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是浅色的木纹天花板,蘸着煤灰的地方稍稍腐朽,呈现出颓败的色泽。中间是一小块深色的水渍,约莫有壹元硬币那般大小,大概是楼上的李阿姨家厕所又漏水了。 凌晨三点,我仰躺在自己狭窄单薄的床面上,在黑暗中努力睁大双眼盯着头顶那块刺眼的水渍,神情恍惚的发呆。 门板的隔音效果很差,楼下收音机内咿咿呀呀的戏曲穿透门板微弱地传入我耳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予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得多了,反反复复都是这几句,我知是母亲在楼下将《牡丹亭》来回复放着,期间穿插着她哑着嗓子不自觉地跟唱两句,沙哑的嗓音却如同戏曲背乐中的杂音般极不和谐,于是很快就嘎然而止。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我侧躺着凝神听了会儿,女旦细软的声线遥远地自楼下传过来,伴随收音机信号不好的“滋滋”声,在潮湿阴暗的阁楼里投下螺旋线般的阴影。 我忽然觉得口渴难耐,乘着月色摸索着出了房门,宽大的拖鞋在楼梯间摩擦发出巨大的声响,我不得不笨拙地拎起拖鞋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踩着嘎吱作响的仄长楼梯走下去。 一级,二级,三级…… 踏下阁层的十三级台阶,再往前五步就是圆形餐桌,餐桌右上角的皎白瓷器是我唯一的碗。我抄起白碗自一旁水缸中舀一勺清水,“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完,如饥似渴。 焦灼褪去后我坐在餐桌旁继续发呆。夜凉如水,女旦的声音愈发真切,终于跳过固有的那一段继续下面的戏局。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外烟丝醉软。香春呵,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透过房门的缝隙,隐约可见母亲端坐在床榻前对镜描着唇线,岁月只在她眼角留下几道浅浅的皱纹,却丝毫不影响她流转顾盼的眼波。那样一张绝色倾城的面孔,若是穿上戏服定是一名响当当的花旦,可是却…… 她仿佛被镜中容颜陶醉般仰起头来,和着调子轻声哼唱了几句,低沉可怖的声音却在瞬间打破了她的美梦。她尖叫着自镜前跳起来,抓住手边的物品不顾一切地往镜上砸去,混乱中连她的尖叫声都是撕裂般地沙哑,有如鬼魅。 我欲推门进去,迎面却飞来母亲随手扔过的胭脂盒,随着“哐啷”一声巨响,是器皿碰撞发出的清脆破裂声。 一瞬间,所有的喧嚣全部褪去,房内只剩下收音机内的女旦永不知疲倦地唱着,“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我呆在原地愣了两秒钟,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瓷器碎片。然后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神色狰狞的母亲,“你没事吧,没事的话那我先回阁楼上去了。” 那是1997年的盛夏,我在母亲一次发狂时的碰撞中摔碎了我珍爱的白瓷碗,从此我便再也不曾在半夜悄悄爬下床来,踏过十三级台阶后再往前前进五步,用白碗自水缸中舀一勺清水“咕噜”喝下。 我是林芷。1997年的时候,我只有十五岁。 1998年的初春,学校组织全员举行迎新春联欢晚会。我在戏剧社门口费力搬运道具的时候,一个穿白衬衫的男生走过来问我,“这位同学,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我头也不抬地拒绝,“不能。” 男生似乎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有些讶异地冲我挑挑眉毛,上下仔细打量了我一番,开口时语惊四座。“你能担任这次晚会戏剧的女角吗?” 手下的动作不觉顿了顿,我转过身子望向身后那名奇怪的男生,却见对方眉眼如星唇般紧抿,再加上白衣如是的提拔身形,倒是不失为一名戏中的白脸小生。 