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父子这一圈，绕了三十多年。

walk_play 2019-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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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很多父母的认知里，“听话就是好孩子”就是个不用去论证的天理，但在我们家恰恰相反。三十多年的时间验证了：是我这个做儿子的叛逆，才成就了我跟父亲而今的亲密关系。

和很多的孩子一样，我是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带大的，很小的时候父母就不在身边，一直到了六岁马上要上学了，我才跟父母在一起过上传统三人世界的生活。

我父亲所在的家庭是个异常重男轻女的家庭，而我父亲又是长子，可想而知在那个年代里有多么的受宠，而我爷爷家里条件又很好，都受过良好教育，最困苦的年代里都一直温饱着走过，按照他们的标准是“没遭过一点罪、没受过一点苦、没饿过一顿肚子”的。

我父亲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长大，可以说很是幸福，但并没有被惯坏。父亲无论家里家外口碑始终上乘：父亲在体制内工作，多年的一把手，三个职位在身，实打实的NO.1，不光身居高位，下面的员工也很敬重他，拿我父亲当老大哥、好榜样。

我只举两个例子来说明问题：他退休之前，每逢过节过年，值班表上都只有他一个人的名字，都是他自己填上去的，为的就是让员工能够都回家过个好年、完整年，不至于因为来到单位值班而留下遗憾，可以说，父亲在当上一把手到退休之前这几十年里，没有在家过上一个国庆、一个除夕、一个初一、一个初二、初三、初四、初五。

再举一个例子：父亲爱好体育，身体状况很好，但也就邪门，本命年那年临近春节了，突然病倒，高烧不退，到了医院做检查，所有指标都正常，医生理解不了，只能尝试给他打退烧针。单位知道他病了之后，秘书（男）送了两箱牛奶来家里，恰巧只有我一个人在家，秘书我也认识，就接收了。父亲从医院回家之后，看到牛奶问我怎么回事，知道原委，当着我的面给秘书打电话，说让把牛奶领回去，以后不许再出现类似情况。

他就是这么一个认真而有原则的人，秘书都跟了他二十年了，仍然在这种问题上不留面子。

父亲当时是很有权力的，负责整整一个分局的货运工作，没有他的签字，火车皮别想动弹一下。但即便是这样大的权力之下，父亲仍然能保证清正廉洁。曾经有不知情的人对我发毒誓：孩子，就你爸那么大的官儿，你家要是只有一套房子，我他妈把自己脑袋割下来当球踢！

然而一直到现在，我父母真的就只有一套房。我的房子都是上班之后自己买的，那都是200X年的事了。

父亲的工作很多，其中一项就是负责督造车站，一些县级市是后来才慢慢铺开有自己的货运车站的，分局范围内的，父亲负责全权督造。曾经负责施工规划的领导聊天的时候对我说：你爸呀，真是个老实人，他如果想占便宜，可以说轻而易举，每一车土方里都是利润，但你爸偏不占，工程质量也不抽条，就算地球咔一下爆炸了，你爸负责的那个火车站都能在宇宙里完整地飘着……

有一次我去他单位玩，看到墙上的锦旗写着我爸的名字，就问他秘书是怎么回事。秘书跟我讲：是一帮种甜菜的老农，开始是找汽运运货，但都达不到要求，费用高，速度慢，最后找到铁路货运，但车皮都排满了，于是老农们找到我爸说明了情况，说自己是种甜菜的，这种东西运输怕烂，烂了就赔本，而且这东西在地里只能种三年，三年后地就贫瘠得种不了别的，今年是最后一年，再赔就只能吃土，问能否行行好，加个塞，把甜菜早点运出去，说着就要磕头了。

我爸就给拍了板，安排了加塞，保证甜菜如期运走。

后来甜菜老农们都很开心，集体做了个锦旗送过来表示感谢。

这是在单位，家里也是一样，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拿我爸当家里的顶梁柱，凡事都来找我爸拿主意。家里走的第一个老人是我姥爷，那是家里的第一个丧事，谁都没经验，即便是姥爷膝下的唯一男丁：我舅舅，那时也年轻，没经历过这些，很是手足无措。还是我老爸站出来安排把握好一切，让姥爷走得有条不紊、风风光光，而且没动用一台公家的车。丧事之后，在一次替我爸整理手机通讯录，我看到了我几个姨联名发给他的长长的表示感谢的短信，字字真诚。姥姥家那边的两个大学生：我舅舅、我妹妹，都是我爸出钱供养念完的大学。

我姥姥总是公开感慨：这辈子亲眼见到两个好男人——一个是我大闺女的老公（我爸），一个是我三妹妹的老公（我三姨姥爷），事业爱情都很美满，都可以打满分。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在我三十岁之前的时间里，跟我的交流没有超过50句话。

