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密有它不利的一面:我们丧失了对事物的分寸感,我们无法辨别我们的秘密是否重要。 ——爱德华·摩根·福斯特(E.M.Forster): 《看得见风景的房间》(A Room with a View) 一个世纪前,几乎所有的国家——不管是大国还是小国——均可以在谍报工作中一争高下。50年前,只有冷战时期聚集在美苏两个超级大国周围的盟国才能开展切实可靠的情报工作,以此来理解和影响其国界之外的事件,有时连走出国门都很难。时至今日,很多国家重新具备了这种能力,而且非国家实体甚至个人(他们中有的暗藏着犯罪动机)也能够在全世界范围内收集秘密、操纵事件。事实上,很多此类新型的情报参与者认为有必要这样做——与其成为情报活动的对象,不如成为情报活动的执行者。“获得”情报的各种技能也在世界范围内、在不同的社会之间传播,甚至可在互联网上购买到。由情报的蔓延而产生的问题,也从原来的安全部门延伸至企业办公室甚至是百姓的私宅里。简而言之,情报活动从独一无二变为无所不在。而这一演变的过程和原因,便是我们接下来要讲的故事。 这是一个拼命隐匿自己的故事 情报的故事讲述起来有点别扭,因为这是一个拼命隐匿自己的故事。在过去一百年间,成千上万的人极力掩盖这些秘密行动及其成果。尽管如此,我们对秘密行动模式的认知在近年来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提升。中国的孙子和印度的考底利耶(Kautilya)等古代智者简明而又出色地描述了当时的谍报活动,时至今日我们仍能辨认其所描述的事物,但是他们向读者提供的可靠事例少之又少。只是到了过去的半世纪,领导者和学者才得以研究情报机构和情报行动,而将其在各个国家和不同时代间做纵横比较则是更近期的事情。近年来,情报机构不管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纷纷解禁机密甚至档案。虽然解禁的信息远非全面,我们从中获知的情况就像对一个古老而仍有人居住的城市的部分发掘那样,但是我们所能看到的已经足够描绘其早期的地形地貌,解释当时的人们如何在此生活。对其仍有人烟的区域的探索,我们只能小心翼翼,但此地生活的全貌已经呈现出来,虽然其中很多事件和细节仍是模糊不清的。这也促使情报活动从帝王将相的业余爱好转变为大众文化的主要内容,以及学术研究中恰如其分的主题。情报活动也由此开始变得不那么血腥,不那么丑陋,而更可为人所理解了。这种变化本身是一个值得讲述的故事,也是接下来本书的一个重要部分。
随着解密以及专门对新近公布的这些材料进行解读工作的出现,我们的确有机会将情报作为一个整体来理解,包括它的渊源、机理、功效。政治学家和历史学家一直在争论情报的内涵和外延,这也为该课题的研究增加了一定程度的理论上的严谨性。虽然太多的事物已经面目全非,但始终不变的是情报的本质。在过去十年间,我与很多学者一直密切合作探索秘密活动的本质。我们达成的基本共识是,在对情报活动进行研究时,不仅要将其看成一个个组织、一套套程序的总和,而更要将其看成决策者、下属和对手之间互动关系的交错。就如同天文学家研究太阳系一样,对情报的研究就应该将对象看作运作不休的一系列实体,它们时刻都在相互影响。 同时,这些实体由抱有目的的行为人设计和掌控,这些人都有各自的弱点、偏好和才能。因此,情报应该被视为一种“反射性的”活动,包含了复杂的、不均衡的、原本就不可预测的互动和结果。情报人员和情报机构始终处于对手的密切关注之下,他们也不断与其他情报人员和情报机构(以及周围环境)进行着互动。从事情报工作的人员以及雇用他们的机构可能具备非常高的专业水平,但是他们仍有可能怀有偏见,有自己的习惯,会对事物做出不同的反应。
