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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清春嫩 天与奇绝 ——辛弃疾咏梅词赏析

 川雪898 2016-02-17

       川   雪

 辛弃疾是一位叱咤风云的军事家,业绩卓著的执政者,创作丰厚的词作家。他二十二岁领兵起义,于五万敌军中擒叛首南归,撰写《美芹十论》、《九议》等精辟的军事著作,平寇、赈灾、建军,业绩辉煌,只要朝廷给予机会,在边塞之远,或庙堂之高,一试经纶之手,他就可以建树盖世之大功,成就抗金复国之伟业。如此奇才,百世少有,可是一直未得到重用,却遭谗被妒,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年仅四十二岁就被免官退居上饶。一腔幽愤,不时从词中喷发出来,眼中流泪,心中流血。但他深知言谈惹祸的厉害,以及祸从口出所招致的麻烦,所以他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所作词多用比拟,典故,含蓄蕴藉,其幽愤之情往往婉转出之。他的咏梅词,多用比拟手法,在赞美梅花高洁品格之中,含蓄婉转地寄托了自己的身世之感。

 先看他的《念奴娇·梅》:

  疏疏淡淡,问阿谁、堪比天真颜色。笑杀东君虚占断,多少朱朱白白。雪里   温柔,水边明秀,不借春工力。骨清春嫩,迥然天与奇绝。    常记宝篽寒   轻,琐窗人睡起,玉纤轻摘。漂泊天涯空瘦损,犹有当年标格。万里风烟,   一溪霜月,未怕欺他得。不如归去,阆苑有个人忆。

 词的上片写梅之风韵,赞美梅花独出凡花的天然标格。开头二句写其颜色。“疏疏淡淡”,谓其花影稀疏,花色浅淡,颜色天真自然,没有什么能与其天然的风韵相比。词人以带有感情色彩的反问语气落笔,对梅花的喜爱赞美之情溢于言表。“笑杀”二句紧承上文,对此做进一步描写。在这里,词人使用映衬的手法,言在东君的管领下,有的花白,有的花红,红红白白,颜色甚多,但山下千林花太俗,都没有梅花的神韵,枉称为花,实在可笑。词人在对众芳的肆意嘲笑中肯定梅花独出众芳之幽姿。“雪里”三句写其凌寒独放。言梅花长在水边,开在雪里,一味清新,十分幽静,温柔明秀,远非桃李可比。“骨清”二句是赞美梅花玉洁冰清、香嫩魂冷,骨格奇绝,具有超凡入圣的品格。

 词的下片写梅之遭遇,映带词人身世。亦梅亦人,充满对梅花的怜惜疼爱之意。“常记”三句写梅花曾一度受宠,被琐窗人“纤手轻摘”,插戴鬓边,何其荣耀。“漂泊”二句以人拟物,言梅花虽然漂泊天涯,形体瘦削,憔悴不堪,但风韵不减当年,依然冰清玉洁,高雅不俗。“万里”三句是说,不论是“万里风烟”还是“一溪霜月”,都无法使其屈服,表现出梅花的坚贞。“不如”二句借花言人,表达出词人的归隐情思。细读词之下片,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词人虽然是在写梅,却已将自己的身世之感融入其中,而以感慨系之,寓意很深,耐人寻味。词里的抒情主体情真而深,尽情抒发了赞美与怜惜之情,同时,在对梅花品格的赞美中饱含对自我品格节操的骄傲与肯定,词人赞梅实是赞己。

 再看《永遇乐·赋梅雪》:

   怪底寒梅,一枝雪里,直恁愁绝。问讯无言,依稀似妒,天上飞英白。江山    一夜,琼瑶万顷,此段如何妒得。细看来,风流添得,自家越样标格。                晓来楼上,对花临镜,学作半妆宫额。著意争妍,那知却有,人妒花颜色。    无情休问,许多般事,且自访梅踏雪。待行过溪桥,夜半更邀素月。

 词的上片写雪地里一枝梅花,面对漫天飞雪,“直恁愁绝”,好像是嫉妒雪的洁白。接着笔锋一转,说“如何妒得”,这“琼瑶万顷”,使得梅花更添风流,“自家越样标格”。下片写美女对花临镜,学妆宫额,著意争妍,可没想到却“人妒花颜色”。只好访梅踏雪,邀素月为伴,聊度时光。词人将梅花比喻成美丽清绝之女子,她含愁带忧,在白雪的映衬下更添越样标格。词人满怀赞美与欣赏之情,以女子之态写梅花之态,以女子之心写梅花之心,词人体察入微,以浓墨重彩之笔,细致描摹梅雪之风度与标格。这梅雪的标格,正是词人自我形象的写照。