虽然我的确是他们亲生的，这点不用怀疑。

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无法理解。要说他是不会表达吧，那真是冤枉他了——在单位，他是领导，演讲、发号施令，都没问题；在家里，跟我妈的话更是没完没了，来人拉家常，打情骂俏，冷幽默，玩浪漫，我都看在眼里。跟我妈闹矛盾了，我爸会主动赔礼道歉买礼物；过结婚周年了，会主动买钻戒；工资奖金如数上交，自己不设小金库，一口酒不喝、一根烟不抽，除了过年过节值班之外每天都按时下班回家。为了给我爷爷奶奶做按摩，他还特地花钱学了按摩推拿，每周六都去爷爷奶奶家给两个老人推拿一番，缺什么了都让我妈买了送过去。

唯独到了我这里，他不会表达了。

记得很清楚，有一次暑假我晚上骑车摔了，人从车把后面被甩到车前，左手手掌磨烂了，膝盖破了，车也变型了，就那么拽着报废的车子回了家。到家之后我妈看到我摔得衣衫褴褛的都傻掉了，还拿了肥皂让我用流动的清水洗掉伤口里嵌着的沙土泥石，疼痛钻心，我洗得龇牙咧嘴、浑身湿透，在确定洗干净了之后，我妈给我敷上云南白药，包了绷带让我上床躺着不要乱动。

在我大脑从疼痛里慢慢抽离出来的时候，我爸出现了，依然什么都没说，只是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大瓶没开封的可口可乐，静悄悄放在我床边，然后就走出去了。

这一幕让我无言以对：为什么不说话？还有，为什么是一瓶可乐……

儿子、丈夫这个角色，我爸可以说做得没法说，但在父亲这个角色上，他始终都进入不了状态一般。从小到大，好像他什么都不跟我聊，我的心事也秘密也都不习惯和他吐露，凡事找我妈。我的几个重要的人生节点：考学、毕业、去外地工作、买房，也都是我妈在参与、我爸始终处在围观的状态。

而只有一个节点是例外，那就是我大学毕业之前、家里讨论我工作问题的时候，也就是那时，我表现出的叛逆让他无计可施。

父亲是体制内的，多年第一把交椅的位置，习惯性的思维，他也道出想让我走进体制的想法，学校让写申请书的时候他让我写申请书、但我调皮地在最后宣誓的环节消失了，也就没入成；同学们都报名去参加公务员考试的时候我没报考，父亲问我为什么，我说理由很简单，我不想和你一样，你在体制内，我肯定就不在体制内。

对于我这两件事的决定和态度，他没有跟我深入探讨过一次，哪怕是浅显的探讨都没有过，都是我妈和我深谈、问我的打算和想法。我说我爸在工作上做得很出色很棒很受尊重，我都看眼在里记在心上，但他的出色我不羡慕，不足以吸引我去走他的路线。

包括临毕业之前，一个大连的姑娘主动追求我，我都跟爸妈在饭桌上主动坦白交代，我爸对我的打算依旧只字不提，还是我妈问我在婚姻这方面有何想法，我说虽然我二十四了，但还是那句话：我不打算结婚，也不打算生孩子，虽然你们俩很幸福，模范夫妻，但你们俩的幸福并不让我羡慕，我不想走你们的路线。

对于我对婚姻的态度，我爸也从来没有发表过一个字的评论。

还是我妈问我毕业了有何打算，我说我肯定要离开家乡去外地，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二十多年了也呆够了，我想出去闯闯。

我妈就问我是不是对爸妈有意见，我说真的没有，你们俩很好，虽然我爸不怎么跟我说话吧，但这不足以作为我不喜欢他的理由，他不干涉我的生活我非常知足，不像我那几个姑父姨夫，把孩子看得紧紧的、严格到不讲道理，比起我那些弟弟妹妹，我简直都要自由到天上去了，他们都羡慕我爸不管我呢。可能就是因为在家呆着太舒服了，我想出去闯闯。

爸妈都同意了，所以拿到毕业证书之后我很快就买火车票走人了。

毕业后走上工作岗位，十四年来，我每年都只回家三或两次，期初还有个五一长假，后来被取消了，就只能在国庆和春节期间回家。十四年的光景里，平时都是我跟妈在QQ、微信上视频、语音、打字聊天，跟我爸的聊天记录里，百分之九十八的内容都是我在单向汇报，每条信息他都几乎没有给我任何反馈，连个表情图都看不到。