但这并非说一切都处于无序状态。情报是主权实体使用秘密手段来保护和扩大自身利益的一种途径,是典型的务实的工作。通过情报,主权实体将风险和不确定性转移至那些并不知道自己被蒙蔽、欺骗和愚弄的人。情报是防止可能出现的灾难性事件、为未来指明道路的一种途径。为了达到上述目的而采取秘密手段,其必要性看起来得到了普遍的认可,就像我们在古代中国和希腊这样迥异的文明中看到的那样,不管它们之间、它们与我们之间时空的跨度有多大,均有情报的存在。 此外,主权实体对秘密活动的组织方式也遵循着一定的模式。认识这些模式背后的种种因素,奠定了我们对各个国家间、各个时代间的情报体系进行定义和比较的基础。在这些因素中,统治者的战略目标是至关重要的。他对他的战略对手的态度是友好还是敌视?是采取守势还是攻势?他所要达到的目标决定了他向手下间谍所指派的任务类型:是制止一个扩张性的邻国,还是掠夺一个羸弱的邻国,或者仅仅是留意国内外可能出现的各种威胁?这些动机古往今来都大同小异,但持有这些动机的统治者的类型以及他们所能使用(或者用于对付他们)的技术却随着现代的变迁而大大地改变。“现代”(modern)一词对不同的观察者而言意味着不同的事物,但毋庸置疑的是,15世纪以来欧洲思想和生活方式的剧变具有全球性的意义。移动火炮、活字印刷以及农业、航行及制造业等领域中的一系列发明,使得欧洲的武器和产品骤然取得了优势地位;与此同时,欧洲宗教和知识的持续发酵也改变着政府和文化。这些技术上、意识形态上的变革不可避免地彻底地改变着谍报活动,并最终将其转变为情报活动。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正是战略、技术和政权类型这三大要素决定了主权实体自身所缔造的情报体系的类型。
为什么要研究情报? 1943年1月,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形势对盟军而言变为决定性转机之际,美国总统罗斯福(Franklin Roosevelt)向美国国会发表了年度国情咨文。文中谈到,过去一年里,战争的巨浪险些吞噬了盟军,纳粹德国和日本帝国征服世界的铁蹄所到之处规模空前。但在苏联以及北非、太平洋地区,盟国有效地抵御了轴心国的攻势,并发起了反攻。在此背景下,罗斯福总统敦促其听众,在看待过去一年里发生的事件、面对联邦政府动员应战而出现混乱状态时,要保持“一种大局观和分寸感”。罗斯福总统提醒国会议员要意识到重要的一点:“轴心国清楚,它们必须在1942年赢得战争,否则终将一败涂地。无须赘言,你们知道这一年敌人并没有赢得战争。”在陈述这场史上最大规模的战争中正在进行的各大战役的情况时,罗斯福提到对日战争:“在太平洋地区,我们在1942年取得的最重大的胜利是中途岛(Midway Island)空战和海战。中途岛战役的历史意义在于我们保证了数千英里通向四面八方的通信线路的安全。” 历史证明,罗斯福关于中途岛战役的意义的判断非常准确,但此时罗斯福并未透露该战役的内情。他只是在口头上感谢了那些为过去一年所取得的进展做出贡献的人:“在私营部门和政府里工作的所有忠诚的、无名的、不知倦怠的各界同胞。”罗斯福确实非常明智,他并未透露如果没有建在珍珠港的一个地下办公室里的美国海军地下情报站(被称为Station Hypo)几名破译员的努力,这一场动用了数十只主力舰、数百架飞机和数千名士兵的战役就不会是现在这种打法,连是否能取得胜利都难说。在罗斯福青年时期几乎不存在的全新的情报活动,以一种微乎其微却至关重要的方式改变了历史的进程。
