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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俨少自撰回忆录(中)

 北斗书斋 2016-02-16


 
十四


一九三五年我二十七岁。五月中,***政府举办第二届全国美展。除现代人作品之外,展出故宫以及私人收藏历代名迹,其中精品有一、二百件。我特地去南京观看,住 在表兄李维城家中,朝夕到场观看,前后一星期有余。先大体看一遍,然后择其优者一百幅左右,细心揣摩,看它总的神气,再看它如何布局,如何运笔,如何渲染,默记在心 。其中最所铭心绝品,如范宽《溪山行旅图》、董源《龙宿郊民图》、李唐《万壑松风图》、郭熙《早春图》、传董源《洞天山堂图》、宋人《小寒林巻》,以及元代诸大家,如黄子久 《富春山居图卷》、赵松雪《枯木竹石图》、高房山《晴麓横云图》等等。我早也看,晚也看,逐根线条揣摩其起笔落笔,用指头比划,闭目默记,做到一闭眼睛,此图如在目前,这样把近百幅名画,看之烂熟,我自比“贫儿暴富”,再不是闭门造车,孤陋寡闻了 。后来在上海预展赴伦敦中国画展,也有故宫名画,伪教育部在重庆也展出过故宫名画,如巨然《秋山问道图》、赵松雪《鹊华秋色图》等,我总是仔细观看,不放过一切看画的机会 。人家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我说“熟看名画三百幅,不会作画也会作”。这样仔细看,逐笔看, 也是一种读法,其效果等于临摹,而且如果仔细的看,胜过马虎草率的临,收益还大。有些人说我对中国山水画有些传统,认为一定临过很多宋元画,其实我哪里有机会临宋元画,如果真的有些传统功夫的话,也是看来的,而且看  得也不多,解放以前,也仅仅是以上几次而已。就是我仔细看,看进去之后,就能用到创作上。当今七十多岁,还在吃这些老本。 

看古名迹,还可提高识辨。看到了第一流的作品,以此为标准,此后再有看到,用此作比较,好坏就一目了然。眼光提高了,再加以相应的肌肉锻炼,手就跟上来,这样就前进了一步。我自己感觉到,看一次名迹,手中就提高一层 。这些好画,无不从生活而来,自古大家无不在传统的基础上,看山看水,做到“外师造化”,然后有所取舍,加入一己的想法,所谓“中得心源”。我这几年走过不少路,也看到一些名迹,对学习山水画,有了一定的基础,所以也可以说我这几年,是关键的几年。 

 
十五


当时吴湖帆的画有天下重名。他设色的独到处,非他人所及。我有八字评他画:“笔不如墨,墨不如色。”如果也走他这条路,研求设色,虽然他的法子可以学到,然其一种婉约的词境,风韵嫣然的娴静美,终不能及。人各有所禀赋,短长互见,他之所长,未必我亦似之 ;而我之所长,亦未必他所兼有。我自度禀赋刚直,表现在笔墨上,无婉约之致,是诗境而非词境 。他主娴静,而我笔有动态,各不相及。所以如果走他的路,必落他后;而用我所长,则可有超越他的地方。同能不如独诣,于是我注意线条,研求笔墨点线,笔笔见笔,不欲以色彩取媚 。绝去依傍,自辟蹊径,以开创新面目。正因为突出线条,所以不用重色,少施石表石绿等矿物颜料,以免掩盖笔迹。这样我的设色,也不同于吴湖帆之设色,即使青绿设色,我也有自己独特之风格 。记得在******前,吴湖帆有一小手卷,共十二段,每段请一画家画他的斋名一处,其中也要我画一段,且指明要画大青绿。我不用吴湖帆的青绿法,吸取敦煌以及唐画勾线,参以赵孟頫 、钱舜举法成之。即在青绿设色中也突出线条。刘海粟一见大为赏识,谓可作宋画看。 

我有倔强劲,自有想法,不欲蹈袭前人,所以后来我画梅花,也以线条见长,屈曲奇古,疏枝淡韵,不同一般 。有人说我发干学陈老莲,我自认有学他处,但不尽同,他发枝线条,纯用中锋,而我中锋偏锋互用,以求变化。陈老莲用两笔圈花,我则一笔圈成。有些象石涛的方法,但我用整饬一变石涛的烂漫 。我主张为学当“转益多师是我师”,集众家之长,而加以化,化为自己的东西。画如此,写字也同样情形。写字切忌熟面孔,要有独特的风貌。使览者有新鲜感觉 。而临摹诸家,也要选择字体点划风神面貌与我个性相近者。重点要看帖,熟读其中结体变异、点划起倒的不同寻常处,心摹手追,默记在心,然后加以化,化为自己的面目。我初学魏碑,继写汉碑,后来写兰亭 。最初学杨凝式,旁参苏、米,以畅其气。但我对此诸家,也未好好临摹,不过熟看默记,以指划肚而已。杨凝式传世真迹不多,我尤好卢鸿草堂十志跋,但也未临过,不过熟看而已。杨凝式书出于颜鲁公,但一变而成新调。黄庭坚说:“世人竞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已到乌丝栏。”这就是称誉其不是死学,而化成自己的新意。我们学杨凝式,也应该学他的精神,在他的基础上加以变化。所以我学杨凝式,不欲亦步亦趋,完全象他。因之有人看到我的书体,而不知其所从出。这是我的治学精神,不拘书法、作画,贯穿终始,无不如此。 


