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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郁:《匿名》是一部有思想的小说吗?

 真友书屋 2016-02-17
《匿名》
王安忆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1月第一版
定价:3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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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作家都有担心自己写不动的时候,眼看着一茬一茬的后辈蜂拥而上,越写越好,就会担心自己的写作是不是已经被遗忘了。鸡汤话说,最难超越的当然是自己,但是眼看着同辈作家中仍然新作不断,也是会让人心理失衡的。


与王安忆同时代的那一批作家,还有很多仍然笔耕不辍的,阎连科的写作是越来越生猛,看不到一点灵感枯竭的苗头;贾平凹的写作不瘟不火,两年一部长篇,从容淡定,能保持这种旺盛的写作能力,让人不得不敬佩;莫言获得诺奖之后也丝毫没有松懈,闭门写作,一门心思再创高峰。除了这些同辈和朋友,七零后作家也逐渐成为了文坛主力军,新作不断。王安忆的新作《匿名》最早连载的《收获》杂志上越来越多七零后八零后的新作。这种夹缝中生存的状态,时刻让她有种紧张感。

王安忆说她羡慕莫言、阎连科那些生活经验丰富的作家,而自己的生活过于简单,生活经验单调和不足导致写作停滞,所以只能借助听来的经验进行创作。这种言语之间的不自信是对自我多年写作之路的否定——否定不是推翻,不是因为自己以前的写的作品不好,而是不想重复自己的写作模式和经验,想重新开始,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种自我超越的意愿是好的,但是如果没有足够新的经验积累,强迫自己进入状态,最终完成的作品,根本不是她所能掌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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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的故事就源自她在信访办采集别人的故事加工的结果。那个听来的故事也十分简单,一个女人诉说他的中学教师丈夫,在游玩雁荡山的过程中失踪了,学校方面以此为由想停发老师的退休金。如果让我们任何人听到这个故事自然会觉得,那个老师失足坠崖了也未可知,好像也没什么由头。但王安忆总是琢磨这个失踪者的故事。有次,她去她母亲当年知青下放的温州苍括山故地重游,在一个山坳里,那个失踪教师的故事,在这个隐秘的空间激活了。这就是《匿名》里人物被绑架,重新被放置在这个蛮荒之地的故事基础。





《匿名》的故事层面有两条线:一条线是杨莹瑛的丈夫失踪了,她开始在城市里通过各种线索和人际关系寻找他;另外一条线是他被误当做欠债公司的老总吴宝宝,被绑架,扔到了深山旷野,又失忆了,从此在山坳里挣扎着生活,重新学习基本的文明,想极力回到城市,回到那个文明世界里。我们在主人公的名字就开始注意到“匿名”的属性。作为一个老上海的退休职工,他供职于这家私营企业的时候,只是一个打杂的员工,他甚至不知道公司老板是谁,别人也不知道他是谁——也许,不是不知道,而是在公司这样的场合,你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没人在意你是谁。


这其实是城市孤独的本性,你是城市的一份子,在不同的职业和环境里,你有不同的功能,仅此而已,但是作为人的属性没有人在意,你只是工厂流水线上的一颗无名的螺丝钉,是偌大城市中的一个家庭单元里的分子结构,你的身份只能附着你的家庭和公司之上,除此之外,你是一个可以被忽略的无名者。在家里的时候,他是杨莹瑛的丈夫,是女儿的父亲,是孙女的爷爷,这属于私人领域的身份属性。所以他就是他,我们始终没有知道他的名字,也正因为这种匿名的属性,他被阴差阳错地当作公司的老总吴宝宝绑架到了深山里。

小说开始时,杨莹瑛发现丈夫下班没有回家,开始通过各种关系寻找他。但是这种寻找被赋予了文明世界的荒诞,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从一种关系到另外一种关系,抽丝剥茧的叙事,很容易产生流水账式的阅读印象。也许正因为如此,在这个故事线里,王安忆才借助推理小说的形式,利用侦探小说的悬疑感,营造出推进叙事的动力,这是很多小说家喜欢尝试的写法。但是在城市密集的空间里,王安忆忽略了这个巨大的城市空间不停地游走会给读者赋予一种高强度的审美疲劳。

而在另外一个层面里,当他从文明世界被推搡着进入到一个日益原始的世界之后,所接触的人物角色也全部用各种代称。而且为了切合“匿名”的属性,他还用各种荡开的闲笔讲述那些被文明抛弃的原始人的故事,这样在一开始就想极力交代清楚人物关系的写法,反而打断了叙事节奏,让整个叙事空间变得臃肿不堪。这是作家对自己写作能力不太自信的缘故,害怕在后面的叙事中没法让人物凸显自身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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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采访中总是谦虚地说自己比较笨,不是特别聪明的写作者,因为“聪明人可能会用一个很关键的情节就把所有问题一步就处理掉。可我还是需要一步步来处理,所以上半部更像是在处理各种各样的关系。到下半部所有问题都解决了,我写得就更自由了。”这种暗示其实有点不像话,阅读者不会考虑到你下半部的故事精彩程度,而极力忍耐你在上半部的枯燥和粗疏。阅读的感受和经验是统一的,如果你在开始就无法吸引住一个阅读者的注意力,还想强迫他们读完整本书,多少有点强人所难。成功是整体的成功,局部的精彩也没法掩饰写作整体上的缺憾。

