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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 | 她心中的江湖NO.128

 阿菲读书 2016-02-16
    她心中的江湖文/陈忘川

    我心中有个江湖,她是我侠骨柔肠的小女侠。她心中也有个江湖,可那里面没有我。

    一

    若非小的时候就已经很好看了,大人们都说,她长大了会跟她妈妈一样美。

    我没见过她妈妈,若非自己也没见过。她妈妈在生下她后就死了,是嘴角含着笑走的,像是此生的愿望都已达成。

    这些都是听大人们说的,大人们还说,若非爸妈刚来到镇上的时候,都还是一副涉世未深的模样,大家没多问,但“私奔”两字已了然于心。安顿之后若非爸爸去镇上的小学当了语文老师,她妈妈在厂里做些零工贴补家用。一天下午,她忙完手头的活计起身去拿水杯时突然晕倒在地,同事们手忙脚乱地把她抬去镇上唯一的医院。

    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只是怀孕三个多月了,要注意休息。厂长又急又气,指着刚刚醒来的若非妈妈说:“这种事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告诉我,我好,我好……给你安排个轻松点的工作呀!”

    若非妈妈紧张的情绪这才松缓下来。

    那时候镇上的人都很善良。

    若非妈妈死后,她爸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天没有出门。我妈抱着小小的若非,牵着三岁的我,把耳朵贴在木门上仔细听,也听不到他的哭声。我妈一拍大腿说:“这人不是没了吧!”于是召来我爸我叔,把门踢开,看见满地或铺展开或揉成一团的纸,都是若非妈妈的画像。这时候小小的若非“哇”的一声哭出来,她爸爸像是如梦初醒般看向她,布满血丝的眼中溢出一汪眼泪。

    她爸爸好歹总算愿意活下来了,为了她。但整个人却仿佛失去了精气神,整日除了上课就是闷不吭声地坐在门口看若非蹒跚学步。等若非长大了一点,他便开始教她认字,给她讲故事,讲的都是些侠骨柔情的故事,我也搬张板凳坐在旁边听。直到夕阳西下,家家屋里都飘出了油烟,我妈站在家门口扯着嗓子喊:“若非——陈小川——回家吃饭啦!”

    再长大一点,若非就怂恿我从我家偷出我妈的丝巾,我姥爷的拐杖,她把丝巾往脸上一蒙,手持拐杖站在高处,对着一众流着鼻涕的小伙伴喊:“淫贼,拿命来!”

    这不是若非爸爸给她讲的故事,是她从电视里学来的。那时候若非爸爸搬回了镇里第一台电视机,每到傍晚,屋里屋外都坐满了人。她爸爸还会做些我们没见过的小玩具,会跑的小汽车,会动的铁老鼠,小伙伴们都以能得到若非爸爸做的玩具为荣。而这时,若非总会一脸骄傲地坐在一旁看我们哄抢。她比我小三岁,可是已经和我一样高了。

    有一天,她爸爸正在摆弄一个精巧的小玩意儿,我问他这是什么,他说是飞机模型。

    “想要吗?”他问我。

    我狠命点头。

    “那叔叔只给你一个人,你以后要好好照顾我们家若非。”

    若非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本女侠用不着他照顾!”

    若非爸爸宠溺地看她一眼,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接着把飞机模型郑重地递给我,而我也煞有介事地接下,像是定下了一个属于男人之间的约定。

    那之后不久,若非爸爸就去世了。那年我十一岁,若非八岁。若非爸爸才三十岁。

    我妈叹口气,说:“也算是团聚了。”

    我不懂我妈的意思,直到很多年后,读到“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时,突然想起若非爸爸走时安然的面孔。

    二

    此后若非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她像是突然之间长大了,比我还要大,她不再披着丝巾扮女侠,也不爱看电视了。这时候我们都已经上了小学,她开始无比用功。有一天晚上她问我生字,教会她之后她像个小大人般问我:“等我认识全部的生字,就能读懂爸爸的故事了是吗?很久都没听到爸爸的故事了。”

    一股热血涌上心头,我说:“我给你讲!”

    若非笑笑,“你不懂的。”

    那一刻我觉得若非离我很远,我追不上她。

    果然,后来若非就离我很远了。是在燥热的夏天,一个和若非爸爸年龄相仿的男人开着一辆黑色轿车接走了若非。他剑眉星目,温和有礼,像极了书中说的翩翩贵公子。他弯下腰向若非伸出手,问她:“跟我走吗?”

