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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做雕梁画栋客,专选寒林枯枝栖

 朴庐主 2016-02-23


  有这么一种鸟儿,它们不做雕梁画栋客,却专选寒林枯枝栖,一身漆黑,嗓音嘶哑,飞越霜天。此鸟儿名唤“乌鸦”。唐代以前,乌鸦在中国民俗文化中是一种有吉祥和预言作用的神鸟,有“乌鸦报喜,始有周兴”的历史传说。唐以后,方有乌鸦主凶兆的学说出现。由于寓意主凶兆,所以画中鲜少出现。后文人画兴起,画家多借枯树、乌鸦、寒天等意境突显画面的悲凉。 



古木寒鸦图 作者恽南田


文/朱良志


  中国画家画乌鸦,多画在暮色中。暮鸦,包含着很微妙的用思,值得玩味。


  恽南田的《古木寒鸦图》散发出浓浓的哀婉凄恻的格调。此为仿五代画家巨然的作品,画的就是暮色中的归鸦。在深秋季节,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一些习以为常的情景,古树、枯藤、莎草、云墙和寒鸦,但在南田的特殊处理下,却有独特的意味。左侧有南田一诗:“乌鹊将栖处,村烟欲上时。寒声何地起,风在最高枝。”落日村头,断鸿声里,晚霞渐去,寒风又起。地下,衰草随风偃伏;树上,枯枝随风摇曳,画中的一切似乎都在寒风中摇荡。他所画的古木枯树,树干没有一般所见的直立僵硬,树枝也没有习见的森然搏人的样子。在画家柔和的笔触下,干蜿蜒如神蛇,枝披拂有柳意,再加上盘旋的藤蔓,若隐若现的云墙篱落,树下曲曲的小路,逶迤的皋地,远处缥缈的暮烟,都是曲笔。这曲曲的景致,不是曼妙的轻歌,却是哀婉的衷曲。九曲回肠,委婉曲折,缥缈而不可测,所以,这幅画有一种神秘气息。画中对光影的处理非常细腻。这幅画特别引人注意的,是那一群暮鸦。晚来急风,在晚霞中,这群远翥的鸟归来了。虽然风很急,天渐冷,虽然是枯木老树,但远飞的鸟毕竟回到了自己的家。


  日将落未落,乌鸦将栖未栖,南田这幅画,画的就是这样的感觉。正所谓“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有一种不可言传的美。将栖,是一种回归的欲望;未栖,是一种闪烁和逡巡,一种不可把捉的生命感受。虽有可栖之枝,但大树迎风呼号,枝条披靡,哪里有个稳定的居处。人生哪有回归处,天底下哪里有永远安宁的港湾。南田说:“无可奈何之处,最宜着想。”这其实正是他无可奈何的感叹。所谓欲得何曾得,欲归何曾归,栖而未栖,归而未归,只是暂行暂寄而已。


扇面 作者唐寅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唐寅的一帧扇面,上画枯木寒鸦,其有诗云:“风卷杨花逐马蹄,送君此去听朝鸡。谁知后夜相思处,一树寒鸦未定栖。”这一树乌鸦“拣尽寒枝不肯栖”的描写,再现的就是人生命的窘状。


  漂泊几乎是人类无法摆脱的宿命,回归是人类永恒的呼唤。“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这样的“乡关之恋”几乎在每一个人心灵中荡漾过。即使是生活在信息化的现代社会,人类的家园意识还是一样的强固。只要人在旅途中,就注定无法不回望。


  人类的家园有多种,有家乡这样的家园,有国家这样的家园,中国古人合称此为家国之恋,还有作为心灵中真性的家园,等等。在艺术家的笔下,这种种故园意识往往混同一起,为我们理解这样的作品置下了广大的空间。故园的呼唤,由颤抖的心弦上传出,它往往是最能打动人的声音。


  我们今天读几千年前的《诗经》中的有关篇章,仍然不能自已。《诗经》中的《召南·殷其雷》道:“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诗写一个女子在惊雷欲雨之时,呼唤远方的先生归来。雷打得很响,你还在南山之阳。你为什么抛下我,匆匆疾行在远方。我的心上人,你快快回来吧!《王风·君子于役》则写日落西山,一个女子触景生情:“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不思。”黄昏是这样的可怕,我的先生出去服役了,在暮色中,牛羊急匆匆地下山了,鸡也咯咯地跳进了笼子,我服役的先生,你为什么不回来?这样的诗令人不忍卒读。中国绘画中的暮鸦颇类似于《诗经》中这些引发咏叹的歌。