 
十六


一九三六年我二十八岁,上柏山中经过几年的经营,燕林渐渐成林,梨树嫁接之后,逐年长大,高过人头,山中房屋也基本落成。这年冬天,乘一只空船前往德清装荸荠之便,把我的一些家具,主要是燕因的嫁妆运到山里。过了年,即一九三七年,我二十九岁。春天,老母、妻子、两个小孩都移家到山里住。我山中的家离开公路不到半里路,到上柏镇约二里路。早上我骑了自行车到镇上去买菜。上柏镇西南接莫干山余脉,东北乃湖州水乡,所以山中野货和水乡鱼虾在市上都能买到。上柏是武康县中最大的一个集镇,我认识一位老中医名张之石,在镇上开业。我每天到镇上买菜,在他家歇脚,他总泡茶款待。 

当时一般自上海来上柏的人,大都作暂时居住之计,取其冬暖夏凉,所以造的是草屋。我因全家来住,有终焉之意,所以造的是瓦屋。一排三间:明窗南开,正对小山,清泉一缕,虢虢绕阶鸣,杂植花木于其上 ;大门北向,门外修竹数十竿,樟木一株,长松三数本,下俯小池,迳路穿竹林而过。我从山涧掘得兰花数十丛,植于竹下,春来花发,香溢林表。山溪外横,过小桥,即梨园竹林,日读书、劳动于其中,以冀苟全性命于乱世。


十七 

讵知其年秋间,日寇步步进迫,风声日紧。我悬念岳母犹在南翔山间,她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即我妻朱燕因,事急无人照顾,我遂与燕因回到南翔,迎岳母来山同住。不久燕因忽患伤寒症,数十日粒米不进。山中别无他医,友人张之石日来诊视,不见好转,我忧心如焚。正在此时,“七七事变”起,京杭线上,兵车昼夜不止,谣言一日数起,上柏山中势不能安居。燕因虽在伤寒后期,危险已过,但胃纳不佳,又怀孕在身,无法乘坐轿子,乃卧于棕棚之上,由二人肩负而行。遂迁居离上柏山二十里地安吉境内簰头镇。其地在深山之中,交通不便,四面竹林茂密,认为可以暂避 。住了一月左右,风声日紧,同来有四、五户人家,商量之下,认为再住下去,道路一断,就无法再走,总觉不妥,遂决计再行。此时燕因可以坐藤椅,以两竿抬而上路。经临安、富阳而至桐庐,改雇小船溯江而上。深夜至衢州,城门未闭,遂舍舟登陆,奔至火车站。适有一列火车西行,乃搭车而西。在火车上,我遗失皮箱一只,有王同愈老先生给我便条百余纸,虽千金不易,惋惜之至。直至南昌,转南浔路至九江。一路过去,日机尾追轰炸。在九江也不太平,坐守逆旅,毫无办法。在江边泊有帆船,知他们将去武汉,乃搭船而行。江上风急天寒,蜷缩舱内,以至汉口。同来几户人家打算乘粤汉铁路火车去广州,再由香港转回上海 。我想上海四周沦陷,已成孤岛,去也无益,我不能当日冠顺民,由于中华男儿的义愤,才冒险出来。别人逃难,大都有所凭藉,只有我拖了一家六口,上有老,下有 少,无依无靠,历尽千辛万苦来到此地。此时汉口外围时遭空袭,也非乐土,不能久住,在汉口街头适遇表弟朱联雨,他在南昌兵工厂工作,工厂内迁,押运一批器材去四川重庆 。他在汉口,还有一些耽搁,由同来吉先生押船继续西行。此际在汉口根本买不到往西的船票,我一家遂附了兵工厂押运船,上溯西行。到了宜昌,我想总可以松一口气,遂租了一间房子,办起炊具,等待燕因分娩 。过了半月,燕因临盆,生了一男孩。他是我第三个孩子,因在逃难中所生,取名“阿难”,又在男孩中行列第二,故名陆亨。我家在我一辈,以“祖”字排行,所以我名同祖,因为我和祖父生肖都是属鸡的。我哥哥因祖父亡故时还在母腹中,尚末出世,只听见祖父的声音,而不见面,故名聪祖。我儿子一辈以一点一划排行,大儿名京,二女名辛,三儿名亨,取元亨利贞之义 。燕因分娩倒还顺利,而我母亲,年近七十,忽患肠胃病,痢疾不止,延医服药,真是雪上加霜。在宜昌生了孩子 ,已是阴历十二月中,准备过了新年再作打算,不料才过十二天,宜昌又被炸。在街上看到被炸伤员接连抬过,血肉模糊,惊心怵目,惨不忍睹。况且每天有警报,提心吊胆,遂决计再走 。此时我知道表兄李维城在重庆任第二十兵工厂厂长。取得联系,遂由兵工署驻宜昌办事处,弄到船票,扶了两老,怀抱新生的小阿难,全家西行。 

