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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 生

 圆角望 2016-02-16

  □老 痴

  我走进工厂侧门的时候,左手插在裤兜里,夹着香烟的右手举在下巴前,神态轻松自如得就像没发生过任何事。

  新年好,欧阳。保安有点诧异,问,回来了怎么没拿包呢?

  包?我嘿嘿笑了笑。

  春节坐火车太挤,空着手上车都难,妈却在前一个晚上往包里塞了又塞,无外乎年糕、鱼干、虾干之类的。我越来越不稀罕了,甚至觉得妈有点烦人,边塞边唠叨个不停。妈真的是老了,有些话都说过三遍甚至五遍了,还要重复。

  包是在火车站出站口被人拿了去的。那个美女金发披肩,香气袭人,其实我只看见了美女的一个背影。有如此美发和曼妙身材的女孩应该有一副冷傲的脸,就像T台上走猫步的模特。我想象着美女模样的时候,人群淹没了美女。我扭过头来,弓腰提包,包便不见了。

  包里除了妈塞进去的一片苦心,的确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值钱的东西都在身上,一个黑色钱包,钱包里有一千块钱。回家去的时候钱包里一千块钱,是自己的,回来时还是一千块钱,妈给的。

  存点钱吧。妈说。这句话妈已经说过很多遍了,说得妈都觉得没意思了。其实妈是有钱的,家里的土地都被征收了,房子也被推倒了,城市化嘛,妈手里捏着一笔钱。

  还有一句话,妈十年前常说,现在也不提了,妈说,别赌了,重新找个老婆过日子吧。

  二十年前,宁波北仑港码头上有一家阿义饭店,店不甚大,三间铺,主营海鲜砂锅粥,客似云来,日夜爆满。有人称我欧阳老板,本地熟人直呼我厨子阿义。工商局曾来人查过一次,却没找出一个罂粟壳来。生意更旺了。

  我师父老翅欠了一屁股高利贷,被人追债,他逃跑前,硬是将女儿阿笑嫁给了我。其实阿笑是不怎么喜欢我的,阿笑说,我那个赌鬼爹,除了教你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还教了你一个败家的本事。

  我说,钱是什么,不就是缘分嘛,钱和我缘分太深了。我说话的时候,钱便像蝴蝶一样围着我和阿笑飞舞。

  妈说,生个儿子吧。阿笑果然就生了。妈高兴,阿笑也高兴,说,你赚钱不就是给儿子的吗,我要管钱,你拿着我不放心。妈也是这个意思。阿笑软硬兼施,但我绝不让步,想赌就赌,就好这一口嘛。

  财富就像大海涨潮一样,来势迅猛,迅猛得连我自己都有点儿措手不及。但是那个晚上,我将自己所有的财富拱手让人,呆若木鸡地坐在赌桌前,说,没了。我说没了的时候,码头前的一片海悄然退潮,带走了粼粼波光,只留下寂静与无穷的黑暗。

  饭店换了门匾,成了别人的。

  阿笑说,我走了,头都没有回。我只是嗫嚅了一下。

  我说,妈,我走了,然后果真也走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天如果回头看一眼妈,是不是便不走了,妈抱着儿子,脸贴着脸,除了泪,还是泪。

  妈说,离开码头,出去闯荡也好,兴许不再赌了。

  随遇而安,东山再起。这是我到深圳车公庙的一家电子厂当厨师后,给自己的座右铭。我相信终有一天,会赎回码头上那间本是自己的店。

  年底的时候,妈来电话,催促回家过年,我都说,忙,今年不回了。其实工厂里是放了年假的,但我的钱在赌桌上给别人做了贡献。我在每次上赌桌前,都还记得自己对自己说过的话,东山再起。这句话本意是每个月或者每年存点钱,等三年或者五年,回家再重新开一间店或者赎回原来自己的店。我曾经克制过,但还是赌了,只要坐在赌桌旁,就忘了自己的座右铭。后来,码头上的那间店在我记忆中越来越模糊了。

  妈说,阿仪,你儿子都二十了,你还认得不?妈又说,阿仪,儿子谈了个女朋友,过年时的见面礼总不会让我给吧?我说,嗯,啊。妈说,我活一年少一年,你见我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实在没钱了,我寄路费给你。妈又说,阿仪,你在外差不多二十年了,你还是阿仪吗?

  妈说话的时候,西斜的阳光软绵绵地照在妈身上,妈半边身子是阳光,半边身子是暗影。妈说话的时候,码头上的汽笛长鸣一声,我在深圳听见了。我打了个哆嗦,看看天,天上飘过一片二十年前的云。归去的时间,或者就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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