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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懂国画中的世界之四——暮鸦宾鸿

 容膝阁cqy 2018-09-29

宋    佚名    寒鸦图


暮鸦宾鸿

朱良志

 

中国画家画乌鸦,多在暮色中,言鸿鸟,多强调其“宾”的特性,一种永远在寻找归程的鸟。暮鸦、宾鸿中包含着很微妙的用思,值得玩味。


恽南田    古木寒鸦图

 

南田的《古木寒鸦图》发出浓浓的哀婉凄恻的格调。此为仿五代画家巨然的作品,画的就是暮色中的归鸦。在深秋季节,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一些习以为常的情景,古树、枯藤、莎草、云墙和寒鸦,但在南田的特殊处理下,却有独特的意味。右上有南田一诗:“乌鹊将栖处,村烟欲上时。寒声何地起,风在最高枝。”落日村头,断鸿声里,晚霞渐去,寒风又起。地下,衰草随风偃伏,树上,枯枝随风摇曳,画中的一切似乎都在寒风中摇荡。他所画的古木枯树,树干没有一般所见的直立僵硬,树枝也没有习见的森然搏人的样子。在画家柔和的笔触下,干蜿蜒如神蛇,枝披拂有柳意,再加上盘旋的藤蔓,若隐若现的云墙篱落,树下曲曲的小路,逶迤的皋地,远处缥缈的暮烟,都是曲笔。这曲曲的景致,不是曼妙的轻歌,却是哀婉的衷曲。九曲回肠,委婉曲折,缥缈而不可测,所以,这幅画有一种神秘气息。其中对光影的处理,非常细腻。这幅画特别引人注意的,是那一群暮鸦。晚来急风,在晚霞中,这群远翥的鸟归来了。虽然风很急,天渐冷,虽然是枯木老树,但远飞的鸟毕竟回到了自己的家。

 

日将落未落,乌鸦将栖未栖,南田这幅画,画的就是这样的感觉。正所谓“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有一种不可言传的美。将栖,是一种回归的欲望;未栖,是一种闪烁和逡巡,一种不可把捉的生命感受。虽有可栖之枝,但大树迎风呼号,枝条披靡,哪里有个稳定的居处,人生哪有个回归处,天底下哪里有永远安宁的港湾。南田说:“无可奈何之处,最宜着想。”这其实正是他无可奈何的感叹。所谓欲得何曾得,欲归何曾归,栖而未栖,归而未归,只是暂行暂寄而已。


唐寅    枯木寒鸦扇面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唐寅的一帧扇面,上画枯木寒鸦,其有诗:“风卷杨花逐马蹄,送君此去听朝鸡。谁知后夜相思处,一树寒鸦未定栖。”这一树“拣尽寒枝不肯栖”的描写,再现的就是人生命的窘状。

 

漂泊几乎是人类无法摆脱的宿命,回归是人类永恒的呼唤。“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这样的“乡关之恋”几乎在每一个人心灵中荡漾过。即使是生活在信息化的现代社会,人类的家园意识还是一样的强固。只要人在旅途中,就注定人类无法不回望。

 

人类的家园有多种,有家乡这样的家园,有国家这样的家园,中国古人合称此为家国之恋,还有作为心灵中真性的家园,等等。在艺术家的笔下,这种种故园意识往往混同一起,为我们理解这样的作品置下了广大的空间。故园的呼唤,由颤抖的心弦上传出,它往往是最能打动人的声音。

 

我们今天读几千年前的《诗经》中的有关篇章,仍然不能自已。《诗经》中的《召南·殷其雷》道:“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诗写一个女子在惊雷欲雨之时,呼唤远方的先生归来。雷打得很响,你还在南山之阳。你为什么抛下我,匆匆疾行在远方。我的心上人,你快快回来吧!《王风·君子于役》则写日落西山,一个女子触景生情:“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不思。”黄昏是这样的可怕,我的先生出去服役了,在暮色中,牛羊急匆匆地下山了,鸡也咯咯地跳进了笼子,我的服役的先生,你为什么不回来?这样的诗令人不忍卒读。中国绘画中的暮鸦颇类似于《诗经》中这些引发咏叹的歌。


 

