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碑上的书法,山西师范大学柴建国先生有这样的评价:“其书法气象博大,妙趣横生,为东魏书法之典型风格,也是山西存世的历代碑刻中一件难得的精品。虽然年深日久石花斑驳,但书写用笔之形势仍能比较完整地表现出来。其结字稳厚温和,使笔朴实无华,不假雕饰,自然成文,颇多感人之处。虽其体势不如《张玄墓志》凝紧缜密,但不设城府,无拘无束,信笔纵肆的笔致却也能令人回肠荡气,遐想无穷。” 程哲碑自光绪年间出土,就引起世人注意。山西巡抚胡聘之将其收录于《山右石刻丛编》。 胡聘之(1840年-1912年),字蕲生、萃臣,号景伊。湖北天门竟陵镇人。晚清官员,洋务运动重要人物。同治三年(1864年)中举人,次年联捷进士。选庶吉士,散馆授翰林院编修。历任会试同考官、四川乡试主考官、侍读学士、太仆寺少卿、顺天府府尹等职。光绪十七年(1891年)出任山西布政使。官至山西巡抚。在山西发展洋务,开煤矿,创办工厂,兴建学校。戊戌变法失败后,被免职回乡。建有胡家花园。胡聘之任山西布政使期间,曾参撰《山西通志》。他还留心编拓石刻,编有《山右石刻丛编》40卷。 1882年(光绪八年),一本名为《寰宇贞石图》的书在日本石印出版。这本书收入周、秦、汉、唐、金等朝代及高丽、日本等地碑刻共 300余种。1909 (宣统元年) 此书在上海重印,收录碑刻230余种,分为6册。仅印拓本,未编目。《寰宇贞石图》东魏部分的碑刻收录了程哲碑。《寰宇贞石图》的编著者为与胡聘之同时代的杨守敬。 杨守敬(1839~1915), 中国清末沿革地理学家。字惺吾,号邻苏。湖北宜都人。曾出使日本。1914年受聘为袁世凯顾问,任参议院参政。著述颇丰,有《隋书地理志考证》、《晦明轩稿》、《汉书地理志补校》、《水经注图》、《禹贡本义》、《三国郡县表补正》、《历代舆地图》和《水经注疏》等。另有《寰宇贞石图》等金石书法著作多部。
1915年 ,青年鲁迅借到了《寰宇贞石图》六本。后又在旧书店购进不少散叶碑拓。当时,时局纷纭,他的心思并不完全在这些碑帖上,可是满腹心思又无处倾诉,他认认真真地将《寰宇贞石图》整理成五册。他在整理好的《寰宇贞石图》序言这样说“右总计二百卅一种,宜都杨守敬之所印也。乙卯春得于京师,大小四十余纸,又目录三纸,极草率。后见它本,又颇有出入,其目录亦时时改刻,莫可究竟。明代书估刻丛,每好变幻其目,以眩买者,此盖似之。入冬无事,即尽就所有,略加次第,帖为五册。审碑额阴侧,往往不具,又时襍翻刻本,殊不足凭信;以世有此书,亦聊复存之云尔。”
谢承仁,1924年9月生,湖北松滋人。195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为首都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中国近代思想史研究室主任,硕士研究生导师。
1985年5月,在召开《杨守敬集》整理小组会议的前一天,正在宾馆午休的谢承仁教授刚刚迷糊着,就听见门外一阵子敲门声,急促而震耳。谢教授赶忙穿衣,一边答应,一边开门。来人中等个,五十来岁,耳戴一副助听器。来人自我介绍叫徐无闻。 徐无闻,1931年生人,名永年,字嘉龄,因为耳疾,三十后更字无闻。四川成都人。时为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担任书法篆刻和唐宋文学两个专业硕士研究生导师。
1992年。对《寰宇贞石图》的整理和考证,是陆陆续续进行的。徐无闻先生对每一通碑的面貌、历史、内容、价值、出土时间、地点、收藏、下落、现状以及拓本摹拓经过、方法与翻刻,流传情况,都认真加以考证和补充,对原书中模糊的拓片,计划用自己收藏的清晰拓片置换下来,有些自己没有的拓片也想从他处借来拍照。写到程哲碑时,根据手头现有资料,徐无闻先生除了介绍其高宽、字数、年代,内容以外,还提笔写下这样的注解: “此碑原在山西长子县袁家漏村,系摩崖刻,后移至山西太原傅青主祠,今不详所在。” 对于程哲碑目前的下落,在对于学术特别严谨的徐无闻先生,始终是一个萦绕在脑海中的谜,所以他只能以“今不详所在”落笔。
