有瑜伽桑巴肚皮舞,男性再少数的练练肌肉,目标都是教练,或是金刚。

游泳的不少,但学游泳的少。依山傍海的谁还不会游泳啊,蛙泳一般都会扑腾两下。

水泺一会儿自由泳,一会儿蝶泳,一会儿仰泳,活脱脱一条鱼。双泳池设计,孩子们弃了自己这边的泳池,跑去那边泳池围观。

整个健身中心都没这个热闹过。

我在躺椅上,脸上盖着一本教育心理学的书,总归学习了解下,虽然不打算考什么证书,觉得考证的方向诱导从来都不是为了更好地建设这个世界,但是学习总是没错的。

说得是不是很有道理的样子,可还是看着看着就困了。

被喧哗声吵醒。小孩子们表达任何感情都容易用最大音量,我在课堂上要求孩子们正常音量,不要集体读单词和个人回答问题,都跟脚底点着火似的,声音又急又尖的。

尖叫声中全是快乐。像发现宝藏似的。

我掀开书,扭着脖子起身,颈椎长年不舒服,我爸为此让我学游泳,说包治百病,我坚决不要。

儿时和大人去海边,坐着游泳圈在岸边飘着,多安全的地方啊,被一个学游泳失衡的阿姨慌乱中攀着我的游泳圈,拽入水中。那一刻,鼻腔耳腔同时进水,嘴巴闭得紧紧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水里白花花的腿,特别是那位体重不轻的阿姨的腿。

她冷静下来,稳住之后,才想起来自己也在岸边呢,没多深。因此将功补过,把挣扎的我托起来。

我站定后,就起步跑向岸上,耳朵里出来的都是热乎乎的水,我和我妈说,“妈妈,我掉水里了刚才,我……”

我还没说完害怕两个字,我妈身边的阿姨就说,“没事,接着去玩吧”,他们在打扑克呢,正关键时刻。

自此我再也没近过海。成年后在水上乐园玩过滑梯,被怂恿,实在想尝试,一连玩了好多次,固定姿势,坡起的位置感觉整个人飞出了轨道,凌空飞翔了一段,最后落入水中。

我不清楚这算胆子大还是胆子小,我决定做什么事情后,站在事情前从不会害怕,但是没决定前,我会害怕会不会有意外发生,比如我会不会被激发出心脏病,上面写着心脏病者禁止。

游泳我还是怕,谁教都怕,难以建立起与水的信任。

我羡慕水里的那个人,人鱼一样,能感觉到水对他的贪恋,缓缓得在他身体上画着线条,或者图案。可惜旁人看不到,只有那人的身体,可以看到水在他身上留下的作品。

我饿了,打算去售楼区吃些曲奇饼干,都是为客户准备的,专门有吧台服务。

吃完回来的时候,我爸已经和水泺攀谈上了。我爸是个和谁都能聊得来的人,这一点我没能继承。

孩子们开始还围着水泺叽叽喳喳,后来热度过去,大人们不带他们玩,他们就自己你摸我我摸你,要么趁着公用泳池没人,就扑通跳进去,模仿起刚才看到的画面。

不得要领。一个个都还在学蛙泳。我爸教得细致,一劳永逸,水感和姿势,习惯性动作定性,最难教,再教就是纠正,彼此别扭,难以吸收和接纳。也有乱游时间,让孩子们随心所欲,顺便观察每个孩子的特点。

家长送过来特别有趣,说,“生在海边,不会游泳哪行,我和他爸都不会,他必须会。”小孩一个劲地噘嘴,这也成了被强制学习的理由。

我爸也不和家长多说,有些话和孩子说更有效,给孩子一个气球,和孩子比赛吹,吹完,说,“学完游泳,吹得快。”

孩子两眼精光,跟点了灯似的充满了斗志。

运动似乎可以让人类减少裸露身体的羞耻。我爸貌似和水泺相谈甚欢,水泺一直光着身子站着,身上水珠也不擦,顺着熟悉的路径向下滑,只有水滴自己知道的路径,隐没在筋骨里,皮肤上也看不出踪迹。