情报本身并非目的,它只是其他手段的一种补充,填补后者的空白、延伸其覆盖面。它所依靠的手段很容易受到敌人的反制,也很容易激发敌人相应地采取行动,这也体现出在其他手段失效时,情报活动是另辟蹊径以影响事件发展的一种经过周密思考的铤而走险之手段。尽管其效果往往是边际性的,但这些效果是实实在在的,就如罗斯福所证实的那样。经济学、工程学的很多分科依赖于对边际效应的研究,经济学家和工程师最清楚,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事物也许至关重要。情报边际性的但却实际的效果应引起我们的注意。情报本身的秘密性使得研究它更为必要,不仅仅要找出它的影响,还要避免相反的、过分夸大其作用的错误。 理解了情报的效果,我们在看待熟悉的历史时就有了新的甚至是令人有点无所适从的角度。如果用修昔底德(Thucydides)的话讲,“所谓历史就是用事例来教导的哲学”,那么这一种理解是我们所急需的,因为没什么事物能像情报一样既广为人知又常被误解。很显然,在情报活动所服务的公开政策与其应用的秘密手段之间是存在重叠的“灰色地带”的。将“静默外交”与“秘密行动”,或是将一个间谍和一个在休假的武官区分开来并不总是一件容易的事。正如上文提及的那样,这样的重叠也让我们更好地理解为什么聪明、善意的人们在情报本身的定义上各持己见。这也是我们在研究情报时必须具有洞察力、必须更加关注历史记载的事实的原因,因为这些数据是我们超脱理论或者假设(二者任君选择)认清情报发展真相的唯一来源。 本书将努力以世界性的视野讲述情报的故事,尽可能地使用原始文件,或者使用基于第一手资料的可靠文献。我们在研究某一位领导人、某次作战行动或冲突事件时,容易忽略其背后大局性的、持续数十年的规律;而要看清这些规律,需要站在一个极高的高度。与此同时,本书也将始终紧扣细节,尽可能从实际事例中得出结论,以此来对书中的概括归纳进行纠正或引导。本书不会去猜测锁在保密柜里的秘密资料是什么,而是从可获得的信息入手,这样其他研究人员也可对本书的观点进行考证。我认为研究情报历史的论著已经具有大量丰富的细节,它们虽然以原始资料为基础,但始终保持客观立场的作品并不多。情报研究最缺乏的是综合性视野,不是去敷衍解释细节问题,而是将细节从背景中突出出来,并展示细节与细节之间的不同关联。这就像暴露在红外线下的矿石标本,石头还是原来的石头,但常见的石头又展现出一些原来并未为人所知的特征。 这个故事必然是一个有关英国、美国和俄罗斯(及苏联)的故事。原因有二:其一,学者研究情报的可靠文件资料大都来自这三个国家;其二,过去一百年中对情报发展贡献最大的是这三个国家。其他国家的贡献也不可小觑,如法国、德国、中国、以色列以及英美情报联盟中的英联邦国家,也都会在下文中陆续登场,它们很可能在接下来的一百年里引领情报的变迁。但即便如此,不可否认的是,过去一百年间情报的发展更主要的是由发生在英国、俄罗斯和美国的事件和创新所左右着的。 本书不是过去一百年情报历史的流水账,但情报与20世纪以及到目前为止的21世纪的众多核心事件紧密相关。因此,下文会涉及很多这些事件,并且会反观这段历史,就像透过一个破裂了的镜头,一些事件已变得歪曲失真,另一些事件则清晰无比。阴谋论爱好者喜欢那些不能被证伪的阴谋,也就是那些阴谋者做得几近天衣无缝、毫无破绽,因而无从考证的阴谋。本书会讲述真实的阴谋,而且尽可能引用阴谋策划者的原话。近年来,随着大量的情报历史被公开,这一原本资料匮乏的领域正在逐步改观。本书一方面是对新涌现的信息的解读,另一方面是对尚待解密的历史谜团的指南。 *图片均来源于网络,如涉及版权问题,请与我们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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