    若非定定地注视他的眼睛,像在注视一口幽深的古井,然后她毫不犹豫地把小小的手放到他的掌心。

    我趴在窗户边看着那辆车越开越远,坐在后排的若非始终没有回头。

    我没告诉若非,我曾见过那个男人在若非爸妈的合葬墓前一动不动站了许久,最后轻轻地说:“你既然照顾不好她,为什么要带走她?”

    那个男人发现了躲在角落里的我,招手把我叫过去。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我。

    “陈小川。”我说。

    “我叫陆江城,”他笑着对我说,“你要叫我叔叔。”

    “陆叔叔,”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问他,“你要带若非走吗?”

    他点点头。

    “等你长大了,你可以来找她。”他说。

    三

    后来城市发展的触角终于蔓延到了小镇上,曾经玩耍的小院不在了,我家也搬进了楼房里,并在我上大学之前从楼梯房搬到了电梯房。

    有一天妈妈在收拾旧物的时候翻出了几块丝巾,我突然想要是若非还在,还会不会披着丝巾持剑当空。

    这么多年,一切都变了,就连姥爷也去世了,而我也不再是那个流着鼻涕的陈小川。

    其间并不是没有若非的消息。陆江城每年都会回来祭拜若非的爸妈。我很是疑惑,为什么若非爸妈生前不见他来探望,死后他反倒这样殷切地怀念起来了呢。他笑笑,说:“你不懂的。”他的神情跟若非一模一样,这让我嫉妒。

    而若非,竟一次也没来过。

    十九岁这年,我如愿考上心仪的大学,来到若非所在的城市。火车“哐当哐当”穿越半个中国,视野由狭窄变为开阔。我站在陌生的地方,空气里有凛冽的西北风的味道,若非离开之后便是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

    我并没有去拜访陆江城,自然,也没有见到若非。不是不想念,而是我相信,注定相逢的人是不会错过的。

    一直到半年后我才遇见若非。

    是在宿醉归来的小巷子里,我和室友沿着墙壁歪歪扭扭地走着,不远处依稀有几个人影,走近了便听到清脆的女声在说:“这事儿我就管定了,怎么着!”

    我眯着眼睛望过去,少女的身影在熹微的晨光中逐渐清晰,眉如远黛,唇红齿白,头发扎成利索的马尾,整个人看起来平添一股英气。她将一个怯怯的身影护在身后,面前是几个稚气未脱的小混混。

    我脱口而出:“秦若非!”

    若非看向我,眼神是疑惑的,几番思索之后才想起我来:“陈小川!你是陈小川!”

    几个小混混打量了一下和我同行的几个身强力壮的大汉,识趣地跑远了。我不由得暗自发笑,酒也醒了大半,这倒真应了书中说的英雄救美的场景。可这时若非却哈哈大笑起来,她问我:“陈小川,你终于不流鼻涕了呀?”

    真是大煞风景。

    我们俩便是这样重逢了。丝毫没有生疏之感,仿佛这许多年的分别,只是弹指一挥间。若非拉着我大喇喇地穿梭在夜市摊贩之间,背着书包与我喝酒唱歌。这时我才想起来,她还是个高中生。

    我说:“若非,这样不好,你得回学校去上课。”

    她不屑地仰起头,“才不去呢。”

    “这可不行,你忘了小时候说过要好好读书的吗?”

    “我没忘!”若非回头不屑地看我一眼。

    如此几番,每每劝到急了,起了争执,她便气鼓鼓地走了,一走就是几天没有消息,我不得不去她家苦求原谅,于是碰到陆江城也在所难免。

    这些年来他几乎没怎么变过,就像是不会老一般。我站在大门外犹豫不决的时候,他笑呵呵地亲自给我开门。

    “来找若非呀。”他像是早就预料到我的到来似的。

    我一愣,想点头,脸却先红了。

    “你们都长大了。”他拍拍我的肩膀,领我走进这幢复式花园别墅。

    我知道陆江城必然会给若非很好的生活,但没想到,会是这样好。那一瞬间我几乎有些自卑了,但陆江城却自顾自地说:“若非跟她妈妈一样,不太喜欢这里。”

    是呀,若非当然不喜欢这里。这里没有小院里一呼百应的玩伴,没有若非爸爸柔肠百转的故事,也没有我妈的大嗓门——想到这里,我又自豪起来,我跟若非记忆里的小镇,是怎样也代替不了的。

