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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时光移动的城市丨美文 NO.95

 阿菲读书 2016-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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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时光移动的城市

  文/朱熙

  被时光所移动的,终究不是城市,而是因太过年轻所以轻飘如浮萍的我们。

  {藤泽·江之电}

  谢光沂冲进藤泽车站时,下一班电车正缓缓停靠在站台。她匆忙对售票窗口比个手势“通行券一人份”,拿了车票小跑着检票进站。分明是工作日的午后,乘坐江之岛电铁线的人却意外多。作为始发站的藤泽站月台上排了长长的队伍,电铁车身上圆滚滚的可爱大佛朝她笑眯眯。列车员则同样笑着,安抚她:“别着急,来得及的。”

  谢光沂微微喘着气,扶了扶快要滑落肩头的相机背带,说,“谢谢。”

  车厢爆满,后头又接连上来了几对情侣,她只能尽量靠角落站立。轻微一下震动,车门关闭,电车背向藤泽车站缓慢驶离,谢光沂才发现自己所在的这节是末尾车厢。她站的角落,朝后刚好能瞧见逐渐后退的、渐渐被电车抛远的铁轨。

  与见惯的光鲜漂亮却冰冷的城市铁道不同,江之岛电铁颇陈旧。车子不宽敞、开得慢悠悠,轨道也狭窄,在丛生的青翠荒草掩映下无声无息地向远方延长。铁轨两旁没有高楼,屋檐低矮的人家墙头探出浅紫色花朵,戴黄色小帽、背书包的孩子们欢叫着吵吵嚷嚷地跑过去。

  谢光沂短暂地闭了闭双眼,一时间有些恍惚。

  终于结束毕业论文最后的答辩,所有人的未来出路大抵尘埃落定。只剩一件全班总动员的、轰轰烈烈的大事,便是毕业旅行——即将工作的将此视为青春曲终人散前最终的狂欢,继续升学的舍不得昔日同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要一块儿环游世界。关于目的地的争执久久没有定论,问到谢光沂头上,她愣一下,然后笑笑:“不用管我啦。”

  她并非不合群的人。活泼开朗,工作能力又强,无论在班级或系学生会都很讨喜。对她不打招呼就临时脱队、自顾自跑到东京的事,与她交情泛泛的人都不理解:“一个人去?还是说你偷偷交了男——”被旁边略微知道内情的人一手肘顶上腰窝,“嘘!”

  短暂三个多小时的飞行,飞机轰鸣着降落在成田机场。没有逛涉谷或池袋,对东京塔啊浅草寺啊明治神宫啊这些到此一游的景点也兴趣缺缺。选了最晴朗的天气乘上宇都宫线,径直向西南方向急行一小时,在藤泽站换乘江之岛电铁。

  忽然之间,近乎有些疲惫的,谢光沂将额头贴在车窗玻璃上。陈旧狭窄的轨道在她视线中继续退后,她在心底默默念着,湘南海岸。

  我终于抵达了湘南海岸,你却不在这里。

  {江之岛}

  谢光沂曾有过一个男朋友,他们很好。

  F大几乎所有人都知道。

  他们来自同一座南方小城,算是宽泛意义上的青梅竹马。所以比起寻常恋人来,彼此间更多一份近似挚友与亲人的亲昵熟稔。男朋友个高而清瘦,黑色短发,五官清秀英俊,带一本英文原版书在新闻系门口等谢光沂下课的模样引来多少砰砰绽放的少女心。偏偏他只对叫唤着“好饿好饿”莽莽撞撞冲出来的那唯一一个人弯起眉梢眼角,一脸“早知如此”地从衣袋掏出两块巧克力威化递过去:“下午没课吧?我们出去吃。”

  他即便在F大最严苛的、精英如云的经济系也是佼佼者。

  与当了近二十年优等生的男朋友相比,谢光沂就有些得过且过的含糊了。很久后图书馆通宵自习教室的管理员老爷爷还记得,那一年的有那么些日子,窗下某张书桌的灯总是彻夜亮着。女生挂着两大轮黑眼圈,吸着鼻子一边悲鸣一边奋笔疾书。男生分明没什么要紧事,拿本小说在旁边看,悠闲地说着风凉话:“熬三个通宵看剧,睡眠不足、脑筋又不清醒,死到临头才发现三篇报告没写——你还能作更大的死给我看看吗我也挺好奇的。”

  女生被他激得怒了,索性丢开笔记本去揍他。男生游刃有余地躲开,书脊“啪”地敲在她脑壳上,“别走神。”

  好奇者追问:“然后呢?”