 
十八


一九三八年二月到达重庆。到了重庆,在城内怕轰炸,在乡下怕土匪,计无所出,不得已去投奔表兄李维城,以雇员名义在秘书室任事,住在厂内宿舍,稍得安定  。到了夏天,敌机时来轰炸,重庆常在警报之中,兵工厂也是目标,于是计划疏散。在厂后山凹内圈地建房,大兴土木 。我被调至营缮科工作,认识了营缮科科长王冶,及技术员陆孝仑。他们两人都是唐山交大毕业,酷好文艺,知道我是逃难而来,不得已而在厂内任事,他们欣赏我的书画艺术,于是相得无间,从不以下属待我 。我的家也搬进和疏散地点相近的刘家花园大院内。不多久,工厂扩展福利事业,计划办起农场,种蔬菜,养猪、养牛。我介绍朋友金守言从上海来到重庆,任农 场主任。李厂长把我调到农场任事务员,因为在熟人下面办事,可以随便些。但是我也从不偷懒,帮助金守言经营农场记工,记帐,领料接洽工作等等。不过在空闲时间可以写写字,看看书 ,或者在家里画些画。积得一些数目后,在两路口上面租到会场举行了一次个展。开个展我没有靠山,也不会交际,所以成绩是不好的。但也碰到一些知音人,认识了陈树人、陈之佛、沈钧儒、常任侠等诸位先生。后来我也去看过丰子恺先生,他住在沙坪坝,在一个平冈上造了几间草屋,前后矮篱遮护,记得还养了几只鹅。丰先生平易近人,因无人介绍,我便自己闯进去,他不以我冒昧,后来还和我通过信。 

一九四一年我三十三岁,是入蜀的第三年,第四子陆亶出生。此时我从刘家花园大院迁至旁边佃舍居住,可得平屋三间。养了鸡,也喂了猪,屋旁余地种些菜。两个大孩子进了子弟小学读书。厂里供给职员柴、米、油、盐。因田水不洁,长江水可望而不可即,饮水极为不便,而此时刘家花园已归兵工厂收购充当职工宿舍,为此把长江水抽上来供饮用,真如老杜所谓“斗水何值百忧宽”了。 

 
十九


我在入蜀前行李中只带一本钱注杜诗,闲时吟咏,眺望巴山蜀水,眼前景物,一经杜公点出,更觉亲切。城春国破,避地怀乡,剑外之好音不至,而东归无日,心抱烦忧,和当年杜公旅蜀情怀无二,因之对于杜诗,耽习尤至。入蜀以后,独吟无侣,每有所作,亦与杜诗为近。我曾写满薄薄一个小本子,可惜后来丢失了。现在回忆出来,已是十不存一。一九五○年我画过一个《杜陵秋兴诗意》卷子,共八段。卷尾赘以蜀中秋兴所作,不敢仰攀杜公八首之数,仅得六首,其他则茫然矣。兹录如后: 
                      其一

               万里伤浮梗,八荒共陆沉 。 
               楼高惊客眼,春动见天心。 
               绿竹倚花净,清江隐雾深。 
               家山无短梦,巴蜀入长吟。 

                      其二 
               初寒生昨夜,薄雾又今朝。 
               江水无穷极,秋天正寂寥。 
               怀归东路永,涉世后时凋。 
               岁晚青松青,同心倘可招。 

                     其三 
               客里惊年换,天隅觉事非。 
               江云寒不举,蜀雨断还飞。 
               无复乘高兴,真成逆浪归。 
               浮欧吾语汝,日暮更相依。 

                    其四 
               急急雁鸣度,团团蟾影临。 
               商声移古树,秋色满高林。 
               城阙惊寒事,风霜向暮砧。 
               侧身当此日,还对蜀江深。 

                    其五 
               云天看雁过,晴雨到鸠疑。 
               山色秋多兴,江光晚与宜。 
               折花疏寂历,倚树小欹危。 
               九日虚佳节,三年实在兹。 

                    其六 
               迂疏宜畎亩,出处各生平。 
               即事非今古,哀时尚甲兵。 
               寒怜秋树瘦,明爱晚山晴。 
               后日谁能料,空怀植杖耕。 
  
   也只在此时,即事怀人,作诗较多。这几首诗,也记录了我当时的感情。抗战胜利出峡后,此事遂废,时或经岁不作一诗。


  
二十


我在兵工厂,虽然是一个小小的农场事务员,但谬有文名。后来我的亲戚李维城调至昆明,我一家老少,无法再动。继任厂长陈哲生,我与他并无渊源,但是他对我另眼相待,当迁厂兴建落成,为叙述 迁建经过,树立一石碑,即要我撰文书写。因此我在农场事务之外,可以在家画些画,渐渐积成若干件。 

一九三九年我三十一岁,暮秋,带了画件到成都,举行个展。我久已向往四川风景之美,自入蜀来,三年之中,蛰伏重庆,只是偶或到过南温泉、歌乐山等处。我认为到了四川,不到 青城、峨眉,是为虚行,常蓄志一游,以偿夙愿。这是我到成都举行个展的主要目的。由重庆乘长途汽车出发,中途在内江宿一夜,抵达成都之后,举目无亲,只认识老友吴一峰,稍事活动,相识了一些人 。有人说到成都举行个展,必须拜访四川省教育厅长郭有守。他住在华西坝齐鲁大学内,我带了一件作品去了。见过之后,他看了画说:“在成都开画展,人事第一,作品第二。”我说 :“二十年学画,未学人事。”他说:“那是开不好的。”我说:“既然来了,请大家看看。”后来我在小客栈里灯下草了一篇启事,其文曰: 