    若非的书架上整整齐齐地码着各种武侠小说,我不由得嗤笑,想着这许多年来,她仍然在扮演着那个锄强扶弱的女侠吧。

    陆江城说,若非爸妈是在武侠小说同好会上认识的。青年才俊,婉转佳人,就如故事里一般一见倾心了。再后来?再后来两人私定终生,却终究造化弄人,所以干脆携手奔赴远方,想着隐姓埋名厮守一生算了。若非这性子,真是随了她爸妈。

    造化究竟如何弄人呢?我没问,陆江城也不再说,只从他恍惚的眼神中窥得一二,想必当初他也是这造化中的一部分,所以才会在他们生前避而不见,却在他们死后纵情思念。

    若非的声音在身后炸开:“陈小川!谁让你进来的!”

    我回头,她站在窗台后,叉着腰拧着眉,像是时光逆转,当年那个声称不要我照顾的小女侠,现在又站在我面前。

    我这才知道,陆江城并不要求若非按时上学。他准她不守规矩,上蹿下跳,享尽了这个年纪应有的自由,可唯一让他遗憾的,是若非始终孤独。

    “也不知道为什么交不上朋友。或许她那样的个性,难以有人可以被她喜欢吧。”陆江城这样说着,眼神是宠溺的。然而他的眼神却仿佛是透过若非,看到了另一个人。

    四

    若非时常来找我,同学都见惯了她的存在,有时揶揄我:“难怪你对哪个女生都没兴趣,原来是萝莉控呀。”我憋红了脸,竟又无法反驳。

    有一回若非要我帮她收拾学校附近那群嚣张的小混混。我哭笑不得,却还是拉着室友一起去了。结果是一场混战,我没想到现在的少年都这么勇猛,当板砖拍到我头上的时候,我听见了若非的尖叫声,于是我不顾温热的血模糊了视线,奋起反抗,终于逼得一群小混混落荒而逃。

    我瘫倒在地,若非抱着我泣不成声,那一刻我想我是幸福的,说好要保护她的,我没有食言。

    不过最终还是陆江城圆满解决了这事儿,毕竟打架斗殴,我和室友是要被问责的。陆江城看着裹着绷带的我,“扑哧”一声笑出来。

    “小川,有没有兴趣来我公司帮我?”他说。

    “嗯?”

    “我至今未婚,也没有子女,只能拜托你来保护若非,和我留给若非的东西。”

    陆江城点了一支烟,递给我,我抽了一口,呛得咳嗽起来。最后我捂着胸口冲他点头,点得郑重其事。

    就这样,我以实习生的身份进了陆江城的公司。早早系上了领带,每日往返于学校与公司之间,忙的时候甚至连午饭也得在地铁上解决。但我仍然会在若非需要的时候,脱下西装外套,撸起袖管陪她吃大排档,看她大笑的样子。虽然只有几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但我的内心是满足的。

    因为陆江城会亲自指导我公司的事宜,所以我时常会留宿在他家。有时候我和陆江城回来晚了,开门便望见若非蜷在沙发上,揉着惺忪的睡眼说:“陆江城,你回来了。”

    若非一直直呼他的大名,从不叫叔叔。就像叫陈小川一样,理所当然地叫“陆江城”,还掷地有声。而这时,陆江城只能无奈地笑笑,走过去弯腰将她拦腰抱起,送她回她的卧室,替她掖好被角,关了灯,才退出来,并温柔地关上门。这一套动作如此熟练,想必是经年累月地重复吧。每当这时,若非的嘴角眉梢都噙着笑意,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

    而慢慢地,若非不再热衷逃课,她开始关注公益,计划着要赞助几个山区的孩子。

    “就当是替陆江城积积德了。”若非眉开眼笑。她总是这样,三句不离陆江城,仿佛生活中只有陆江城是明亮的,其余皆可忽略不计。我不由得心生妒忌,又为这狭隘的心思懊恼不已。

    这年我大三,若非即将面临高考,她不知道,陆江城准备送她去国外上大学,当然,我也将一同前往。

    那个夏天是迄今为止,我所经历的最热的夏天。站在户外三分钟,衬衫便会被汗水湿透,室友在马路上磕了个生鸡蛋,计算着它熟透的时间。而我陪着若非坐在古城墙上发呆,她脸颊通红,摇摇欲坠,我企图为她撑起伞,却被她推开,递给她水杯,也被她扇落在地。

    三个小时前,陆江城才通知她,下周她将和我一起飞抵大洋彼岸。

    “陈小川,”若非气若游丝地问我,“你觉得十年长吗?”