  老爷爷面上带几分八卦的笑:“嘴上说得毒,最后还不是认了命给她代笔嘛。”

  女生终于撑不住,哐啷倒头趴在桌上睡得吹起鼻涕泡泡。醒来时天色大亮,茫然四顾,只剩她一人。桌上留了字条,“我去上课”。字条下则是三篇模仿她风格写好的报告。

  那时他们多么好。

  对方的头脑比她聪明太多,谢光沂不得不承认——却并不觉得这有哪里不对。胸无大志、得过且过的她,甚至为有这么个可靠的恋人而感觉心安理得与庆幸。所以某天又被男朋友押在图书馆自习室,忽然发现他在看交换留学的资料,也只是打着呵欠随口问一句:“要去美国啊?”

  区区F大经济系确实太屈就他了。何况一年而已嘛。

  他们相识已经多少年了,一年算得了什么。

  于是心无芥蒂地摆摆手:“加油啊。早去早回。”

  谢光沂在江之岛车站下车,随汹涌的人潮一路走下坡道。空气渐渐潮湿,隐约有了海风的味道。坡道变得平缓,走出被两旁民居和旅社簇拥以至于显得逼仄的小道,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正午阳光下过于刺目的海,让她情不自禁抬了抬手挡在眼前。从海岸去岛上,要通过一座长而宽阔的大桥。上桥前,谢光沂先去旅游案内所取了导览地图和观光通券。案内所的阿姨是个热心人,用红蓝铅笔在地图仔细圈出了岛上的重要景观,随后又在其中一处打了星号,尤其热烈地推荐:“我们江之岛的恋人钟很灵的!之前还有一部电影么,挺有名的那对演员,也来敲过——”

  江之岛不大,道路却崎岖。穿过青铜牌坊后一路向上攀行,从瑞心门到龙宫,谢光沂在烈日炎炎下足足走了一小时。她没有回绝案内所阿姨的好意,起初却也并未放在心上——恋人钟嘛,当然要两个人来敲才有意义,一个人算怎么回事呢,不觉得心酸丢人吗——在龙宫拜完龙神大人出来,遇见一只悠闲溜达的大白猫。它目中无人地横踱过山道,身子一缩,白色的虚影窜进草丛。谢光沂是喜欢猫的,情不自禁追上去几步,待到回过神,才发现这条分岔道恰恰通往恋人钟。

  一大块高耸的、被海浪不绝冲刷的礁石,这里的阳光因礁石的高耸而显得尤为炙烈。或许是正午的缘故,也或许是因为恋人钟的分岔路太过隐蔽幽深,往前往后很远的路,竟然都没有人。案内所阿姨说的那部电影,谢光沂也曾看过。几年前的片子了,宣传海报还挂在那里,经受风吹日晒而理所当然地褪色。钟在一座小小的高台之上,高台面朝大海那片栏杆拥挤地挂着许多金属锁,锁上仔细写着情侣们的名字。还有更执拗的,非要把轻盈无着的心愿,也用蚊蝇般小小的字,硬挤在沉重的金属锁背面。

  “咔嚓——”

  仿佛这样清脆的一声,就真的锁住了什么东西。

  谢光沂没有带锁上来。她独自一人,也没有什么想要锁住的东西。好奇地探头瞧了瞧恋人钟,大钟内侧竟然也有许多涂鸦。“永远在一起”“不分开”“最喜欢你”——最荒唐的誓言,以最荒唐的方式,留在最荒唐的地方。

  神使鬼差地伸出手,拽了拽大钟下的挂绳。第一下没拽动。第二下,不期然太过用力了,猛地朝钟击打过去,震耳欲聋的钟鸣,让不提防靠得太近的谢光沂脑袋里嗡嗡作响。

  没来得及许愿。

  也没有什么值得许下的心愿。

  说不清变故从哪里开始。告别前的暑假,她并不觉得与以往有什么不同,没有珍惜分离前的时光格外频繁地约他见面,没有依依不舍,甚至缺心眼地自顾自报了个志愿者的夏令营跑到西北疯玩了十几天。晒成一块黑炭回来,那人已经准备出发。她去找他,那人正打电话,说的是英语,难懂的名词一个接着一个。她茫然地张大嘴巴:“你在说什么?”那人收起手机,笑容一如既往,但说的是:“没什么。”