“俨自知学问,好弄笔墨。比来二十余年,不敢自谓遂窥六法藩篱。顾于往哲名迹,略得寓目。间览山川,留情云树,每成一图,废寝忘食为之。觉古人造化,所在倶师,心神通悟,情性移化,襟怀既旷,风节斯厉,诗为心声,画贵立品,夫岂异哉。良亦木强之姿,不能委顺时俗,是以乐志田亩,耒耜躬操。冬夏读书,春秋出游,穷岩幽谷,兴到足随。况以西川山川风土之美,向往之情,积有日矣。会更丧乱,因缘入蜀,乃逼贱事,四载巴渝,辄用为叹。今则幸遂夙志,将登峨眉,上青城,卷轴自携,道出上郡,窃欲问艺于贤达之前,得一言以为重。夫物有感召,赏音匪远,而敝帚自珍,固亦不作善价以沽。嘤既呜矣,求其友声,惟褒惟贬,可师可友,并世君子,幸有以教之。” 

后来四川名士芮敬于先生说我这篇文章有东汉人气息,经他揄扬,画展得到好评,有的人甚至说我爆出一个冷门。尽管如此,没有后台捧场,卖画成绩上不会很好的。但也多少卖了些,足够川旅费以及一切开销,我又补充了若干幅,准备下一个码头到乐山去开画展。此时武汉大学西迁在乐山,画展期间,校长王星北和教务长朱光潜两先生来参观。他们说是到四川以来看到最好的一个画展,这对我鼓励很大。我回重庆之后,朱光潜先生还给我一封长信,讨论美学和绘画的事,可惜这信后来丢失了。我的画在乐山也卖去一部份,又补充了一些,接着又到宜宾去举行画展。三个码头跑过,历时三个多月,回到重庆 ,已是初春时节。在厂区遇到陈厂长,我说:“请假时间未免太长了。”他说:“像你这样的人,国家应该养你。”我不知道他的本意如何,但听起来心里甜滋滋的。 

此行认识了一些人,如在青城山上清宫,经老道介绍,认识了彭袭明。他是江苏溧阳人,独自一人逃难来四川,住在青城山。他比我大两岁,此时三十三岁,尚未娶妻。能文能画,善书,有武术,住在张大千楼上,但两人从不交谈。八一年去香港,和他见了面。他以教画为生,已是七十多岁的老翁了,还是没有老婆,真是一个异人。 
此行游历了青城、峨眉、大佛寺等名胜。我到乐山已在十一月中,峨眉下过初雪,人们说已是封山季节,不能上去了。我慕名峨眉已久,今日已到山麓,佳景在前,岂能不去,能上多少即多少。在重庆时,听人介绍说峨眉以后山最胜,遂准备从后山上,前山下。于是从报国寺出发,经过白龙潭,下午一时到洪椿坪。实则我误听人言,由正面上山,可以畅游洪椿坪以下如伏虎寺、纯阳殿、万年寺、清音阁、双飞桥、牛心石、黑龙江栈道等处,坐失胜览。本拟下山可补上,而人事不可预知,下山病足,雇背子仍由后山而下,不经前山, 至今引为撼事。在洪椿坪时,因为饭已开过,不再供应。我吃了些干粮,就继续前进。和尚说:“上山到九老洞,还有三十里,都是石级,路不好走,中间无人家,还是在此宿一夜,明天觅伴一路走为好。”我想时间尚早,遂不听他劝告,独自一人上山而去。行了一段路,不过午后三点多钟,雾雨濛濛,天像黑下来的样子。路的两旁,丛篠高过人头,不知是鸟是兽,啼声怪异,此起彼落,我开始有些慌起来。鼓足勇气,略不稍息,于五时许到达九老洞 。衣履尽湿,和尚说我一天跑到九老洞,走得快。于火上烘干衣服,明晨继续前进。将近洗象池,一路冷杉,中鲜什树。虽已下过雪,但天色转睛,路上雪已融化,不过天寒很少游人,所以猴群也已远去。继行至大乘寺,午后登金顶,宿卧云庵。也是重庆友人介绍,说晚间在舍生崖上是俯瞰佛灯最好的去处。因游客稀少,和尚不做接待工作,在做“雪蘑芋”(雪蘑芋是峨眉名产。用橡栗做成豆腐,利用峨眉山顶冬季酷寒,经过结冰晒干而成。)门外,云海千层,仰望上穹,青苍无际,日光斜照云层之上,经过折光,形成光环,人影映在光环之中,是谓“佛光”。入晚云开山露,舍生崖直下万丈,谷底丛翠之中,灯火数十盏,徐徐移动,是名“佛灯”。此在青城 山上清宫,入夜于赵公山中,多有数百盏,同此情景,名曰“圣灯”。实则同为一物,但磷火青色,而此灯火,其色带黄赤色,可知并非磷火,却不知何物。在山顶宿两宵,稍作游览,即下山,而两脚沉酸,不能举步,勉强回至大乘寺,宿两宵,仍不见愈 。和尚为觅一背子。所谓背子,乃一壮汉将一木架横至肩上, 我凭轼而坐,两手适及其头顶。壮汉手持木杖健步如飞,杖端铁钉,触及石磴,铮然有声 。想取便近,他也取道后山而下,以至虽到峨眉,于诸胜迹,交臂失之。 