我们生活中不乏关于乌鸦的体验。天色微明,高空中有一群一群的乌鸦向远方飞去,偶尔还可以听到它们远去的叫声。而在暮色苍茫中,这些似曾相识的鸟儿又从遥远的天幕中飞回。寒鸦点点,界破高空的一幕,我们倒是不陌生的。中国人心目中的乌鸦并不是一种吉祥的鸟,古人就有见乌鸦哀鸣会遭殃的说法。但对艺术家诗人来说,乌鸦又是他们喜欢表现的对象。在今天,城市化急剧膨胀,工业化带来的喧嚣,使鸟儿的栖息地越来越少了,乌鸦也少了。想来在恽南田的时代,乌鸦一定很多。秋风萧瑟处,雪落黄昏时,这些没有华丽羽毛、轻灵外表的鸟,黑压压地飞去,又成群地飞来,黑色的外表下藏着逡巡的目光,笨拙身躯中裹着格外审慎的惊魂。这些神秘的鸟,引发了艺术家、诗人的无限遐思。它们远足,寻觅,惟恋旧时枝,不做雕梁画栋客,专选寒林枯枝栖,这些都折射出艺术家、诗人的精神世界。清戴醇士有题画诗道:“寒日下峰巅,西风起林杪。野亭时一来,秋空数归鸟。”数着归鸟,数着暮鸦,也盘点着自己的精神。

 

这使我想到马致远那首著名的《天净沙》小令:“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王国维甚至说,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

 

枯藤盘绕,老树参差,数点寒鸦,在暮色朦胧中出没,小桥下一脉清流潺湲,临溪有数户人家。在这荒天古道上,又遇秋风萧瑟,孤独人骑着瘦马。夕阳一抹渐渐西下,唯有我这客子浪迹天涯。小曲极写游子浪迹之苦。从视点上看,第一句是由下往上,枯藤盘绕着老树,渐渐向上延伸,树顶上但见几点寒鸦在暮色中飞舞,它们都在向“家”中归去。第二句是视线低下平视。低头见小桥架临,一湾流水脉脉向前流淌,似诉说着自己心中的苦痛,而临溪而立的参差人家又暗扣自己游子之苦,此人家并非自己的“人家”,自己成了一个孤苦伶仃人。第三句直接写自己,古道荒天渺无人迹,西风萧瑟,倍觉清寒,瘦马嶙峋,愈见可怜;马背上的独行人目之所见、心之所感即是如此情景,其心情不言自明。而末两句一改上三句舒缓节奏而变为急促,十个字突然吐出,宣泄其悲难自制的心情。

 八大山人    枯木寒鸦图


暮鸦在这里出现,主要反衬“断肠人”的痛苦,作者写寒鸦是写其在暮色中归飞之急,向着它的居所飞去,自己却在渺然无绪中向着不知所之处茫然地行走,两相比照,悲之何极。

 

古代人由于交通不便,深受行役之苦,今天几个小时的旅程,在古代可能需要数月之工。跋山涉水,饥寒劳顿,日出时急急上路,暮色中觅孤馆暂栖。其间,晨时的雨,午后的风,夜来孤月高悬,黎明鸟儿聒噪,都可以触景生情,打破心灵的平衡。正所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漂泊的人,其实就是一只零落的鸟儿。

 

明代画家戴进有《雪归图》,其实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暮鸦图”。此图今藏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水墨,淡设色。戴进画多有精警之意,这幅画就可看出构思上的独到之处。大雪漫天,寒风呼号,光秃秃的老树当风而立,狂风怒卷,枝桠纵横,力尽抖动挣扎感。近手处,一人衣衫正单,以袖掩面,被风卷向了归程。那抖动的衣纹,前倾的动作,都可以使人强烈感觉到急促感。这是漫天风雪中急切的归家人。戴进以他擅长的短促的线条,有力的钩皴,快速的节奏,粗犷的气势,烘托着抖动中挣扎的情境。畏途凶险,挣扎着往家中飞奔。

恽南田    野渡寒鸦图


清代康熙年间画家、诗人庄澹庵,是一位很有艺术品位的艺术家,生平与周亮工、程邃等为至交。他有一首题画诗颇为世人所重,诗是题当时一位叫凌又惠的画家的山水之作,收在周亮工的《读画录》中,其云:“性癖羞为设色工,聊将枯木写寒空。洒然落落成三径,不断青青聚一丛。人意萧条看欲雪,道心寂历悟生风。低回留得无边在,又见归鸦夕照中。”凌又惠的画不见,庄澹庵的诗却使我们对画境有所测知。这首诗描写的是中国古代绘画中典型的“枯木寒鸦”式的境界。寒冬里凄然的天幕下,枯木兀然而立,一丛丛绿筠点缀其中,更显得冬日的苍茫寒冷,雪意阑珊,寒风习习,一群归鸦在夕照中返回它们的家园。