他说,“我是戏剧社的社长秦子寂。我觉得你的长相很符合我们这次排演戏曲中的女旦模样,所以我希望你能来我们戏剧社扮演这一角色。” 我动了动嘴唇,“不行。” “唱腔方面你可以不用担心,我们已找到专业人士进行配音,因此你只要穿上戏服按照剧本的场景作出一定的表情动作来就好。”秦子寂错误的曲解了我的拒绝,仍然热心地欲使我点头同意。 我什么话也没说,径直越过秦子寂就往回走,固执的秦子寂却还是不死心地在我身后大喊。“你再考虑一下吧!” 我停下脚步,“你们这样虚假的戏剧真恶心。”顿了顿,“真让我恶心。” 这回名唤秦子寂的男生没有追上来,经过拐角处拐弯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拿眼偷瞄了一眼,却见男生愣愣地站在原地发呆,白衣孤零零地在风中簌簌作响。 我转身走开。 放学的时候我被白荔在校门口拦住,她温吞水般细声细气地问我,“林芷,秦子寂想你扮演他戏里的女旦,既不需你背冗长台词又可让你在众人面前荣耀风光,这等好事你为何拒绝?” 我把头别向一旁不说话,白荔神色温柔地看着我,一副姐姐教训犯错妹妹的姿态。 “林芷,听我的话,我是不会害你的。”白荔笑得一脸真诚,声调却蓦地峰回路转陷入低谷,“毕竟我们可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姐妹呀。” 我的心脏猛地缩紧,白荔却依然不紧不慢地款款道述,字字如针般直刺我内心伤口处。“你也知道如今阿姨的年龄大了,惊不起你这折腾,如果谁不小心把你那天的事抖出来,可不准会出些什么乱子……林芷,你说是吧?” 白荔温柔地看着我,话语字字如针芒。我惨白着脸孔站在原地,心底惶恐唯有点头。 看着白荔满意地转身离开,我的胃部却突然一阵翻腾。我用尽全身力气冲出校门跑到街对面的电线杆下,终于抑止不住地俯身剧烈干呕起来。 白荔的父亲亦是我的父亲,我们同父异母。 我出生的前一年,母亲因为连续性高烧及间歇性哮喘导致声音尽毁,失去曼妙嗓音的母亲再也无法获得父亲的关注——他本是沉迷于她戏子身份的富家子弟,母亲声带毁坏后他理所当然地离开母亲回去继承家业,同年里便与一门当户对的女眷结为连理,次年与我母亲同时诞下一女。 便是我与白荔。 自我记事开始,记忆里就全是收音机里女旦细软的咿呀声。她不准我在家里哼唱任何歌曲,甚至不许我发出任何不必要的声音,我知是她恨极我那与她格外相似的嗓音,故平时我习惯沉默以对,渐渐就变得沉静而孤僻。 好在父亲还能记起我亦是他的亲骨肉,将我安排进与白荔同样的小学。入学第一天白荔便找到我,笑吟吟地唤我作“妹妹”,却在放学父亲来接时迅速撒娇哝语地拖走他,使得我鲜少有与父亲见面谈话的机会。 没有人会真正喜欢自己父母之间第三者的骨肉结晶,更何况对方还是被自己母亲唤作“狐狸精”的女人所生下的孩子。 彼此就这样表面上相安无事地活下去,直至1997年的夏天,我的大姨妈迟迟几月未来。我在月月的焦灼中终于忍不住独自前往小诊所检查,从妇产科出来的时候我手里提着几包中药,耳边还响着医师貌似安慰的话语,“只是普通的月经不调,喝几副药就好了。还有就是你有些贫血,平时最好多吃些有营养的东西,不要突然走在阳光下……” 医生明明才这样叮嘱,走下诊所最后一级台阶时却仍然迎面而见刺眼光线,明晃晃的日光迎面而来,眼前蓦地一黑,提着中药的右手不觉一松,药帖“咕噜咕噜”地顺着马路滚过去,而我亦在马路边缓缓蹲下。 待到脑中昏眩感稍嫌好转,我睁开双眼便见眼前立着一双白底红纹的漂亮凉鞋。 白荔眯起眼睛望了望马路旁自我手中滚落的中药袋,再望了望我身后醒目的狭小诊所,她低头看向一脸狼狈的我,脸上奇异地扬起一抹笑容。 她说,“林芷啊,我爸不是已经帮你将这个学期的学费交上了吗,你又何苦这样糟蹋自己呢?”还未等我来得及出声辩解,她又一副宽慰的表情对我说,“不过你放心好了,我是不会把这事告诉爸爸跟阿姨的,毕竟我们可是亲姐妹呀,这种事情……还是隐瞒起来比较好吧。” 那一刻,看着白荔脸上近在咫尺的得意笑容,我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因为我知不管我是如何地辩解,白荔都会一口咬定她所见的才是事实。 而笨拙如我,如何才能赢得心机深沉的白荔。