 再看《瑞鹤仙·赋梅》:  

   雁霜寒透幕。正护月云轻,嫩冰犹薄。溪奁照梳掠。想含香弄粉,艳妆难    学。玉肌瘦弱,更重重、龙绡衬著。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               寂寞。家山何在,雪后园林,水边楼阁。瑶池旧约,鳞鸿更仗谁托。    粉蝶儿只解,寻桃觅柳,开遍南枝未觉。但伤心,冷落黄昏,数声画角。

 这首词作于绍熙三年至绍熙五年(11921194)闽中任上。此词赋梅,形神兼备,全用拟人手法,且有寄托。起笔三句,勾画出一幅冬末春初月夜景象,以景衬花,更显花之迷人。以下写梅花临水照影,一似佳人对镜饰容,并以耻于“艳妆”,显现其疏淡清瘦本色。“倚东风”两句,想象春风中的梅花,像美人流盼一笑,百花顿失颜色。下片以“家山何在”,唤起寂寞之叹。雪园水阁,梅花深感寂寞;鱼雁难托,虽有旧约,但托谁捎去书信?粉蝶不解,它们只懂亲近桃柳,哪管梅花开遍南枝!梅花只得于黄昏画角中,自伤冷落。

 此词以浓墨重彩之笔赞扬梅花之美 。词人笔下的梅花,“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其倾城之姿却“伤心冷落黄昏”,在“数声画角”里哀伤。梅花寄寓着词人对自己人品的自期,命运的叹息,同时又寄托家国情怀。

 稼轩再度仕闽,略知国事难为,虽勤于政事,但内心深感孤寂,聊借咏梅以抒心曲。   

 再看《洞仙歌·红梅》:

               冰姿玉骨,自是清凉□。此度浓妆为谁改。向竹篱茅舍,几误佳期,招伊怪  ,满脸颜红微带。 寿阳妆鉴里,应是承恩,纤手重匀异香在。        怕等闲  、春未到,雪里先开,风流煞、说与群芳不解。更总做、北人未识伊,据品  调,难作杏花看待。

此词赋红梅,词人从“红”字落笔,以多种形象比喻梅之“红”色:“红”是美人脸颊上的一点红晕,是寿阳公主承恩后的羞态,是“冰姿玉骨”美人的偶尔浓妆,是明净白雪里的风流媚姿。“红梅”的风韵在美人的爱情故事里流转呈现。并在与群芳的对比中,突出红梅的雅洁高标。

 再看《鹧鸪天·用韵赋梅》(三山梅开时,犹有青叶盛,予时病齿) 

  病绕梅花酒不空,齿牙牢在莫欺翁。恨无飞雪青松畔,却放疏花翠叶中。

  冰作骨,玉为容,当年宫额鬓云松。直须烂醉烧银烛,横笛难堪一再风。

       词人适逢牙病,但仍不顾病痛,绕着梅树观赏。词中“冰作骨,玉为容。当年宫额鬓云松”,借美女之姿写梅之形神,突出了梅花冰清玉洁的高雅品格。词人对梅花的喜爱与赞美之情溢于言表。

 再看虽未名咏梅,却处处咏梅的《卜算子·寻春》:

  修竹翠罗寒,迟日江山暮。幽径无人独自芳,此恨知无数。

  只共梅花语,懒逐游丝去。着意寻春不肯香,香在无寻处。

 这首词不以梅花为题,却与咏梅密切相关。词以“寻春”为题,描述美人寻春。全词运用了朦胧含蓄的表现方法,表现一位佳人的幽独神情。青翠修长的竹林,夕阳斜照,江山美丽,身着轻纱薄袖的佳人,在幽静无人的小路上,寻找春之神。她独自徘徊,香气袭人,而她的心头之恨,却不知有多深。她懒得追逐飞絮游丝去寻找春神,她与梅花投缘,只与梅花私语,似乎与梅花有不解之缘,一见如故,攀为知己。佳人似梅花,梅花拟佳人。梅花的不谄谀、不趋势、不借春工之力、孤芳高洁、凌寒尤艳的品质,也就是佳人的品质。这就是词人审美观念的外化和人格理想的寄讬。篇末,词人以赞论的方式,对于佳人的寻春,给予点评:“着意寻春不肯香,香在无寻处。”意思是说,如果着意、带着私心去追求春之神,则未必能得到春天的雨露,未必能够芬芳四溢;如果像梅花那样,无意于寻春,不借春工之力,在春天来到之前就开放,春天来到之后,则开得更茂盛,其芳香就会充满宇宙乾坤。