而且,在字里行间,王安忆的叙述有种极度的焦虑,她控制不好自己的叙事节奏,找不到合适的节点舒缓自己的叙事压力。像两个绑匪吵架争辩是否抓错了人,他到底是不是吴宝宝,就出现了这样令人极度不适的绕口令式的废话:“黄脸人坚持'吴宝宝’就是'吴宝宝’。黑脸人则咬定'吴宝宝’不是'吴宝宝’。黄脸人笑问,'吴宝宝’不是'吴宝宝’,且是什么'宝’呢?黑脸人急扯着嗓门辩,这'吴宝宝’不是那'吴宝宝’。黄脸人咯咯笑个不停,那'吴宝宝’是哪'吴宝宝’呢?”下面还是两人争辩的废话一大通,阅读这样的片段,我不知道意义何在。

跟着叙事往后走,他被绑匪带到了深山之后,遇到了一个哑巴。如果我们考虑到王安忆所说的,这本小说是一本隐喻之书,大概是想赋予哑巴这个角色一种原始状态的人性,所以第四章开篇又用闲笔交代了哑巴的孤儿一样的成长经历,仿佛他是远离文明世界,是自然的原始生物。他们之间无法用文明的语言交流,只能借助于工具,用一个半片的犁铧在地上比比划划。但在这个片段里,有个奇怪的反转,他们交谈的方式是写字,正如他所想“万没想都哑子是个识字的人”,而且这种识字,已经不是简单的交谈。不是他教哑巴识字,而是哑巴用写下的古旧的文字教他重新识别自然中的万物,比如何为菰?何为枳?何为稷?这是一个让文明人重新习得文明的象征。

这个片段到这里还是能让人察觉到作者的用意,但这个场景接下来就过度消耗了:“哑子沉吟良久,缓缓写下一个'农’,他就写下一个'工’;哑子再写'乡’,他写'城’;哑子写'田’,他写'市’;相对概念的字倾注而下,源源不断,两人都很兴奋。字写到山外边去,又转回来,哑子写'山’,他写'水’,从'水’开始,相对性又合而为一。哑子是'涧’,他是'溪’;哑子'流’,他'河’;哑子'川’,他'海’——'海’字一经写下,两人都是一怔,他感到目眩。”这样的片段已经是在测试和考验读者的阅读耐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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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这两个例子是想说明,《匿名》的写作构思足够巧妙和震撼人心之处,但是王安忆有过度写作之嫌。这是面对自己不熟悉的题材,奢望通过大量的描写强化深度的不自信的写照。说白了,玛德莲蛋糕很多人都吃,但能像普鲁斯特那样写作的却少之又少。一个作家想写出什么东西,并不代表就能写出什么。这个中间的差距在于,如何用清晰而精准的语言描绘出自己的感受力。

王安忆最好的作品都是贴近人物写作,写她熟悉的上海弄堂故事,写自己家族的历史,写知青经历等等。当她不满足于这样的熟悉题材,渴望写出一部拉开现实的距离,写一部完全陌生的作品时,作为读者当然敬重这样渴望超越自己的作家,但是作家也要清晰知道自己的优势和劣势在哪里。

写一个形而上的故事需要很到的勇气,用隐喻的方式写作,用评论的叙述推进人物关系,用思想来直接诠释小说,博尔赫斯、米兰·昆德拉、库切、保罗·奥斯特、苏珊·桑塔格都有很好的借鉴。桑塔格就曾说她最大的梦想是写有思想的小说,但这并不意味着用思想写小说。昆德拉小说中哲学的思辨最多,但他并未成为小说中的哲学家,反而被称为“小说的诗人”,文学的诗意是通往思想的唯一通道。这样的写作需要足够技巧才行。

王安忆这些年在大学教授写作,大概也一直在揣摩这样陌生化的方式写作。但最基本的方面上,比如就像加缪所言,一位作家首先要学会的技巧,就是如何将他感受到的转换成他想要让人感受到的。伟大的文学当然需要伟大的构思,《匿名》的主题是可以总结为“一次文明的重新进化”,这样宏大的主题,需要一个更为谨慎的书写,需要重新考虑到你的风格、技巧、语言,乃至读者的接受程度,因为如果你所想的,想要传递给读者的东西,如果没有很好的表达出来,就算你有多么伟大的构思,也只是半成品。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敬佩王安忆这样的作家不断地尝试写陌生化的作品,但是《匿名》的尝试并不很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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