如何能。 所以,我只能够,永无止境地,沉默下去。 秦子寂来班上找我的时候,我正被一群起哄的男生推搡着要我脱裙子,我咬紧下唇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白荔坐在不远处一脸漫不经心地笑,那眼神和口型却分明说着一个字:脱! 我含着屈辱的眼泪缓缓解开了我上衣的第三颗钮扣,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我颤抖着双手去解第四颗…… 就在这时,秦子寂如同救世主般从天而降,他推开人群一把将我拉进怀里,一面将他的上衣外套披在我单薄的肩上,一面冷冷地环视周围愣住的人群,沉稳的声音里隐含愤怒。 “你们,你们怎么可以……谁告诉你们可以这样欺负人的?!” 围观的男生悻悻离去,旁边的白荔这才一脸慌张地登场,“这群男生也太过分了!我一定要把这事报告给年级组长。林芷你没事吧?早知道你被他们欺负的话我一定早就赶过来阻止了。”白荔一面说着一面不动声色地将我从秦子寂怀里拉出来。 “我不希望日后再发生类似的事情。”秦子寂皱着眉头对白荔说,转身面向神色委顿的我,语调和表情都转 为温柔,“林芷,你没事吧?” 我抬头望向神色关切的秦子寂,恍然以为望见梦中的救世主。那样一个单薄细长的身子,刚才如何能够发出那般惊怒的呐喊,那样奋不顾身地保护我,那样勇敢而决绝的男子。 如何能够不心动。 秦子寂欣喜地看我,“我听白荔说你答应做我戏曲的女角了,这是真的吗?” 我仰头,眼神灼灼灿若星辰,“是的。”如起誓般庄严地确定,“我愿意。” 一旁沉默着的白荔突然开口,“既然林芷同意了,不妨将配音去掉,改成让她自己唱如何?”白荔一边说着还不忘拿眼斜睨着我,眼底是冰冷不屑的笑意,“况且林芷的母亲,以前可是戏班里的顶级花旦呢。” 心脏再次隐隐作痛,而这次我没有办法再直视秦子寂惊异的双眼。 我闭上双眼,“对不起,我不能唱。” 七岁那年,我在白荔的怂恿下学会了唱一首简单的歌,欣喜的我兴冲冲地跑回家唱给母亲听,却被愤怒的母亲用开水灌入喉咙,我疼得撕心裂肺眼泪直流,却依旧无法阻止母亲的偏激行为。我的嗓子就在那次意外中给烫坏了,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治疗后我虽然渐渐恢复了声音,可是却再也没有人听过我歌唱。 每个人都认为,我这辈子都不能唱歌了。 听到我的拒绝后,秦子寂低头沉吟了会儿,抬起头来宽慰地冲我笑笑,“那就没办法了,还是只有用配音来排演了。不过,林芷你还是得过来练习花旦的表情动作,剧本也必须得熟悉起来。” 我点头,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对了,这次戏剧社排演的戏曲是哪出?” “《牡丹亭》第十出:《惊梦》。” 第一次排练的时候,我舞着水袖罗衫出镜,轻点眉梢唇色妖娆,目光所到之处顾盼生辉,惊艳四座。白荔坐在台下神色淡淡地解释,“林芷她妈以前可是戏班里出了名的戏子花旦,想来她也遗传到她母亲的兰颜慧质吧。”众人皆点头称是。 而我不闻不顾,双眼直直地盯着台上扮演杜丽娘梦中柳生的秦子寂,如同戏中预演那般,令我怦然心动。 想到秦子寂便是白荔一直以来公开追求的戏剧社社长,大名鼎鼎的学生会主席,我的心便隐隐作痛。无法预知这场注定无疾而终的暗恋,究竟会有怎样的结局。 秦子寂。为何偏是你扮演救世主的角色,为何偏是你化着柳生的妆容,为何偏让我遇上你。 从此语不清,道不明,走不出。 排演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晚会公演也即将来临。戏剧社的每个人都因兴奋而变得略为神经质,服装道具乃至表情动作上的一点点小瑕疵都能引起他们的一阵数落。 我有些惴惴不安,秦子寂笑着安慰我,“没事的。”声线温和,“放心吧,有我在呢。” 只是这么一句普通的话语,却奇迹般地安抚了我焦躁的心。 晚会那天灯火通明,台下煦煦嚷嚷地坐满了学生,状况空间地好。透过后台的帷幕望出去,视野清晰地望见台下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群,我暗暗握拳已沾满汗水的手心,隐约看见人群闪过一抹熟悉的背影。 