 词以歌颂梅花的品性结意,归结到对孤芳高洁、不借春工、不畏严寒的梅花品性的赞扬,归结到对高洁自律、不畏艰难的人格理想的歌颂。这种理想的人格,不阿谀奉承,不贪一己之私利,不计一己之虚名,这正是词人自己身世、理想的寄托。词人对梅花特质的咏叹,在许多时候,都不离自己的身世,都敞开自己的心扉,其雄心、其襟怀、其魄力、其智略、其幽愤伤感之情,在不经意之中,从字里行间隐隐泛出,涵蕴了浓郁的身世之感。

 再看《生查子·重叶梅》:

  百花头上开,冰雪寒中见。霜月定相知,先识春风面。

  主人情意深,不管江妃怨。折我最繁枝,还许冰壶荐。

 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辛弃疾在青年时期满怀报国雄心,渡江投奔南宋,然而南宋朝廷的所作所为,使他大失所望。主张抗金,收复中原的仁人志士屡遭投降派、主和派的打击。辛弃疾曾向朝廷上《美芹十论》、《九议》等奏章,力主抗金,反而受到当权者的猜疑。辛弃疾看到了在寒风中盛开的重叶梅时,他赞叹重叶梅不畏严寒的精神,不怕雪虐风威的高尚品格,于是写下了这首词。

 上片写重叶梅在雪中独放,下片写重叶梅受到主人喜爱及主人对重叶梅的情深意重。词中对重叶梅的形态并没有进行描摹,而是突出其不畏严寒的精神,深得咏物词“取形不如取神”之真谛。

 开头二句写重叶梅雪中独放,写出重叶梅不怕风雪严冬,在百花开放之前开放,从容自如,从而突出重叶梅不怕雪虐风威的高尚品格。三、四句写梅花报春。在早春开放的重叶梅,与寒霜冷月相知,与宋代诗人晁无咎说的“一萼故应先腊破,百花浑未觉春来”(《次韵李秬梅花》)意思相近,在“百花浑未觉春来”的时候“先识春风面”,具有先百花而报春的先觉者的独特风神。南宋诗人陈亮说:“欲传春信息,不怕雪埋藏。”(《梅花》)宋代词人向子湮在《虞美人·梅花盛开,走笔戏呈韩叔夏司谏》中也说:“满城桃李不能春,独向雪花深处、露花身。”写的都是“雪里已知春信至”的品格,表现出重叶梅在百花开放之前的特性。

 五六句写重叶梅受到主人喜爱和主人对重叶梅的情深意重,而且主人对重叶梅的喜爱从没动摇过。这两句词除了说明主人爰梅之外,也从侧面衬托出重叶梅之美与可贵。最后两句词紧承上句“情意深”,是对主人爱梅之情做具体的描述,写主人把最好的重叶梅折下来,插在冰壶水中,供自己和友人玩赏。从主人再一次折重叶梅那一方面来说是花、人合一,暗含寄托。

 重叶梅在百花开放之前开放,在寒风凛冽中独自绽放,表现出重叶梅的不惧风雪;主人对重叶梅的情深意重,把最好的重叶梅折下来供友人欣赏,更加表现出主人对重叶梅的喜爱。

 这首词在赞美梅花凌霜傲雪品格之时,寄托了自己的命运与身影,也抒发了自己孤高脱俗的志趣和超卓挺拔的个性。

 再看《江神子·赋梅,寄余叔良》:     

  暗香横路雪垂垂。晚风吹,晓风吹。花意争春,先出岁寒枝。毕竟一年春   事了,缘太早,却成迟。       未应全是雪霜姿。欲开时,未开时。粉面朱   唇  ,一半点胭脂。醉里谤花花莫恨,浑冷淡,有谁知。

 作为赋梅赠人之作,词中的白梅与词题上的被赠者之间应该有某种联系:品格的联系或者身世的联系。好在梅花的品格与它的身世,在词人眼中本有因果联系;而余叔良的籍籍无名,似也可以让读者生发“品、运似白梅”的联想。这样,一首以咏白梅为中心的咏物词,就有了人事寄托的袅袅余味。