我坐在躺椅上,望着水泺。美好的肉体。年轻而不需遮挡,自信而不惧目光。滋滋地诱人,勾引起食欲。

我没忍住,吞咽了口水。非礼勿视,阿门。

不知道多久的愣神,直到我爸走过来给我钥匙,让我去他的衣箱里取一条毛巾。

我爸用口型说毛巾,几乎等于没有声音,然后侧过身子,让出视线,指了指水泺。我看到围在他下身的毛巾湿白一片。

我取来四条长浴巾,一条遮围下身,一条擦上身,一条擦头发,一条留着盖着哪里。

我把这一摞放入他怀里,他像接奖状一样微拂腰接过,然后微微愣在那里。

他眼睛盯着白色的围巾,睫毛起落,好像在思索如何使用。

我也微微楞了一会儿。猜到他也许这样想,就直接拿起一条,挂在他头顶,再拿起一条,搭在他肩上,又拿起一条,比划着围在我自己腰上。

他也不迟疑,肢体比思维快,单手直接拽下那条湿的,把手里那条围上。

果然我爸说得对,身体教学,比起语言教学,速度相差无数倍。

我点头,赞许地微笑,然后把我手里的递给他。他也笑了,好像发现什么好笑,但又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了然一笑。

我的任务完成了。不理会他,径直离开。

他是半个城里人,姥姥是本城人,早已嫁入他乡。水泺自幼学习游泳,找专业教练辅导,并参加比赛。在参选所在国家游泳队的队员时,突发腰伤,错过选拔。

他并无野心,伤愈之后转而变为喜好,到了年纪认真考学,大学作为校游泳队选手,参加过国际比赛。

此次随姥姥回乡,天冷,又想下水,找来这里。

这些都是我爸跟我转述的,我爸慨叹,人才济济啊,卧虎藏龙啊。后天努力者对天赋者的赞叹。

接下来的几天,常会遇到水泺。我爸请小孩子吃小食的时候,会带他一份。孩子们课完成得顺利,就提前下课去售楼处提供的儿童区玩,就一个滑梯,都够这几个孩子热闹一天。

我爸和水泺则坐在附近,一边盯着孩子,一边聊游泳。

我也会跟过来。找个沙发坐下来,继续翻书,或者,听着歌,猜歌名。都是英文歌,不熟悉,但曲调适合我的口味,问过播放者,说就是同事拿来的光碟,刻录的,没有歌名。

有一首,听不准歌词,猜不出歌名,也因此一直没能搜索到。

水泺见我就笑,也不说话。我见他也笑,礼貌习惯。

我爸晚上替他说话,他说,“乐十,水泺想约你。我这身份太尴尬了,我哥们要约我闺女。”

我白眼球都拒绝我翻了,“你明明就乐在其中。”

我爸嘿嘿憨笑,“挺好的,同性识同性,比异性之间准。水泺不错,你看在爸的面子上,就当陪陪他了。”

这座城市适龄年轻人并不多,我指的是单身的还可以聊天的,留在本城的大多步入婚姻或想方设法步入婚姻,留在外面的,很多都已经不愿意再提起家乡了。

留下因为富足或无奈,出去因为渴望或无奈。

我既不觉得富足,也不觉得渴望,更加没有无奈。我想留下,择一城终老,选一人久恋。没有那么一个人,就久恋些别的。

我爸临出我屋还自言自语,“年轻人这么腼腆的,真不多。咋不自己约呢?这小子不是机灵过头,看起来大智若愚?”