此行我自陆路至成都,至成都后至灌县、上青城观水离堆。于是沿岷江乘木船下五通桥,经乐山、犍为而至宜宾,改乘小轮经泸州、江津而回重庆。中经乐山大佛,小南海石壁诸胜 。名山归来,造化启发,每多佳想。我常谓域内山水,以四川为第一,匪特震烁人口有名之处,佳丽自不待言。即如寻常一丘一壑,平冈远岫,丛林仄迳,无有不可观者 。自刘家花园东行约三里,有市集曰马家店者,集后平峦一带,有次秋雨乍晴,岚翠犹湿,白云红树,烂然如锦。因忆恽南田有记黄子久《秋山图》一文 ,读之不胜神往,而名迹久堙,结想为劳,及今忽见此景,惊呼“黄子久,黄子久”,恐黄子久犹有未到处。一旦得之,引为快事,归后不能忘怀。数日后重到,山峦犹昨,而神采顿殊,遂致索然无味 。犹以为晴雨不同,故相差异。后于雨后再往,亦非旧观,固知观山须有缘,即如胜境,更须天时,始称联壁。


  
二十一


在重庆期间,公余每以片纸杂抄唐宋诗文,既不临帖,复以己意为之,成为似隶非隶的书体 。这种书体横划阔而竖笔细,也不同于金冬心之漆书,我自以为有古拙意。山东王献唐先生极称之,我也以此写信给冯超然先生,及胜利回来冯先生斥为“天书”,不好认识,我自己后亦之。我书法面貌数变,这是最突出的一次。书画家一生面目不能一成不变,长作此体,说明他坐吃老本,不动脑筋。我要发奋自勉,到老有变。书如此,画亦如此。

在重庆,工作之余,无可消遣。而江边一带,卵石平滩,连绵数里不断。此种卵石,只有浸在水中方见色彩花纹。故只有在水陆交界处,沿着水线,细心寻找察看,碰上运气,才有所获。我一有空即到江边捡拾,前后六、七年之 间,取精汰劣,最后得七枚。最佳一枚,作鸡心形,淡石绿色,上有翠竹一竿,挺然而立,下有兰草一丛,如同天成,极为难得。又一枚质如白玉,墨绿花纹,梧桐之下,一古装仕女独坐吟诗,神情宛肖,栩栩如生。又山水一枚,石质极细,黑色花纹,林峦村舍,曲折可见;背面平沙落雁,平沙一带,秋雁一行。此外尚有秋林夕照,梅雀寒林图等,皆属上品。同时也拾到一些螺纹五色石,皆如南京雨花石所产者,不成物象,虽也可观,但多看乏味。亦犹画中之抽象派,品下一等,终 不若有形象可求者为无上神品。我一向主张作画宜在似与不似之间,所以反对完全抽象画派。此虽细物,但可悟到抽象与具象之优劣。此七石我带回上海,置之案头,用作清供。 


二十二


一九四四年,燕因又生第五胎,为一女孩,取名陆音。至此我有五个孩子,加上两位老人、我和妻一共九人,食口众多。而币值日跌,物价踊贵,开门七件事,幸多实物福利。柴、米、油、盐、蔬菜、肉类,加之房屋、学费等均按人口发放,因之人多得惠亦丰。因此我虽工资微薄,而一家九口,得免冻馁,比之大学教授之生活,有过之而无不及。话虽如此,生活之压力,始终令人透不过气来。加之强寇压境,国步维艰,前途漆黑,社会上污吏横行,风气败坏,自上及下,喻利忘义,国家至此,不知伊于胡底。我辈小民只有得过且过,且图眼前,罔计将来,日日盼望胜利之到来  ,然明知果获胜利,亦不知出路何在。 

二十三 

一九四五年九月,我三十七岁。鞭炮声中,总算迎来了抗战胜利,且喜有归回故里之可能。当时所谓政府要员之类,以及有办法之商人等等,以前为发国难财而来者,今则以发劫收财为目的,乘飞机、轮船纷纷东下,还成立复员委员会,为这一班人服务。一般小民,是不在他们服务范围之内的。我东归心切,而对于回去的交通工具却一筹莫展。一家九口,根本无法搞到这些船票,而且在经济上也非力之所能负担。有些人急不及待,乘了木船回去,然而川江水急,礁石林立,稍一不慎,有如鸡蛋碰石头,随时有破碎沉没的危险 ,极不安全,恰好友人有做木材生意者,有一批木材由重庆放至汉口,答允我家免费搭乘。此时彭袭明亦已由青城山下来,到达重庆,候船回至溧阳故里。他住在我家几个月,买不到船票,遂相约同乘一只木筏结伴东下。 