 

说了暮鸦,我们再说宾鸿。鸿,是一种品性高洁的鸟,我们常以“惊鸿一瞥”来形容恍惚而缥缈的美,以“雪泥鸿爪”来形容人生的闪烁不定,以“飞鸿灭没”形容若有若无的空灵之美。哲学家嵇康有诗云:“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其中所表露出的人格境界,读之使人心旌摇荡。而飞鸿能引起如此美妙的联想,都是因为这鸿是“宾”,它是一个“客”,一个居无定所的漂零者,一个永远在寻找归程的神秘的鸟。“战西风,遥天几点宾鸿至”,元代曲作家贯云石《塞鸿秋》中这句诗,写的就是这意象。

 

李商隐有句说:“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秋天来了,夕阳楼上,落叶飘飞,一片东来一片西,又见孤鸿缥缈天际外,诗人突然感到人生流转成蹉跎。孤鸿飘飞何处,当然是飞向归程。但诗人以为,人生哪有个归程,故园只是一个缥缈的空间,家乡只是曾居的场所,一切的追求都是似有似无,人生就是这样,雪泥鸿爪,哪里有个永久的居处,一切都是短暂的寄托罢了。归飞的孤鸿啊,归行何疾又为哪般?飞鸿是天地的宾客,人又何尝不是!

在中国诗人的笔下,人生短暂,转瞬即逝,如白驹过隙,似飞鸟过目,是风中的烛光,倏忽熄灭;是叶上的朝露,日出即晞;是茫茫天际飘来的一粒尘土,转眼不见;是短命的蜉蝣,是朝菌,是飞电,是骏马……雪泥鸿爪,这是人生的宿命。曹丕《大墙上蒿行》云:“阳春无不长成,草木群类随大风起,零落若何翩。中心独立一何茕。四时舍我去驱驰,今我隐约欲何为?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我今隐约欲何为?”这虽然不能算是曹丕诗中的精品,却是一首含义丰富的诗,诗中由时光流逝,思索人的存在,飞鸟栖枯枝,并非真正的栖所。苔痕历历,飞鸿灭没,人生就是如此。陶渊明说“人生若寄”,人来到这个世界,是“寓形宇内”,世界只是人短暂的栖所,是一个锚点,并非终极的栖所。

 

这使我想到明末著名戏剧家、园林艺术家祁彪佳,他有一篇《寓山注》,写他对园林的看法,真是中国园林史上的一篇妙文。此文有一节名《归云寄》:“客游之兴方酣,有欲登八角楼者,必由斯寄,盖以楼为廊,上下皆可通游属也。对面松风满林,如卧惊涛乱瀑中,一派浓荫,倒影入池,流向曲廊下,犹能作十丈寒碧。予园有佳石,名冷云,恐其无心出岫,负主人烟霞之趣,故于寄焉归之。然究之。归亦是寄耳。”人世苍茫,寓身于宇,来往倏忽,直到暂寓暂归,如同云生云灭,云卷云舒,故“归亦是寄”。人世如雪泥鸿爪。云虽倏忽生变,无所淹留,缥缈而又奇幻,但却是那样从容,无所滞碍,何不独心随意,纵浪大化,“寄”心于云霭烟霞,得人生之大适也。

 


拘泥于宾鸿的命运,叹息,哀伤,那是没有用的,还不如纵浪大化之中,得失不萦于心,反而有心灵的解脱。清代画家戴醇士题画跋有:“烟江野月,万擎芦花,领其趣者,惟宾鸿数点而已。”我们看到宾鸿的潇洒、宾鸿的放逸。暮鸦有暮鸦的从容,宾鸿也有宾鸿的洒脱。

 

暮鸦和宾鸿这两种鸟,乌鸦是黑色的,鸿鸟是白色的,黑白世界,在中国艺术家的色谱中,是无色的,象征着简单和纯净。飞翔于天际的暮鸦与宾鸿,虽在黄昏中漂零,虽然它们是天地间的一群“寄儿”,但当它们汇入昊昊苍天,汇入到冥色的世界中时,它便与这世界同在,俯仰于这永恒的宇宙中,便拥有了从容。放旷世界,哪个天际不是家!

 

这从容和洒脱,是由融入自然、融入天宇而获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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