带上门,有返回,开个门缝,伸进来脑袋,“乐十,你自己再辨辨,爸也许跟不上新时代了。”

我抬起右手,短快飒地挥了两下。

爸比妈细心,妈比爸粗心。生养出来的姑娘,自长成豁达之态,不拘小节又替人分忧。就是累了自己,但人生还有减法,总可寻得松弛。

我开始和水泺约会,网络工具的通达,让某些不善言辞的人多了表达的工具,水泺不善话语表达,习惯用文字表达。

两个人好像是不大愿意在一起一般,明明online聊的人就在身旁,别人看见了大概都会以为一定是各自在和别人联络。

这样也相安无事。

我带他去我对这座城市的挑选之地。有我自幼就爱吃的火烧店,破旧的门脸,柴烧的锅,以往只吃过白糖的馅,现在出了红糖的馅。只有这座城市有的卖,民间传统手艺,将面烧制的薄又脆,咬下去细嚼,越嚼越香。

水泺打字,“这个好像烧制瓷器,也是又薄又易碎。”

我没接触过陶艺,原来身体的感受如此传神,无需头脑思考和感应,很容易联想到而触类旁通。我在头脑中搜索,似乎确实有雷同之处。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只是会好奇地盯着看师傅做,从面团揉成饼,再烧到鼓起。

神奇又神奇。我不想学师,我只是想更准确地赞美其中奥妙。但手艺人口传不擅长,技传不可以,就算没有后辈要接班,也没想过为了传承而教给外人。

水泺好像帮助我点透了某个角落的混沌。

我们就这样一直以这种方式交流,去一个地方,如果要说话,就停下来,不管周围人如何诧异,原地不动打字。及时要买东西,也打好字直接给老板看。

知道我是乐家姑娘的,会喊我名字,我用笑容答应。比问好效果好,身边的水泺也跟着灿烂一笑,水虽凉,养得出热血人,水泺阳光,像冲绳的阳光,自带海洋的清凉净爽。

水泺问我:你想学游泳吗?

不知道。

他问:为什么?

你想要教我吗?

他问:我想要,但是你的意愿更重要。

我如果觉得你的意愿也更重要呢。

我们刚进菜市场,我爸要做拿手菜宴请水泺,我们站在虾鱼区的不占道的一处,他皱着眉,咬着下嘴唇,思考着,他说:乐十。我和你在一起,你要将你的意愿看得更重要。

我问,那你的意愿怎么办?

他说:我很少会违背自己的意愿,也很少会彻底委屈和放弃自己。但是我担心你会。

我想问为什么,但是我要买菜,我爸在家等着做葱爆大虾呢。

妈去世后,爸是寂寞的。尽管我一直在,尽管孩子们一拨又一拨,尽管他有多年的挚友,他还是失去了最可以默契的那个人。

他们是一对没有废话的夫妻,两个人在需要聊事的时候,聊事,不管多严肃的事,包括妈的身体不适这种事情,我妈都能一边说“医生说情况不妙”,一边扒着橘子递给我爸。我爸接过来,吃不下,也握在手里,说“积极配合,有我在。”

那场景是会让我落泪的。所以我轻易不会回放。这样的场景很多,爸擅长做饭,妈负责打扫,从来没有一个忙一个四肢一蹬懒在那,这是家人之间的礼貌,凭什么有一方要消耗更多的时间在家庭里?

两人一起偷懒一起休息,都想让对方省力而多做多付出,结果就是家里越拾掇越温馨,我也一直加入,是个帮手。

但我和我爸。终归不是我妈和我爸。

水泺的融入,新鲜的活力,任何一种新人都有抹除旧人的功能。有人用这种功能的积极意义,有人用着负面意义。

我常想。为自己而活,这句话,到底自私的分量有多少?不为我爸,也许我一生孤单至他老去,那对他来说,是否是残酷的。临别此世,仍牵挂女人无人在畔,我无儿无女,他便无天伦之乐。