寒鸦图 作者李成


  我们生活中不乏关于乌鸦的体验。天色微明,高空中有一群一群的乌鸦向远方飞去,偶尔还可以听到它们远去的叫声。而在暮色苍茫中,这些似曾相识的鸟儿又从遥远的天幕中飞回。寒鸦点点,界破高空的一幕,我们是不陌生的。中国人心目中的乌鸦并不是一种吉祥的鸟,古人就有见乌鸦哀鸣会遭殃的说法。但对艺术家、诗人来说,乌鸦又是他们喜欢表现的对象。在今天,城市化急剧膨胀,工业化带来的喧嚣,使鸟儿的栖息地越来越少了,乌鸦也少了。想来在恽南田的时代,乌鸦一定很多。秋风萧瑟处,雪落黄昏时。这些没有华丽羽毛、轻灵外表的鸟,黑压压地飞去,又成群地飞来,黑色的外表下藏着逡巡的目光,笨拙的身躯中裹着格外审慎的惊魂。这些神秘的鸟,引发了艺术家、诗人的无限遐思。它们远足、寻觅,惟恋旧时枝,不做雕梁画栋客,专选寒林枯枝栖,这些都折射出艺术家、诗人的精神世界。清戴醇士有题画诗道:“寒日下峰巅,西风起林杪。野亭时一来,秋空数归鸟。”数着归鸟,数着暮鸦,也盘点着自己的精神。


  这使我想到马致远那首著名的《天净沙》小令:“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王国维甚至说,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胜此也。


  枯藤盘绕,老树参差,数点寒鸦,在暮色朦胧中出没,小桥下一脉清流潺湲,临溪有数户人家。在这荒天古道上,又遇秋风萧瑟,孤独人骑着瘦马。夕阳一抹渐渐西下,唯有我这客子浪迹天涯。小曲极写游子浪迹之苦。从视点上看,第一句是由下往上,枯藤盘绕着老树,渐渐向上延伸,树顶上但见几点寒鸦在暮色中飞舞,它们都在向“家”中归去。第二句是视线低下平视。低头见小桥架临,一湾流水脉脉向前流淌,似诉说着自己心中的苦痛,而临溪而立的参差人家又暗扣自己游子之苦。此人家并非自己的“人家”,自己成了一个孤苦伶仃人。第三句直接写自己,古道荒天,渺无人迹,西风萧瑟,倍觉清寒,瘦马嶙峋,愈见可怜。马背上的独行人目之所见、心之所感即是如此情景,其心情不言自明。而末两句一改上三句舒缓节奏而变为急促,十个字突然吐出,宣泄其悲难自制的心情。


  暮鸦在这里出现,主要反衬“断肠人”的痛苦,作者写寒鸦,是写其在暮色中归飞之急,向着它的居所飞去,自己却在渺然无绪中向着不知所之处茫然地行走,两相比照,悲之何极。


  古代人由于交通不便,深受行役之苦,今天几个小时的旅程,在古代可能需要数月之工。跋山涉水,饥寒劳顿,日出时急急上路,暮色中觅孤馆暂栖。其间,晨时的雨,午后的风,夜来孤月高悬,黎明鸟儿聒噪,都可以触景生情,打破心灵的平衡。正所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漂泊的人,其实就是一只零落的鸟儿。


雪归图 作者戴进


  明代画家戴进有《雪归图》,其实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暮鸦图”。此图今藏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水墨,淡设色。戴进画多有精警之意,从这幅画就可看出构思上的独到之处。大雪漫天,寒风呼号,光秃秃的老树当风而立,狂风怒卷,枝丫纵横,力尽抖动挣扎感。一人衣衫正单,以袖掩面,被风卷向了归程。那抖动的衣纹、前倾的动作,都可以使人强烈感觉到急促感。这是漫天风雪中急切的归家人。戴进以他擅长的短促的线条、有力的勾皴、快速的节奏、粗犷的气势,烘托着抖动中挣扎的情境。


  清代康熙年间画家、诗人庄澹庵,是一位很有品位的艺术家,平生与周亮工、程邃等为至交。他有一首题画诗颇为世人所重,诗是题在当时一位叫凌又惠的画家的山水之作上的,收在周亮工的《读画录》中,其云:“性癖羞为设色工,聊将枯木写寒空。洒然落落成三径,不断青青聚一丛。人意萧条看欲雪,道心寂历悟生风。低回留得无边在,又见归鸦夕照中。”凌又惠的画不见了,庄澹庵的诗却使我们对画境有所测知。这首诗描写的是中国古代绘画中,典型的“枯木寒鸦”式的境界。寒冬里凄然的天幕下,枯木兀然而立,一丛丛绿筠点缀其中,更显得冬日的苍茫寒冷,雪意阑珊,寒风习习,一群归鸦在夕照中返回它们的家园。


  乌鸦是黑色的,在中国艺术家的色谱中,黑象征着简单和纯净。飞翔于天际的暮鸦,虽在黄昏中飘零,虽然它们是天地间的一群“寄儿”,但当它们汇入昊昊苍天,汇入到冥色的世界中时,便与这世界同在,俯仰于这永恒的宇宙中,便拥有了从容。放旷世界,哪个天际不是家!


  这从容和洒脱,是由融入自然、融入天宇而获得的。



责任编辑/薛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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