这种木筏,是由百数以上的数围巨木扎成长方形的大筏,大约有一个篮球场大小,厚有二公尺;前后各有大木一根以校正方向,左右也各有大木一根以资推进。有一 、二十工人操作。在筏上撘了两个木棚,其一为工人坐卧、吃饭之所,其一归我一家使用。筏上伙食自理,安全不保。阴历正月十二日启碇乘流东下。在峡江之中,水流复杂,主要只有一股东流水,但在主流旁边 ,支流触及崖石,返回成为西流。操舵老大要明识东流水势,时刻控制木筏行驶在东流线上,才能不断东进。如果误入西流,就会倒退,或在原地旋转,经时不停。记得在万县下面,有次误入西流,在原地不断旋转,半日不停,经过竭力挽救,方才退出西流,归入东流原航道 。木筏行驶,全靠水流,流速慢,木筏也慢,流速快,木筏也快。平时虽然不快,但在过滩之后,乘流骏奔,一泻千里,有汽车般的速度。木筏触礁,不怕沉没,只怕搁浅,如是别无他法,只有拆散重扎,这样一拆一扎,往往费时一个星期。而最最危险者,是经过险滩,水流濆激,洄洑奔腾,以致缆索断绝,木筏打散,这样堕入江中,木与木互相撞,人处其中,一则无法上岸,二则众木夹击,顿成齑粉,性命俄顷,无或幸免。 

我在筏上镇日观山观水,风雨如恒。记得在入川时,乘坐轮船观看风景,两岸景物一晃而过,目不及瞬,只有看到前方,才稍有印象。而木筏 行驶徐缓,两旁景物,可以仔细观察,因而脑中印象丰富而深刻,正如杜陵所谓:“幸有舟楫迟,得尽所历妙”。山石之奇,长林古木,各家各派,无不齐备。至于经过各滩,因滩石结构不同,水势亦无有相同者,真是千变万化,各尽其致 。所以我说坐一次木筏,胜过坐轮船十次。由重庆到宜昌,走了一个多月,犹如补上了一次重要课程,得益匪浅。 

但此一月之中,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在万县上面十几里路的瀼渡附近,木筏忽而搁浅,不能行动,势必拆下重扎。人和行李暂时安顿在附近一座禹王庙里。这所庙宇,破败零落,根本无人居住。我们在一阁楼上清除垃圾,铺上地铺,暂避风雨 。我乘空雇了小船去万县会见老友李重人医生,同观太白岩之胜。宿二宵回至瀼,木筏尚未扎好。偶到附近走走,虽非名胜,而小山流水,村落丛树,无不楚楚有致,令人意远 。在禹王庙后面,山崖上种有油桐,经冬叶脱,只留白色的树干,与黑石绿波相映带,古香满目。想到故宫藏冷谦的《白嶽图》有此气息,故不必远至名区,随手偶得,无不胜佳 。木筏扎好,继续前进。日行夜宿,常需到镇上买米买菜,所以一路之上,常得上岸。如白帝城、神女庙,以及丰都城等处,皆得游览。丰都是沿江的一个平坝,旁即平都山,传为阴长生 、王方平得道处。后世连着二人姓氏为阴王,遂误会为阎王。山顶有洞,深不见底,人传可通阴曹地府。一路上山,两旁庙宇连楹,而乞丐之多,排肩接坐,数里不断。行至县府衙门之前,内有广场,观者拥簇,说是捉到土匪,大家都在看杀头。我在外面,俄顷一人挑出一付担子,两头各一木笼,内置人头各一个,青年模样,面目端庄,观之怵心。后来回去见挂在城门处。我后读《红岩》小说,有一节记述江姐爱人彭松涛被害悬首城门故事,回想当时所见被杀害者,可能是革命烈士,于此可见当时革命斗争之坚贞激烈。 

再下至瞿唐峡,两崖对峙,滟滪堆矗立江心。古往今来,有多少船只破碎葬身于此。今闻已经炸平,舟楫上下,更无顾虑。历人类有史可稽几千年,视为畏途者,亦惟有今日建设之伟大,为民除害有如此者。再下为巫峡,于神女庙前仰望神女峰,亭亭玉立于云雾缥缈之中。宋玉一赋,遂使千载骚人墨客望崖而兴遐想,则 文字之功效岂小哉!

再下为西陵峡,将至新滩,暂歇,筏上老大先去察看地形。新滩为冬季川江中最险之处。水流湍急,江水成一横阔短瀑。江中一石,将江面划分左窄右宽的两个通道,左为人门,右为鬼门 。人门水缓,过此尚得为人,而过鬼门则惊波汹涌,鲜有生望矣。我们木筏横度宽阔,只有鬼门可以经过。筏上老大先去侦察,回来后将木筏加固,审查维谨,并要我们将行李悬在空中,离地数尺,准备已定,放筏直下。新滩水急,轮船上行,马力不能胜任,需要绞滩机器以推助之。而此时绞滩机器适坏,以致上下行船只,在此下客以待转驳。有近万人在岸上待船,一齐过来观看我们的“精彩表演”。此时筏工并立筏首,操持定向大木,水声如沸,江面只见白沫翻腾,訇然巨响,盖住人语。驶至瀑布处,数围大木,柔如草芥,弯曲下沉。筏首舵工,水及腰际,在白沬中露出上身,洑流旁溅,筏面水深尺余,幸早将行李悬起,瞬息之间冲过急滩,安然无羔,额首庆幸更生。而余势犹历,不能遽止,其速如奔,凡十余里才止  。是夜宿于牛肝马肺峡下,再下泄滩,与新滩互为消长,于洪水期间,其险状胜过新滩,而今枯水季节,木筏经过,只觉长波播荡而已。再下为鬼门关,谚语有云“新滩泄滩不算滩,下面还有鬼门关”,则其险势不言可喻 。险礁露出水面,廉利如剑戟,中有一石,上鎸“对我来”三字。舟行至此,如对准此石行去,反得安然通过。如果稍作避让,反会撞在石上。木筏舵工,不知此理,驾驶失当,妄一避让,遂触在礁石上面,不能 再动;如果是木船,则成韲粉矣。但一拆一扎,又将费时。此地在黄陵庙附近,距 离宜昌仅有一百余里,我不能为此再等待一个星期,遂雇了小舟,连夜到达宜昌。三峡之行,由重庆出发,历时一月有余,到此结束。 
回想一路历经艰险,不特水急滩险,加之沿途盗匪出没,随在可虞。如有一段,木筏贪图赶路,连夜开行,有一匪船尾随十余里,紧跟不放,嗣看我们人多,不敢动手 。而在我们后面的木船,则遇到匪船,被抢劫一空。有次停泊尚早,我领了三个孩子,上岸在集上吃了馄饨,遂尔起眼,到夜土匪大呼靠过来。幸而木筏吃水深,只能停泊江心,匪徒无小船可渡,只造成一场虚惊 。总之此行冲昌险水,出入盗匪窟穴,艰苦备尝,不能尽言。事后思之,为之变色,可一而不可再。而回想奇丽之观,冠绝平生,则亦不可有二。彭袭明总结三峡之胜,说瞿唐峡如三代鼎彝,巫峡如两汉文章, 而西陵峡如六朝人词章,绮丽而趋于薄矣,可谓定评。 