 上片由景入情再入理,写白梅冒雪开放的情态和词人对梅花这一“行为”的看法。起句重笔描写梅花凌寒冒雪开放的情景:在白雪飘零的时候,被冬日的寒风早晚不停吹拂的白梅,已经悄悄开放。在扎眼的白雪中,人们几乎看不见它的花朵,但是却呼吸到了它的横路暗香。接下来,词人忍不住要揣测这种肯于凌寒开放的梅花的心思,觉得它是为争先迎接春天而不惜在一年最寒冷的时候绽放于枝头。“毕竟”三句是词人对它的行为加以叹息:现在毕竟是一年的花事已经结束的时候,梅花因为要早,却反而成了一年中最晚开放的花朵。这样的叹息,不仅是为“心高命薄”的梅花而发,而且也寄寓着他对于人事因缘的深刻体会。

 下片更集中地表达词人对于“浑冷淡”的白梅的幽怨。在这种幽怨当中,不仅打入了词人自己的生命体验,也打入了词人对友人冷落不遇的真诚理解。过片语气突然一转,说这具有“雪霜姿”的白梅,在将开未开时也不一定全是似雪如霜的白色。那么它那时又是怎样的颜色呢?接着就回答这个潜在的问题。它曾像“粉面朱唇”的美人一样,有着一点儿胭脂之色。言外之意是,等到完全开放(花冠遮住了花萼),却成了浑然的白色。白梅从未开到开放的颜色变化,不仅是对于自然现象的真实记录,更在于表达了词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痛惜之情。结句故意对这清冷素淡的高雅梅花致以“微词”:你既如此素雅脱俗,就莫怪世人不欣赏你。这样的反话,道尽了情深若浅,钟情若恨的复杂心理矛盾。词人对于白梅这一自然物下这样的重辞,表明他早已将它当成了某种人品、某种人的命运的象征。这样的人品和命运,既然引发了他不醉酒就无以摆脱的愁情,醉了酒也不能摆脱的幽恨,显然是包括了他对自己的人品和命运之看法的。

 词人二十二岁率众起义、擒叛南归,二十六岁奏进《美芹十论》,表现出非凡的作战勇猛与军事谋略,实属古今罕见的早熟人才。可是迟迟不得重用,迟迟不能发挥他的经天纬地的才干。因此,与其他诗人词人咏梅不同,词人别开生面地感叹梅花“缘太早,却成迟”。篇末,进一层感叹梅花“浑冷淡,有谁知”!尽管梅花美艳动人,秀外慧中,香飘远近,但是,却具有一副处世冷静、淡薄名利的心肠。这种不阿谀、不逢迎品格,有谁能理解呢?有谁是知心呢?这里寄托了词人被黜退的身世之感,流露了词人高洁的情怀,蕴藏了词人深层的心理。词人最后将这首词寄给了余叔良,也许余叔良也是一个自感冷淡不遇的幽人,词人以这样的方式向他表达自己的理解和安慰。

 词人对梅花的喜爱,到老不改,看他的《临江仙·探梅》:

               老去惜花心已懒,爱梅犹绕江村。一枝先破玉溪春。更无花态度,全有雪精  神。        剩向空山餐秀色,为渠著句清新,竹根流水带溪云。醉中浑不记   ,归路月黄昏。

       词的意思是:自己已经有些年迈,有心爱惜花,可心已懒散,独喜欢围绕江边的村庄探寻开放的梅花。一枝梅花点破玉溪的春天。梅花没有一般的春花鲜艳娇嫩的样子,呈现在人们面前的全是傲雪耐寒的神韵。奈何只剩下青山欣赏这样的秀丽景色,为它(梅花)写些清新的诗句。水从竹根流过,溪水缠绵似云。陶醉于眼前的美景,浑然忘记了时间,归家时已是月上柳梢,时已黄昏了。此是词人闲居带湖之作。咏梅而扣住一个“探”字。惜花心懒而独爱梅者,梅花先于众芳开放,更冰姿玉肌,独立不阿。此咏梅而写人,讥嘲世俗而自抒怀抱。下片因爱梅而赋清新之诗,由“流水带溪云”,至“归路月黄昏”,足见探梅之时久,爱梅之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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