    我还来不及回答,若非又说道:“十年前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很多人都不喜欢我,他们怒气冲冲地问陆江城,为什么要把她带回来?他们试图抓住我,把我送走,而陆江城就站在我面前,把所有人都赶走了。那时候我仰望他的背影,觉得他就是个英雄。他们走后,他蹲下来对着我笑,他说别怕,只要有我在,就没人能伤害你。那时候我就想啊,人生是什么呢,人生就是陪着陆江城,这样就足够了。而现在,他居然要送我走,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怎么会,”我急忙答道,“他是为了让你学到更多的东西。”

    若非摇摇头,“骗人,我连一句英语都说不完整,他是嫌我累赘,想把我丢到那里去吧。”

    “还有我啊!我会陪你去!”

    若非把视线转向我,“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了?”

    我哑口无言。陆江城之前嘱咐过我不要告诉若非,而我竟也沉默地隐瞒了她这么久。不可否认,我内心是期待和她开启这段旅程的,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只有我们俩相依为命的国度。那样就总有一天,若非的目光也会在我身上凝聚吧。

    若非突然愤愤地起身,我急忙去追,然而她却厉声喝止了我:“陈小川,就连你也希望我离开他吗?我讨厌你!”

    我话还未出口,若非没走两步便晕倒在地。

    五

    我站在病房外,透过房门上的透明窗口,看到若非正伏在陆江城怀中放声大哭,那一刻仿佛一桶冰水自头上浇下。本是炽热的夏天,我却感到从内而外的寒冷。是啊,我早就明白,每次若非看向陆江城的眼神,根本就不是看一个长辈的眼神,那里面有欣赏,有喜悦,更多的,是爱慕。

    她爱他,以一种隐秘的、寂静的方式。她拒绝与同龄人结交,以长久的孤独换来他的注意。一直以来,她想要的只有他。

    而我的出现,竟打破了这种微妙的平衡。

    我周身都在颤抖,胸口似被钝物击打,那种痛感蔓延到每个毛孔。有护士路过,问我:“先生你怎么了?要紧吗?”

    我摆摆手,想要离开,脚步却沉重非常。

    一连几天,我都没去公司,关了机躺在寝室里。

    人人都忙着复习准备期末考试,而我的床边却堆满了酒瓶和烟头。直到陆江城踢开一地垃圾,将我从被窝中提起来。

    他把我拖到天台,我心中是有怨恨的,不肯看他。他长叹了一口气,递给我一支烟,我不接,他便自己点燃,深吸一口,吐出的烟雾立刻被风吹散。

    “我答应若非,不出国了。”他说。

    我不答话。

    “你知道吗,当年我与若非妈妈已有婚约,而她爸爸,是我的至交好友。但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俩还是不顾周遭的反对在一起了。此事无疑让陆家蒙了羞,我父亲大发雷霆,下令要将两人抓回来严惩。我也是气急了,满城寻找他们无果,最后竟是他们自己找上了我。”

    “原来那时她已有身孕。”陆江城又吸了一口烟,“她说她受不了这重重压力,也想过不要孩子,让一切重来,只要我还愿意原谅她。可踏入医院的那一秒,两人便后悔了。”

    “我问她,这里是待不下去了,可想过将来怎么办,孩子怎么办。她说,只求孩子一生平安喜乐,便是粗茶淡饭一生,又有何妨。两人给我下跪,求我成全。我又能如何,只盼此生永不相见。”

    而结果,我已经都知道了。我心有戚戚,不曾想若非爸妈与陆江城还有这样的牵绊,想起当年他在若非爸妈墓前那轻轻的一叹,原来往事并不如烟。

    “所以你就带走若非吗?你这样做良心何在?”我恨恨地问他。

    他看了我一眼,这一刻我才发现陆江城老了,两鬓竟生出了白发。

    “我这一生,只爱过一个人。”他说。

    六

    那个假期我回了家。家里没有那样逼人的高温,我整天就是看看书,发发呆,间或和爸爸下几盘棋。电视里在重播《倚天屠龙记》,正演到杨不悔誓要追随殷梨亭终身。我想起若非,想起她披着丝巾持着拐杖与我过招的样子,小时候我们并没有听过这个故事,怎么她竟一字不落就学会了呢。爸爸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悠悠地问我:“怎么,在想若非吗?”