二十四


我少时读《水经注》,关于三峡一段,文字隽永,令人屡读不厌。及今亲历其境,则又有文字所不能形容者。江上山势连绵不断,如展长巻。危岩穹谷,叠岭平冈,土坡石山,长云横霭 ;加之丛树林薄,古木老藤,新篁密竹,悬瀑奔涧,无不尽备。尤其江流湍急,洄洑激流,滩各异制,曲折开合,水流其间,变化莫测。我坐木筏之上,可以细审其势,得谙水性,而传统山水,各家各派,无不尽备,诚非轮船急驶所能仿佛一二。在三峡之中,走了一个多月,比读十年书得益更多。 

我自下生活到山水中去,从不勾稿,只是恣情观看。记得在灌园离堆旅馆中无意遇到关山月,翌晨同游都江堰。他有一本小册子,很细心地记录所见景物。我两手空空,不勾稿子,他劝我也勾些稿,我说看山看神气。吴道子所谓臣无粉本,并记在心,当然也是一种下生活的办法。不过日子久了,记忆淡薄,往往想不起来。我后悔没有听从关山月的劝告,迄今四十年,要想回忆在木筏所见,一切茫然,不复记忆 。但不管怎样,这次坐木筏,在我一生创作上,是値得纪念的一次。所以回来以后,直到于今,我常常画峡江图, 前后不下数百幅。也因有了三峡看水的生活体验,用勾线办法创造出峡江险水的独特风格,只行海内,为他家所无。从而得出结论,画山水必须到山水中去。自文沈四王以下,类在故纸堆中讨生活,陈陈相因,以致每况愈下。但是眼睛看了,必须用脑子想,大之所谓看其神气,小则一树一石,怎样表现,都要有个琢磨 。所以我总是主张每到一山,因其典型不同,表现的方法亦异,必须带些新方法回来,充实自己的创作方法,否则是白去一趟。

  
二十五


到了宜昌之后,滿想总可搞到轮船票,谁知船票都掌握在复员委员会手里,他们面向达官贵人、奸商豪富,从不设想为老百姓服务。我株守在小客栈里,一筹莫展,见有小轮拖木船招揽客人由宜昌下驶到南京,遂购票搭上。在一艘不太大的木船上,挤了近百人,一个人得到仅仅一尺宽的一席之地,象沙丁鱼那样塞满一船。几经周折,总算到达南京。 

在南京火车站买火车票,一人限购两张,我们一家大小九口人,须买八张票。我和妻子、两个大孩在窗口外排队。队伍很长,排到买票,售票员说小孩不算数,两个大人只可买四张。我据理力争,讵知有所谓维持秩序的伪警,不问情由,动手就打我耳光。为了不做日寇的顺民,我扶老携幼,千里迢迢,逃难到后方,八年抗战,吃尽千辛万苦,总算熬出了头,今日胜利归来,还受这样的侮辱,真令人心寒。 

火车到达南翔站,老家房屋,破坏不能居住,乃到我岳家斜泾村暂住,再作计较。我在重庆出发时,无意中背呤陆放翁“犹及清明可到家”之句,由重庆到家乡,走了五十余天,到家日,不前不后,恰是清明日,斯亦巧矣。

  
二十六


其年秋天,我到上柏去,见到住屋焚烧已尽,一片废墟。在我农场种地的诸暨人陈炳泉,我买进山地时,他就在这地上种蕃薯玉米等作物,其他还有些茶叶,我不收他地租,他代我看管地产 。抗战期间,他没有离开过。此时他的老婆已故,拖了三个男孩,艰苦地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着。地上清理得很好,梨树已长大,只是缺肥,瘦弱的枝条上稀疏地长着几个果子 。这梨是我从河南巩县引进来的优良品种,远胜当地所产。我采下若干,带到上海去,请冯老师品尝。他说品种甚佳,比砀山梨还好。我造了两间简易小房,以备来山居住,重整旧业。 