某次回家过节，我跟我中学班主任老师一起吃饭（就是《不结婚生子，你一辈子就废了！》那篇日记里的老师），老师跟我爸相熟，我毕业后多年他俩都在一起聊过天，一次跟我面对面说：某天在路上看到你爸爸了，聊了一会儿，问到你的情况，你爸爸说，我家那孩子不知道为什么，跟我一点都不像，各方面跟我想的都不一样，对待体制的看法、对待工作的看法、对待人生的看法，处处不同，让他理解不了。

当时我跟老师说：您信科学么？如果按照心理学上来讲，当一个父亲的社会形象、家庭形象十分出色的时候，他的孩子尤其是跟他性别相同的孩子，在察觉到无法超越父亲的时候，是会本能地另辟蹊径的，做儿子的不会重走父亲的老路然后用自己的成绩去跟老爸比较，那不是聪明孩子的做法，我又不是皇子，没必要跟我爸玩这种人生超越。从生物遗传学的角度来讲，叛逆是必须的，后代都是跟前一代反着来的，当爹的喜欢钱，当儿子的很可能不喜欢钱；当爹的喜欢权力，他后代往往厌恶权力；当爹的喜欢香车别墅，他闺女往往只爱寄情山水，因为基因要的不仅仅是延续，延续只是手段，基因延续的本质是多样化，要实现多样化，就必须跟前一代有所差别，甚至是反着来的。遗传并不都是全盘复制粘贴，所以全盘继承那不是孝顺，叛逆才是孝顺。

我又说：老师您信宗教么？按照道法来讲，万事万物都逃不出阴阳法则，爷爷头发茂密，爸爸那一代很可能是秃子，到了孙子辈又会头发茂密；爷爷那一代个子高高，可偏偏会生出个矮个子儿子，但矮个子儿子往往又能生出大个子；爱好也是这样，爷爷喜欢静，爸爸也许会喜欢动，孙子往往又喜欢静。这种“隔代遗传”的现象很常见，你说是做妈妈的改变了基因也好还是什么，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麻花一样的规则就是普遍存在的，一阴一阳为之道。

老师不服气，说：也许你说得有道理，但如果你能听话一点，也许你爸爸会更幸福。

我说：那我的幸福呢？我刚二十多岁、三十冒头，我都按照他的最理想状态去存在了，我自己就郁闷了，我还没孝顺到在这种年龄就把自我完全丢掉，从而去让我爸享受一个完美的幸福。

某次春节回家，初二陪我姥姥聊天，趁旁边没别人，我悄悄套我姥姥的话：我不在家的时候，我爸我妈会聊起我吗？

姥姥说：当然，他们都可自豪了，尤其你爸，你爸有时候陪我在公园溜达，遇到以前的老同事老邻居什么的，聊起你，你爸就说，我儿子毕业就离开家自己闯荡去了，走了好多地方，还自己买了房子，特别省心，毕业之后我就没给拿过一分钱，特别自立。你做的那几台电视晚会，他都看，还打电话让我们在家也看，还会让以前的同事都看，说那是我儿子策划的晚会。

我有点惊讶，问姥姥：我爸会背着我这么跟人夸我吗？

姥姥说当然啊，你别看他跟你不说话，那是他羞于表达，其实他一直拿你当骄傲呢。

我继续套话：那我一直都说自己不打算结婚生子，我爸就不生我的气吗？

姥姥说：这话我也问过他，但你爸很开通，说自己一辈子都是按标准路线走过来的，按部就班，也没多精彩。但是儿子不一样，他一直都在尝试另外一种人生，一种自己想过但没实现过的人生，而且过得幸福，那就是他的成功。他成功了也是我的成功，他做成了我没做成的事情。如果他走了跟我一样的路线，我还真未必会肯定他。

当时我还有点不相信，以为姥姥在安慰我。姥姥也看出我不信了，就说：

你当你爸岁数大了？他是当大领导出身的，见过世面，思想也前卫，他没你想象的那么老古板，没有远见怎么当领导啊？

我这才确定一点：爸他不恨我，也不会恨我，他没有自责，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其实没那么淡泊，也没那么疏远。在人生这条路上，我们父子是殊途同归的。

跟姥姥这次谈话，可以说是我跟父亲关系的转折点。

过完年再次离家，我也想了很久，觉得应该采取“山不过来，我过去”的策略，对老爸主动一点。

于是从远程开始，我对他老人家的问候、汇报开始多了起来，不光是日常，还有阶段性的心得体会，譬如最近工作中遇到什么事，给我很大启发；最近看到个什么热点新闻，给了我延展性思维，都会用文字发给他看。在他发了朋友圈之后的几分钟，意识到他在线，还会发语音和视频过去主动搭讪。看到一些讲得确实不错的、不狗血的公众号文章，在发到家庭大群、单发给我妈之后，也会单发我爸一份。