我不是做不到,我忍一忍也可以做到。像很多人说的那样,不过就是家里催,不过就是还算合适,不过就是为了结婚生子,不过就是生活。

我的意愿,和他的意愿。他为我的意愿,掩埋了他多少意愿。

爱的方式是有更得体贴合的,而爱的诚意似乎与爱的方式并不挂钩。

我爸和水泺喝了酒,许久未有的微醉,水泺不善酒,国外没以酒会友的习惯,他自身也约束,专业运动,酒为险物。

我扶他去我床留宿,我去客房小床。他醉态憨萌,没有越矩行为。我从未听过他声音,不晓得,如果他喊我名字,我会什么感觉。

我试着喊他的名字,水,泺。水泺。

你为水乐,水为你乐。乐十为水。

如果乐十可以成为水。

他醒来的时候,我端着蜂蜜水等着他,他起身喝完放下杯子,突然抱住我。膝盖对着膝盖,一把揽过我。

我爸去早市买菜,看不到女儿被占便宜这一幕。

我不敢动,等着他放手,缓解这个姿势带来的肌肉拘谨。他松开我,我牵着他的手,带他去我爸房间,翻我的相册给他看。

有一张被我拿出来放在最后,他看到了很惊讶。不可思议地看了又看。

我站在海边的一张照片,除了我,还有一个小孩,蹲在退潮的石沙堆里翻找生命体,大概找到一只螃蟹或是什么,抓起来给谁看,迎着镜头的方向,我妈拍照的旁边的旁边,是水泺的妈妈和姥姥。

我不敢侥幸这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我珍惜遇到。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连文字对话也大量递减。有牵手,拥抱,亲吻,亲密。有身体表达。

我一点也不好奇他为什么不说话。情话那样多,都无人做到。不如哑恋。

他坚持教我游泳,他说,不会没关系,just try it。友善的尝试是人类的机会。

我有些反抗,想起他说过我的意见更重要,他解释,“你常常违背自己的意愿,而不自知。”

这好可怕,自己不如一个人了解你;这好幸运,一个人比你更了解你。

爱是伤害的橡皮擦。

我仍旧学不会,肢体退化,但是我关于游泳的阴影消失了。虽然我不能在水中自由,却可以自在,水偏爱水泺,却也包容乐十,愉悦是均等的,它从不藏私。

水泺的家人已先行归城,他因我多留了许多时日。分别的时候,我不要承诺,我也不想给承诺。

因为他我迷上拥抱,像闯入一间铺满棉花和云朵的房间,他的胸膛,硬实而糖软,抱着就可睡着,头脑里充满了棉花糖。

他走向通道,我接到消息:乐十,我会和家人说明你的身体状况,你不要忘了自己的意愿。

我莫名其妙:我认为我的身体很健康。

他回:我也一直认为残缺是上帝赐予人类的完美。

我不懂:?

他说:你不会说话,我以后也不说话。

我百思不得其解,一休柯南福尔摩斯也没有线索,直到飞机起飞。

直到我头脑浆糊回到家里。

我爸说,“别为了我留在这,年轻人自己过得幸福,做长辈的才真正安心。”

我问他,“你和水泺说过妈病逝的事了?”

我爸摘下花镜,凝眉摇头,“没说过。”

“那他为什么说,要和他家人说我身体状况?难道他家人会嫌弃妈的病?”

“不会吧,水泺姥姥我见过一次,知书达理,明锐的老太太。”

孙悟空白娘子姜子牙诸葛亮也没想明白。

水泺落地一个报安消息后。就没再联系。

我也很是习惯,身体存储的记忆,有点像驼峰,或是储水池,可以供给思念用到再见面。

隔了不到48小时,水泺再次发来消息:乐十,我姥姥说,我们全家人都愿意爱你。

水泺,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乐十,我是不是未经你同意,单方面决定太草率了。

我不明白。

乐十,你愿意嫁给我吗?

不对,水泺,不是这个问题。

乐十,忘掉你的残缺。

对,是这个问题,水泺,我的残缺是什么?

乐十,我知道你不能说话,这对我来说,完全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我从不明白,到渐渐清晰,最后笑出声音,笑到直拍床。

水泺,我不是哑巴。

我只是想一句话不说地爱你。

终于换有头发会游泳单纯到愚钝的他摸不着头脑。

这后来成了最好笑的恋爱史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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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关系如此狭窄》,让我们的关系不再狭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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