我转身问秦子寂,“这次晚会家长也可以来观看么?” 满头大汗的秦子寂正忙着给其他演员换装,嘴里有些含糊不清地敷衍我,“大概吧。” 灯光舞台道具背景全部安好,帷幕拉起,一身水袖罗衫的杜丽娘翩然出场,我翘着兰指抬用水袖捂脸而视,一连串配音沥溜地自音响内倾斜而出。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随着时间的流逝,时长三十分钟的“惊梦”逐渐走向尾声。当我与饰演杜母的老旦演着梦醒后的最后一幕戏时,却突地竟也如戏曲那般乍然一惊——原本好好的配音乐曲,突然“咔嚓”停止了声响。 一瞬间,我的脑中蓦地闪过秦子寂面若死灰的脸孔。排练的这些天,我了解秦子寂对这场戏所投注的精力。《牡丹亭》是秦子寂最爱的戏曲,能有什么比这还要让他绝望的呢? 舞台上的寂静只维持了三秒钟,可是那三秒,却仿佛有我十六年那般漫长。 秦子寂一边急急地指挥手下去修理损坏的音响,一边试图平息台下声浪迭起的骚动,白皙面孔上沾满了混合着粉底的汗水。他拉开后台的帷幕朝着我所在的方向唤了三声,却未得到任何回应。 还剩最后两段杜丽娘的独唱。 在巨大的骚动中,我自舞台上慢慢抬起头来。 正对上剧场第十排正中央,同样站起身来的母亲,那双惊恐而愤怒的双眼。 那一幕是所有曾前往观看的学生都不能忘怀的场景。 舞台正中央立着的那名扮演杜丽娘的女子,水袖罗衫云髻高耸,她只是低着头颤抖着自唇中吐出一声最轻微的句首发音,却奇迹般地抑制住台下喧嚣的嘈杂。 “雨……香云片,才到梦儿边。无奈高堂,唤醒纱窗睡不便。泼新鲜,冷汗黏煎,闪的俺心悠步亸,意软鬟偏。不争多费尽神情,坐起谁忺则待去眠。” 字字珠玑句句缠绵,姿态动作似悠闲。美目顾盼笑容流转,还俏生生地张口打哈欠。 待唱到全戏的最后一句,众人皆以为全剧终了帷幕落时,那女生却突然自舞台中央仰起头,双眼紧闭引颈而唱。 “春望逍遥出画堂,问梅遮柳不胜芳。可知刘阮逢人处?回首东风一断肠。” 不是唱腔也不是独白,女生咬字清晰软言哝语地用自己的嗓音唱出戏尾这四句诗。最后的尾联,声线突地自高而低蜿蜒而下,却又在嗓音最低谷峰回路转直面而上,如黄莺出谷白鸟滴啾,清冽悦耳地于剧场半空盘旋,久久不落。 如同那传说中的荆棘鸟在它生命的最后一刻,用尽全身力气唱出它生命极致的那首歌。 而就在这一片因台上少女歌声而倍显寂静的剧场中,突然有一名面容姣美的女人,终于无法抑制地趴在舞台前十排的正中央里,放声大哭。 那天晚会过后,母亲就变得再也无法得知有关我的任何情况——她疯了。 她日日抱着她那台老式收音机坐在床前,嘴里永远反复念叨着一句话。“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怎么能。” 我不知道她这话究竟是对我说,还是对父亲说的。 1998年后我的性格开始逐渐变得明朗,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躲在角落里任人欺负的灰衣女生。我穿着简洁而干净的衣裤,把长至肩膀的头发扎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神明亮似星笑容灿烂如花,站在秦子寂身旁也不再显得瘦弱和矮小。 因为那一场轰动的戏剧,我在学校内简直变得众所周知。经常会有低年级的小女生跑到班上来好奇地想看看我长什么样子,这时我会习惯性地偏头报以善意微笑。 秦子寂欣喜于我的蜕变,而白荔——我无法从她深不见底的眼中窥视她内心的想法。 日子就这样平缓而沉静地过下去,我的心底却隐隐有着不安,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我不小心遗忘在了记忆的角落里。 这种不安被证实的那天,是有如噩梦般的情景。那是1999年12月31日,千禧年来临前的最后一天,西方宗教徒们认为是世界末日的特殊日子,我如往常般在戏剧社与秦子寂排戏,突然一名二十左右的邋遢男子从门外冲进来,双眼红红地望着我喊,“小芷!” 那时的我还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所以我只是淡淡地略带疑惑地转身看向面前那名陌生男子,“你是谁?我认识你吗?” 陌生男人眼圈泛红,突然冲上前来一把抱住我,“小芷!对不起!