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一种相当能引起人类观赏趣味的动物。人类养猴取娱的历史久矣,仅次于养猫养犬的历史。而人类逮住它们的方式,据说是又容易又五花八门。所利用的也正是它们善于模仿人类行为的习性和它们的自作聪明。 猴一旦被关入动物园的铁笼或围在“猴山”,似乎很快就会忘了林中的自由,渐渐乐不思蜀。它们仿佛对人类“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哲学大彻大悟,而这是几乎其他一切动物都不能自慰的。有些动物最初甚至会生病,拒绝进食,恹恹而卧,满目忧郁。猴却不会这样。猴以它们仍然的活跃表示这样的猴性——只要有吃的,在哪儿我都一样。而人因此欣赏它们。一块糖、半截香蕉、几枚果子,足以使猴显出种种乞儿之相。猴似乎总在用它们那狡狯的目光问人:还给我点儿什么?也似乎总在用同样的目光对人说:但凡给我点儿什么,我就愿逗你一笑。 小孩儿喜欢猴子是自然的。因为小孩儿将一点儿食物抛给猴子时,既满足着施予者的愉快心情,也能从猴子眼中看出巴结自己的眼神儿。并且,这种关系毫无危险。于是,小孩儿感到自己是“人”的优越。 女人喜欢猴子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是姐姐或是母亲的女人,几乎总是喜欢小孩儿所喜欢的东西。依我看来,那实在是母性对儿童的爱心体现,而不见得是对猴的特殊好感。 如果让儿童和女人在小猫、小狗、小兔、小鹿、小鸟和猴之间选择,大多数儿童和女人其实未必一定选择猴为宠物。因为猴气中有得寸进尺的劣点。除了耍猴谋生的江湖杂耍艺人,以及杂技团的驯猴师,我不喜欢另外某些特别喜欢猴子的男人。一个男人特别喜欢猴子,依我想来,他的心理也许是成问题的。因为他所特别喜欢的,除了猴子可由他耍弄或捉弄这一点,不可能再是别的方面。 自己假装吃一大口辣椒,并假装津津有味的样子,然后将辣椒丢给猴,见猴吃了,上一大当,辣得龇牙咧嘴吱吱乱叫,于是开心大笑——这样的事女人一向是不屑于做的,是某些男人们的行径。孩子也这么干,则肯定是向男人们学的,或受男人们唆使。 耍弄或捉弄猴子获得快感的男人,内心深处、潜意识里,大抵也时时萌生耍弄或捉弄别人一番的念头。他们还不曾那么干过,也许只因为还没机会。并且,明白同类比异类不好惹。一有机会或条件他们准那么干。故人类之间有句话是——“你把我当猴耍啊?!” 这一般是男人之间的话语。 或是男孩子们之间的。 “文革”中,一些男人便公然地、肆无忌惮地将别人“当猴耍”,尽显凌辱别人之能事。因为“文革”是空前的机会,条件不但“成熟”,而且“理由”符合“革命”。“文革”中人“耍”人的“程序”比当今一切事的程序都简单,首先以“革命”的名义宣布一部分人为“异类”,于是一部分人成了“牛鬼”、成了“蛇神”,于是似乎比猴还低等。既不但可以“耍”,可以捉弄,也可以大打出手…… 真的,我不喜欢特别喜欢猴子的男人。 但,心态上像猴的中国男人,或像耍猴者的中国男人,依我看,现在挺多挺多的……
《生命,何以高贵》 | 梁晓声 著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 2016年1月 -END- 本文编辑 | 杨帆 | 高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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