虽然依旧只是国庆、春节每年两次回家，但我都会拿出更多时间跟老爸互动，虽然自己生活的时候从来不看电视，但陪着我爸的那几天我都会跟他一起看晚上七点的节目，陪着他一起点评、一起讨论。老爸爱运动，傍晚必去家附近的运动场跑几圈，虽然我跑不过他的耐力，但或跑或走也都会随着跟下来，来去的路上也都不闲着嘴。

爸妈都退休之后，还多了个节目：旅游。

旅游这件事是有个梗的，因为过去上班的时候太忙了，节假日休不到，我爸对此很过意不去，答应我妈好几次，说等退休了一定带她走遍全国。于是真的兑现了诺言，不光走遍了全国，还冲出了亚洲走向了世界。每年三百六十五天，一百五十天都在外面飘，年年如此。

春夏秋旅游季，我上班的时候经常接到我妈发来的微信：

“你猜我在哪呢？我在南京呢。”

“你猜我在哪呢？我在云南呢。“

“你猜我在哪呢？我在山西呢。”

“你猜我在哪呢？我距离北京只有二百公里啦，晚上请我和你爸吃饭啊。”

老爸话最多的时候一般都是在旅行归来，即便不在身边，我也会特地采访他们一下，主动问问这一行都去了哪里、有何见闻，妈是个很能讲的人，乐意分享，但往往旅行之后，爸的话比妈还要多，喋喋不休地分享着一路上的衣食住行地理人文。为了旅途安全，我还让他们每到一个地理节点都发一个微信定位给我，同时不要吝惜流量，一路上拍的照片拍了就随时发给我，我在这边给他们备份、上传QQ空间，免得万一照片被他们误操作弄没了再不开心，同时还能监护他们的旅程，尤其在国外的时候，人生地不熟的我更悬着心。

当然，也是跟我爸积极互动的大好机会。

也就是在退休旅行的途中，爸变得比以前“开朗”多了，以至于还学会了“调戏”我。

九十年代中期，他单位里一个人要下海，那时体制内的人要离职是不容易的，很多层级领导都不批，到了我爸那里，那人以完善的理论基础说服了我爸，最终获批后下海经商，十分成功，在N多沿海城市都买了海景房。为表示当年我爸对他的慷慨“放行”，每逢冬季就邀请我爸妈去他们三亚的房子一起过冬，于是在我上班的时候，时常会接到我爸发来的照片加挑衅——戴着太阳镜捧着大椰汁在沙滩上的自拍、在海景房阳台上摆了个大茶海喝铁观音的自拍、在床头柜上摆满了南方水果的自拍，还配上文字故意气我：

“我在南国的沙滩上自由飞翔，你在北京的雾霾里忘我呼吸。”

“我每天在三亚湾能跑五公里，你现在能跑几公里？”

“我买了好几套运动服，都是始祖鸟的，你要不要来一套？两千多呢，你买不起吧？”

“我现在有二十多副太阳镜，你太阳镜有我多吗？”

“我现在每天晚上和你妈都做面膜，你做面膜吗？”

“你妹妹从日本回来给我和你妈带了资生堂的爽肤水，你用的什么爽肤水？”

除了我的运动装备都是迪卡侬自有品牌的没法跟他比之外，我也拍我的普拉达太阳镜、SK-II面膜、海蓝之谜面霜和他对标。

我跟我爸有个共同爱好，就是养花养草。我俩最经常的PK就是看同样一个种类的花谁养得更旺盛、开花更多，在水仙、米兰、茉莉的PK中，我都占了上风。我妈也总感慨：要说这也是遗传，你爸养花好吧，你比你爸养花还好。再看到我在朋友圈晒的小叶紫檀长势不错之后，老爸也主动发出请求：你在哪买的那个，给我也来一盆。

在看到我在朋友圈喝茶、晒茶海之后，他老人家自己在京东注册了账号，也买了个茶海，安装完毕之后还跟我臭显：比你的大吧。

在我前几年开始有自己的茶叶资源，自己做品牌茶之后，我爸的茶都开始由我提供了。刚开始他是迷信大厂大牌的，但喝了我的之后也心服口服，说儿子这点你比我强，我只会喝，而你已经学会做了，青出于蓝更胜一筹。

2018年冬天，是我脱离14年职场、再也不用坐班的新生活的开始。我打算从2019年拿出更多的时间陪陪他俩了，再也不用卯着每年两度定时定量的时间和他们有限交流了。

3月末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老两口买完了机票才跟我显摆，说打算去江西玩半个月，我说为啥不提前跟我打个招呼啊，我有空的话我也可以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