  当时隐约有种难受的感觉,粗枝大叶的她缺心眼地、举重若轻地刻意忽略了。很久很久以后,才终于学会用一个词形容。

  那个词叫作,“距离”。

  她终于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明明还没有分离,就已经感觉到距离。

  那人走了,没有再回来。

  {镰仓高校前}

  忽然说回更久之前的事。

  十二三岁的年纪,他们刚刚认识。与那个年纪爱跑爱笑闹的男生不同,那人早早就有了老成持重的感觉,闷在家里看书,闷在图书馆看书,总而言之就是到处看书,各种沉闷难懂的书,最不喜欢流汗和晒太阳——唯一见他感兴趣的,谢光沂也能懂的,是地方电视台傍晚播出的配音版《灌篮高手》。

  印象很深刻的是最初片头曲的画面。

  海鸥舒展翅膀,掠过曲折的湘南海岸。更远处的海面波光闪耀犹如钻石。或许是清晨吧,上学路上,江之电疾驰过那个路口——后来因此而声名远扬的,原本着实平凡无奇的路口——樱木花道百无聊赖、松松垮垮地将书包反手搭在右边肩膀。电车风驰电掣地驶离,道路另一边,晴子的身影在海水折射的光芒辉映下模糊却耀眼。她与朋友们说笑着,无意间扭头见到樱木花道,格外爽朗地笑着直挥手。樱木回以同样的挥手,同样笑着,依稀有些近乎受宠若惊的、可爱的呆。

  歌似乎是这么唱的。

  “顶着耀眼的阳光,在街上奔跑”

  “你如平常一样,拍打我的肩头”

  离开江之岛,乘坐江之电继续向前。已是傍晚,车上人少了许多,到达镰仓高校前车站时刚巧碰上附近高中放学。女孩子们三三两两结伴走着,旁若无人地说着难懂的悄悄话,刚刚结束社团活动的男孩子们则满头大汗地、如旋风般越过慢吞吞的女孩子们,抢先冲进车站。

  谢光沂被其中一个冒失少年撞得后退一步。少年脚步不停,只是回了下头,响亮地说一声:“不好意思啦!”

  活泼好动的样子,不像他。

  谢光沂忍不住笑了一下,倏忽又消逝了笑容,摇摇头。

  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找你的影子吗?

  是这样吗?

  片头曲画面中的路口很好认。出了车站径直向前不到一百米,红色信号灯不停闪烁的那里就是了。谢光沂停下脚步,无端松了口气,脑海中浮现出的四个字是,“终于到了”。

  可是究竟为什么来到这里?

  印象中依稀有个场景。上了大学后,《灌篮高手》重制了高清版本。她非拖着那人一起看,那人少年时代唯一的一丝轻狂莽撞也已消失殆尽,忙着写论文,无可奈何地膝上放着电脑一边打字一边陪她看。片头曲画面闪逝而过时,注意力集中在论文上一直没开口的他兀然道:“湘南海岸啊,好怀念。以后有机会去看看就好了。”

  红色信号灯不停闪烁,忽然警戒的提示音响了,黄黑栏杆缓慢降下。从镰仓驶向藤泽的电车——正是樱木邂逅晴子的那个清晨,片头曲画面中电车的那个方向——挟带着迅疾的海风,从面前呼啸而过。她的目光虚无地投向对面,电车驶过后倏忽显得空旷孤寂的轨道另一边。

  夕阳下的湘南海面与清晨的一样耀眼。那边没有晴子,更不可能有她等待的那个人。

  离开后联络减少,说不清是从哪天开始彻底失去音讯。她假装闭目塞听,终于有天再也骗不了自己,到教务处去问。老师不耐烦地翻了翻档案,吊了半天白眼才说,“哎呀,他早就退学啦。”顿一下,“这种事情很多的嘛。在那边的学校过得挺好,就懒得回来啦。”

  她记得自己没有哭。

  为什么要哭。

  最后也就只能这样了吧。

  很久后,她再也不看动画,《灌篮高手》的光碟也在一次搬家中遗失。别的电影里有着戳中她心事的台词,那句话说,“挡在我们面前的是巨大庞然的人生,阻隔在我们中间的是广阔无际的时间——这一切都令我们无能为力。”

  被时光所移动的,终究不是城市,而是因太过年轻所以轻飘如浮萍的我们。

  我来这里不为找你,因为事实上你并没有真正来到过此地。或许我找的不是你,而是更加年少的时候我们一同做过的,轻盈浪漫的美梦而已。在这个虚无的起点与重点,让梦醒来。从此往后,再没有你。

  这就是我的旅行,真正的意义。

  ——原文摘自《毕业去远方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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