自我一·二八逃难时,患咳嗽,北游回来,发展为气喘,经治疗后,住在山上,一直未发。逃难去四川,起初二年尚无显著不适。一九四○年春天,游重庆南山,路上淋雨,回家气喘大发。从此时发时止,一直不断。尤其发后喘平,接着咳嗽不止,深以为苦。想到老杜旅蜀期间,其诗句有“肺气久衰翁”,“衰年病肺唯高枕”,“秋深苏肺气”等等,他没有说明是怎样的肺病,一再说肺气不适,没有说吐血等症状,因之我料想和我同样患的是气喘病。四川卑湿,容易得此痼疾,难以痊癒;心想若能东归,换一环境,可能会好。我回到故乡以后,还是没有好转。住在乡间,一至病发,咳嗽大作,经久不癒,须雇小船到南翔就医诊治,极为困难。为了就医方便,就在这年冬天,我在南翔镇东巿庄桥弄口借到门面房屋三间,楼下一间为厨房,楼上两间为卧室和画室,立了润格卖画。同时积贮作品,准备举行个展,以赡家用。我每日作画写字,这时候写冯承素兰亭序,日以二过为课。 

一九四七年我三十九岁,秋天,积得画幅百余件,到无锡举行个展。老友程景溪为我捧场。他在丽新染织厂任高级职员,认识一些无锡上层工商界人士,因之成绩甚好。这样我生活有了着落。我有祖传土地约一百亩。回乡之后卖去四十亩,准备在南翔东巿方家湾建造新房一所,聊以卒岁。 

 
二十七


我生平无别的嗜好,只是爱好旅游。到名山大川中去,可以开扩心胸,增进知识,又以绘画有直接帮助 。此时生活稍稍安定,我又有出游之念,乃约了住地南翔的朋友廖叔竹禾结伴同行。经杭州、绍兴、嵊县、新昌到达天台。在重庆时,认识一位姓申的朋友,是天台人,经他介绍住在他的亲戚家,还派了一位青年做我们的向导,从县城出发,登上天台山 。天台名胜,极不集中,两处相距每在二、三十里,我们遍历石梁飞瀑、桐柏宫、铜壶滴漏、飞帘瀑、华顶等诸胜,徒步而行,足足走了一个星期。此时杭州至天台的公路不能直达通车,我们又都行囊有限,过了嵊县,必须走路,所以十分辛苦,但兴致很好。那时只要我不发气喘病,还是能走路的。归途我们还迂道到了新昌大佛寺。

  
二十八


南翔古漪园是一所古建筑园林,为明末嘉定画家李流芳之侄李杭之所有。经过历代修理,还保存明代建筑四面厅,其中匾额“华岩墨海”四字为董其昌所书。其他亭台楼阁、土丘池沼,也布置曲折,引人入胜,数百年老树古藤点缀其间,益增佳趣。抗日战争前夕,由当地士绅发起,修缮一新。四方来游者无虚日,我也常至其处,于鸳鸯厅、不系舟、梅花厅等去处品茗憩坐,得到精神上的休息。抗战期间,被日寇以及地方上流氓恶霸等恶势力拆毁破坏,半瓦不存,数百年古树,也砍伐净尽,夷为平地。战后时平,地方人士筹划恢复之。于蔓草间搜寻旧址,用木牌标明建筑名称。这些木牌由我书写,立在地上。此时太仓宋文治在安亭师范学校任图画教师,偶来南翔,看到木牌书字,十分赏识。后来他在怀少小学吃饭,席间有我一位族兄,手里摇着一把折扇,宋拿来一看,是我画的山水,心中异之。于是他问知我的住处,两次上门,我都不在,第三次方始见面。宋文治于抗战期间在苏州美专肄业,学西洋画,后来对国画山水感兴趣,此时他新拜上海画家张石园为师,不过三个月。见到我后,十分倾倒,于是不再到张石园处,一心向我学习山水画。安亭距离南翔不过二、三十华里,火车半个小时可达,每星期他常从安亭来到南翔,借我的画稿回去临摹。以前他没有画中国山水画的基础,我无保留地尽心教导,他也用心研习,进步甚快,学到我的风格面貌,这样有二、三年,直到解放以后,他几次提出要拜我为师。我对前辈王同愈老先生“不为人师”的教导印象极深,所以坚决辞让,未允所请。我说:“将尽我所学无保留地教你,但不必有师弟子的名称。你要拜师,我可介绍你一个人,苏州吴湖帆先生,当今国画界巨擘,交游甚广,收藏亦富,你如果在他门下,可以多看名迹,多认识一些人士。”于是由我作介绍人,领他到吴湖帆家中,拜他为师。此时我已迁往上海,他每次到上海来,不到吴湖帆家中,还是到我家。我为他示范,当场画些册页扇面之类。我墙上挂的画,他要,我总让他拿去。这样,他收藏我这时期的画迹最多,大小总在百幅以上。他的画受我影响很深,酷似我这时期的风格。一九五六年,我受聘到安徽合肥工作,也带了他同行。后来回到上海,我把他介绍给刘海粟,由刘老出面,推荐他进入江苏省国画院。这封推荐信,由我起草,刘老签了个名。他到南京江苏省国画院后,经过刻苦学习,青出于蓝,卓然成家。我对他也参照王同愈称我“俨少兄”的做法,一直称他为“文治兄”,不以老师自居,但他向人介绍,总说我是他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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