    “没,没有。”我急忙否认。

    爸爸指了下陈列柜上摆着的一架小小的、陈旧的飞机模型,说:“不是答应了你秦叔要照顾她的吗,怎么才受这么点儿挫折就熬不下去啦?”

    “爸,你说什么呀?”我一惊,以为爸爸知道了什么。

    “那边很热吧?热就待不下去了吗?也不知道带若非回来避避暑。”爸爸乐呵呵地笑着,去厨房帮妈妈的忙了。

    我看着那架飞机模型,想到若非爸爸,想到陆江城,想到他们俩如出一辙的嘱托,想到我与他们立下的男人的约定。我冲着厨房喊:“爸,我开学就回去。”

    开学后,没料若非竟成了我的师妹。室友挤眉弄眼地对我说:“我看这事儿有戏!”我啐了口唾沫赶他走,若非笑嘻嘻地走过来挽住我的手。

    “陈小川,你都带了些什么回来呀?”她问我,“你妈妈有没有让你带点什么给我?我最喜欢吃她做的白糖糕了,你到底有没有给我带呀?”

    “这么想吃,怎么不自己回去?”

    她皱着眉摇摇头,“陈小川,有些地方一旦离开了就回不去了。他们那样洒脱,说走就走,把日后的艰难都留给了陆江城,留给了我。”

    “他们”是指的若非爸妈。我的心一阵抽痛,我原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没想到她比我还要明了。我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拍拍她的脑袋,“走吧,给你拿白糖糕。”

    她欢天喜地地跟在我身后,这样明媚的笑,就算要穷尽一生来守护,我也甘愿。

    七

    大四将要毕业,我全身心投入陆江城公司的工作之中。而他也似生了隐退之意,时常把要事交给我处理,自己就在家侍弄花草。若非依旧时不时来公司找我,闹得鸡飞狗跳。公司前台看到她就头疼,却又不得不腆着笑脸说“小姐好”。

    是啊,陆江城已把手上的股份都转到若非名下,现在就连我也是在给她打工。

    陆江城把这一生所能给的,都给了若非。

    大多时候,若非都在家静静地陪着陆江城。有时候她就那样看着他走进走出的身影,也可以看上小半天。我故意视而不见,佯装好奇地打断她,而她也只是牵起嘴角勉强笑笑。

    这个城市下起第一场雪的时候,陆江城说:“若非,陪我回去看看你爸妈吧。”

    这段时间陆江城迅速衰老下去,眼神不再有光彩,反而时常带着绵软朦胧的眷念。若非怔怔地望着他,许久才点点头,挤出一个“嗯”字。

    我无暇陪他们回去,只得打电话给爸妈,拜托他们照顾两人。

    回来时是我去机场接的他们。若非打开行李箱给我看带回来的各种特产和小玩意儿,这些都是附着回忆气息的。她突然拿出一根拐杖,问我:“看,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是我姥爷的拐杖,小时候偷给她当宝剑,找不到拐杖的姥爷倚在门口拖长声音破口大骂:“小兔崽子哟,玩什么不好,给我拿回来——”

    我笑她这么多年还是玩心不减,目光不经意间和陆江城的撞在一起。他微笑着看我,第一次,我从他的目光中感受到一种长辈的注视,我不由得生出些许敬畏来。

    他清了清嗓子,像是有意又似无意地说:“小川呀,也只有你懂这小丫头的鬼主意了。除了你,我还真不知道应该把她交给谁才好。”

    声音不轻不重,我们都恰好听在耳里,若非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了一下,很快又似没事人似的继续说笑。

    吃完晚饭,我坐在阳台上抽烟,若非走过来,夺过我手里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

    “不要抽烟了。”她穿着棉质的家居服,头发松散地扎在脑后。白天的愉悦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她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抬头望着漆黑无垠的天空。

    她动了动嘴唇,若有似无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里。

    “我们在一起吧,陈小川。”她说。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她眨眨眼冲我调皮地笑了一下,一字一顿地对我说:“我,们,在,一,起,吧。”

    似是过了许久,久到我全身僵硬,血液倒流,我才确信了她的意思,这一刻我等了太久,而就在今天之前,我以为我这辈子都等不到了。我用力点头,恨不得用尽此生力气点头。

    若非笑着抓住我的手,“那以后不准抽烟了,好不好?”

