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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晏“丑闻”及当代反思

 无为洪建国 2016-02-22

在北宋词坛上,晏殊(字同叔,諡元献)、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父子才倾当时,名重后世,人称二晏、大小晏。明藏书家毛晋不吝赞誉,欲以晏氏父子追配李氏父子(李璟、李煜父子)。近人夏敬观亦云:“晏氏父子,嗣响南唐二主,才力相敌,盖不特词胜,尤有过人之情。”以二晏对北宋“士大夫之词”的首倡之功及其词风而论,毛晋、夏敬观等人之言实非溢美之辞,因此,这也是文学史上的盖棺之论。盛名之下,遂有佳话流传,二晏自不例外。只是有些佳话,如果换个角度或以今人眼光来考量,则难保不成“丑闻”了。

先说大晏。晏殊最著名的一阕词莫过于《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其中尤为人称道的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两句,杨慎《词品》评为“二语工丽,天然奇偶”,卓人月《词统》赞曰“实处易工,虚处难工,对法之妙无两”,均属至上的品评之语。然而,若追问起这副“天然奇偶”的着作权问题,晏殊却难以独占其美了。据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复斋漫录》记载,晏殊与江都尉王琪晚饭后一同散步,“时春晚,已有落花,晏云:‘每得句书墙壁间,或弥年未尝强对,且如无可奈何花落去,至今未能对也。’王应声曰:‘似曾相识燕归来。’”原来,所谓“奇偶”乃是晏殊的苦吟与王琪的天才碰撞的结晶,是二人合作的产品。晏殊独署己名,而不作任何说明,如果不是剽窃他人成果,至少也有掠美之嫌。

但相对于小晏而言,大晏犹算“厚道”。晏殊对自己名下的名句至少还有一半的着作权,而晏几道则不啻于赤裸裸的抄袭。其《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向负盛名,当中“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两句尤其出彩,故被清人谭献誉为“名句千古,不能有二”。自来论者也对这两句唱过不少赞歌,给小晏戴过许多花环。吊诡的是,名句另有出处,作者却非小晏。早在晚唐五代时期,诗人翁宏即作五律《春残》云:“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帷。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那堪向愁夕,萧飒暮蝉辉。”所以说,翁宏才是“落花”一联的原作者,晏几道只是原封不动地将其嵌入自己的词作中,按照今人的写作规范,是应当打引号或加注释的。虽有论者指出翁宏诗意境平庸,幸赖小晏的化用才使名句不致湮没,但这不足以洗刷小晏抄袭的既定事实。

当然,如此执着于着作权,确是苛求二晏了,也难免会招来“以现时观念解读历史”的诟病,因此,我在行文中一再强调今人的眼光、今人的规范,意在将历史置诸当下来解读。这就有如一面历史的照妖镜,可以照出当下的许多丑态与不合理。

二晏所处的时代,词赋仅是士大夫的一种消遣和娱乐,其受众也只局限于彼此唱和往来的几个人。作词对他们而言,并没有什么谋名谋利谋职称的不纯动机,而是有如私人日记一般,只作一番心灵的施洗。当时还流行一种叫做“集句”的文字游戏,就是摘抄前人的诗句,拼凑成新的诗词,藉以表达情愫。苏轼即写过多阙《南乡子》集句,用的尽是杜甫、白居易、杜牧、李商隐等人的诗句。因此,着作权的概念对他们几乎没有任何意义,与其说抄袭,毋宁说“文字认同”。时人或明清人将二晏的“丑闻”视为佳话,对他们的抄袭行径视而不见,正是出于同样的认同心理。

时下学界的抄袭剽窃事件层出不穷,丑闻堪与娱乐圈媲美,有人还因抄袭而暴得大名,直看得有良心者大跌眼镜。如果有人要援引古例,以二晏的掌故来为抄袭剽窃者开脱,那这人不是食古不化就是别有用心。原因很简单,首先,时代在进步,学术规范日益成型,引用他人着述必须注明、不得恶意剽窃他人成果、尊重着者等等是一个学人最起码的学术良心;其次,文字用于发表,或评职称等功利性行为,即可视为名利动机,抄袭剽窃他人成果的出发点已与二晏相去十万八千里。

近来又惊爆某大学教授多产、高产的秘诀就是自我抄袭、一稿多发,制造出大量的学术泡沫。此诚让人为学界担忧。说起古例,自我复制、自我抄袭现象倒也不少。还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副“天然奇偶”,晏殊就曾在七律《示张寺丞王校勘》里用为颈联,后又在《浣溪沙》词里再度使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为此提出委婉的批评:“今复填入词内,岂自爱其造语之工,故不嫌复用耶?考唐许浑集中‘一樽酒尽青山暮,千里书回碧树秋’二句,亦前后两见,知古人原有此例矣。”说古人原有此例,其实是清人微讽之意。时至今日,我们的见识当不较清人短视,而反为自我抄袭者辩解或寄予理解。在这个问题上,一切援引古例都是自我遮蔽与自讨没趣。要知道,自我抄袭行为只是徒增文字垃圾而已,根本无利于知识增量。

要说抄袭剽窃,今人的境界也是等而下之。晏殊若非偶得王琪妙对,相信他不会取巧,还会苦吟,直到灵感迸发的一天,因为他对创作的态度是细工慢活,“弥年未尝强对”。小晏化翁宏诗入词、大晏化诗句为词句虽有抄袭与自我抄袭之嫌,但均抄得成功、抄出化境,不仅没有对原着打折扣,而且大大提升了佳句的魅力,此诚难得。现在的剽窃抄袭专家则大不同,一方面赶着出成果,投机取巧,三五年就着作等身,哪有时间自己琢磨自己写;另一方面才学所限,把人家好好一部着作拼拼剪剪,弄得乌七八糟,让人不忍卒读。

现在的学者们真应当用心读读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所概括的乾嘉正统派“十点学风特色”,再以此自律律人,为纯净学术空气尽心尽力。否则,今人不仅要贻笑于后人,怕也要愧对前人吧!(凤凰视点)

吴润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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