请你原谅我当初的错误,我决定回到你身边了!请你原谅我吧!” 我猛地一惊,心底突然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我用尽全身力气将陌生男人推开,双眼怒视他,“请你放尊重一点,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小芷,我知道你还不肯原谅我,可是,”陌生男人一脸真诚,“可是最起码看在我们孩子的份上……” 这句话犹如炸锅般迅速引起周围社员的惊呼,我下意识地转过身去看向一旁的秦子寂,却见男生一脸惨白地愣在原地,浑身僵硬。 “你不要胡说八道!”我慌乱地冲陌生男人吼了一句,转而想对秦子寂解释,就在这时,白荔仿佛受到惊吓般猛地抬起双手捂住嘴巴,眼底写满了不可置信。 “呀,这么说我两年前在小诊所前看到的那个女生,真的是林芷你?” 那一瞬间,周围所有的喧嚣仿佛如潮水般全部褪去,直剩下得意的白荔,以及如石化般僵直在我身后的秦子寂。 我心如死水般闭上双眼。我知在这种情况下,再说什么都已经没有用了。 我果然从一开始,就没办法赢得过心机深沉的白荔。 那天夜里我独自跑到海边放声歌唱,我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地唱,声嘶力竭地唱。一边唱一边呜咽,一面呜咽一面流泪。 我既怨恨欲将我毁于一旦的白荔,又怨念无法全心信任我的秦子寂。 ——我可以忍受全世界的人都不相信我,可是唯独你不行。 ——你怎么能不相信我。秦子寂,你怎么能。 一首歌唱到最后,我终于无法抑止地趴在沙滩上痛哭出声。 所以我没能看见,我身后有一双同样含满泪水的双眼,在深深凝视我那么久之后,终于黯然离去。 可是秦子寂你知道吗,从头到尾,我只是想为你唱一支歌。 千禧年来临的第一天,我一个人坐车悄悄离开了我所在的这座城市。 这里承载了我太多的爱与泪水,背负着我所有的故事与歌声,终于负荷不了地坍塌而裂。 时间一晃就到达2006年,24岁的我因工作需要重返这座久违的城市。当我重新踏上故土的那一刻,眼前恍惚闪过七年前的那段时光,那段让我刻骨铭心的爱恋。 抬头的时候我一眼便望见人群当中那名白衣如是笑容温和的男子,他的面容一如七年前清秀。我提着行李箱至他面前,听见秦子寂那句时隔七年的问好。 “你好吗?” 我抬起脸来冲秦子寂安静地笑,在心底悄悄回答:我很好。 我们一起去精神病院看望了我的母亲,以及白荔。她躺在被单里仰着脸,笑容天真而单纯,不复七年前的深沉与复杂。白荔笑嘻嘻地举着她手中的棉花糖想要递给我,嘴里如同咿呀学语的幼童含糊不清的念,“姐姐,吃,糖糖。” 从医院出来后我向秦子寂告别,转身朝他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三步,身后传来秦子寂的叫唤。 我停下脚步,听见他温和的声线穿透空气,穿越这七年时光自我身后传来。“林芷,你能给我唱首歌么?” 我的身子一怔,沉默了两秒,终于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没有人看到,背对着秦子寂而站的我的脸上,流淌着多么汹涌的泪水。 秦子寂所不知道的是。1999年的那天夜里,当他转身黯然离开的时候,躲在黑暗处的白荔冲出来将我一把推入冰冷的海水,她自己也因为过度紧张而掉入海中。 所幸海滩散步的人们因听见我的歌声好奇赶来,及时将落水的我给救上岸,白荔却在海中翻滚了数十分钟才被搭救上岸,海水灌进她的胸腔及大脑,因抢救不及时导致脑内缺氧堵塞,命虽然是救回来了,智力却永远停留在1岁幼童的阶段。 每个人都以为是那天晚上白荔去找我,然后我们两人不小心失足掉进海中的。我亦没有否认。 只是次日便离开那座城市的我,没有人能够得知我的状况。 我那原本因歌唱了一整晚的脆弱声带,又因冬季寒冷的海水灌进喉中,在那晚就这样生生毁掉。 我无法再发出任何一个声调,一个音节。所以秦子寂,你要我如何能够为你唱一支歌呢? 属于我的那支歌,早已被丢失在1999年12月31日晚,世界末日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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