    当然好。你要我粉身碎骨,我也会说好的。只因我对你的爱恋,从你来到这世上,来到我身边那一天,就深深地刻进了骨髓里。

    八

    我请室友大吃了一顿,感谢他的金口玉言,若非终于成为我一个人的小小女侠了。她依偎在我身边,我想幸福也不过如此。

    我们像天底下所有的情侣一样,牵手逛街,在电影院分享一桶爆米花,穿情侣装,用彼此的照片做手机壁纸。我们还一起给陆江城做饭,围在他身边,像极了一对孝顺的晚辈。若非这时极少叫陆江城的全名了,她有时会故作娇羞地问他:“哎,陆叔,老头子,以后陈小川欺负我怎么办呀?”

    陆江城笑着说:“那你就收拾他啊。”

    那时的幸福太真实了,直到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还能感受到胸口腾起的温热。

    但幸福来得那样短,陆江城很快病倒了,是肝癌晚期。

    这病来得这样快又这样急,连最好的医生都还来不及整理出救治方案,陆江城便摆摆手,说不用了。

    “我累了。”他说,“小川,若非就拜托你了。”

    若非握着他的手,哭得无法自持,她断断续续地说:“放心吧……我会好好的,你可以……去找他们了。放心吧……”

    陆江城终究没熬过那年夏天。

    他葬礼那天,从四面八方涌出来一帮从未谋面的亲戚,我这才知道,为了接若非回来,陆江城竟一度落到众叛亲离的下场,而今他去了,一切都已成空,徒留满堂呜咽。

    我不敢让若非去送陆江城,一来她身体太过虚弱,二来她的出现势必会引起骚乱。她哭着摔碎了屋子里所能摔碎的所有东西,声音沙哑地求我:“让我去送送他吧,送送他吧。我知道他走了,以后就见不到了啊。”

    我紧紧抱着她,不敢再松开。她哭到无力,只能发出一声声抽泣,而我又何尝不是,肝肠寸断。

    九

    陆江城去世后,我忙着处理公司的一切事宜。而若非在他住过的房间里,一待就是大半天,她不哭也不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用过的物什发呆。

    一日我们吃着晚饭,若非扒拉着碗中的米粒,突然眼泪就掉下来了。

    “小川哥哥,对不起。”她说。

    我的手一抖,这是她第一次叫我哥哥,而我只能强装镇定,夹了菜递到她碗里,“说什么呢。”

    “那次回去之前,我就偷看了他的病历,”她的眼泪一滴滴掉进碗里,“他不告诉任何人,也不去医院,我就知道,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留得住他了。他唯一放不下的应该就是我吧,而我又怎么忍心不放他自由呢。”

    “别说了。”我将饭碗放在桌上,打断她, “你好好吃饭,我有事要回公司。”

    “小川哥哥,对不起。”若非指节发白,似是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说出话来,“他希望我和你在一起,我也希望我能好好和你在一起的,可是我做不到。我没有一刻不在想他,我太自私了……”

    剩下的话我没听清,我只是落荒而逃。

    关上门,我便再也支撑不住,跌跌撞撞寻到车库,打开车门坐进去后,便再也抑制不住捂着嘴哭起来。

    是为若非,还是为陆江城,还是为我自己?我全都不知道。

    但我早就知道,若非跟我在一起,只为陆江城安心罢了,这些年来她与陆江城,仿佛是彼此唯一的眷恋,而陆江城终是无力支撑了,只想看她于这俗世间有可靠的依托,其他许多事,他不想拆穿,也不能拆穿。

    这出戏,我们人人都有份参演。

    人人都以为可以接着演下去,却终究在用情最深的若非处崩盘。

    她甚至没有同我说过一句“再见”,便匆匆离别。她发来短信说要到处走走看看,让我不必找她。可我怎么可能放弃找她,但细细想来,却又无从下手。

    挣扎,愤怒,到最后我才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了,我和若非早就不一样。分开很久,谁都不能装成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继续熟稔。

    后来的岁月里,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要是陆江城从来都没有出现,我和若非是不是依然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在我们的小镇里,我可以供她在我们的小小江湖,做个不可一世的女侠。

    有些因缘,一旦开始,就由不得我们喊结束了。

    我想起小时候若非不肯去送爸爸最后一程,她固执地说,他哪儿也没去呀,他就在这里。而她歇斯底里要送陆江城却不能,应该是因为既无法留他在身边,也不能妥当地放他在心里吧。

    此情此意,茫茫天地间,竟无一处可安放。

    我心中有个江湖,她是我侠骨柔肠的小女侠。她心中也有个江湖,可那里面没有我。

    (图片来源MOON摄影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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