1992年4月,树木发芽,春意渐浓的时候,徐无闻先生收到了山西忻州文联陈巨锁先生的来信。 陈巨锁,别名隐堂,1939年生,山西省原平市人。1965年毕业于山西大学美术系,原忻州地区文联副主席,《五台山》杂志社副社长,曾任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山西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山西省美协理事。
张颔,山西介休人。曾任山西省文物工作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山西省文物局副局长兼山西省考古研究所所长,中国古文字学会、中国考古学会、中国钱币学会理事。著有《侯马盟书》等。 张颔先生是全国闻名的考古学家,古文字学者,相信从他那里应该得到关于程哲碑的消息。但张颔先生年事已高,久居并垣,而自己事务缠身,不能亲自前往讨教,于是,他又想到了老同学王朝瑞先生。 王朝瑞,笔名王屋山。1939年12月生,山西文水县人。1966年毕业于山西大学艺术系。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原山西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山西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山西画院院长。
王朝瑞先生,时在山西人民出版社美编室工作。成天忙碌于书目选题,书籍装帧,制版排版等事务中,和作者、印刷厂甚至和制版排版师傅打交道,书画倒成业余之事。接到老同学的信,自然十分高兴。看到老同学浑厚章草手札,仿佛见到老同学。对老同学的信中所求之事,朝瑞先生不敢怠慢,忙完手头的工作,蹬上自行车,来到文庙考古研究所宿舍张颔老先生家。王朝瑞先生是张颔先生的老朋友了,见到朝瑞,张颔先生很高兴。“朝瑞呀,你可是真有些日子没来了。”张颔先生说。 “张老,我一来就给您找麻烦,嘿嘿嘿——”朝瑞先生说。老朋友见面不用客套,当听王朝瑞先生说明来意后,张颔先生哈哈一笑,然后慢慢地用介休话说:“这个我知道,程哲碑,魏碑,字很多很漂亮。原来是在长治,现在么在省博物馆二部,就立在纯阳宫。你有兴趣,可亲自看看。”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张颔先生真是大学问家,对别人是抓耳挠腮的事情,对张先生来说易如探囊,随口道来。王朝瑞心里暗忖,真是找对人了。告别张颔先生,王朝瑞先生又马上骑上他的飞鸽自行车拐弯到纯阳宫,在大大小小的石碑中间,找到了程哲碑,仔细地观察了碑的情况。 第二天一上班,王朝瑞先生先给忻州的老同学写了一封信:“尊嘱,北魏程哲碑一事,询问了张颔先生,得知本碑陈列在博物馆二部纯阳宫里。现状如何?我又专程到纯阳宫观察,程哲碑阵列在碑廊里,外形无缺,只是碑文在文革期间,因长期匍匐于泥土之中,有五分之三,斑驳不清,字迹难辨。然尚属名碑之列,现状如此,谨此奉告。”时间是四月二十六日。所幸,古碑文革中没有被毁,只是匍匐而已。信虽短,仍不失其幽默。接到朝瑞的来信,陈巨锁先生大喜,立即给远在重庆的徐无闻先生写了一封信,告知他程哲碑的下落。虽是小事一桩,经朝瑞同学的辛劳,张颔先生的赐教,总算有圆满的结局,想必远在重庆的徐无闻先生也是满意的。
1993年5月,陈巨锁又邀请徐无闻先生参加一次书事活动,并请徐无闻先生写一幅字。很快徐无闻先生的信件寄达,除了书写的条幅,还有徐无闻称“因病滞居成都”的消息,得知先生身体欠安,陈巨锁先生以为小痒,想经过精心调理,当会很快康复,于是复信一通,希望他认真治疗,精心调理,盼望徐无闻先生康复之后,来日在五台山相见。 而此时的徐无闻先生在医院的病床上,给天津画家孙其峰先生的信里,他讲述了自己的病况:“二月二十五日,忽腹内绞痛,不可忍,次日就诊于附近成都铁路中心医院,经照片会诊为肠粘连梗阻。十八日开刀破腹,切除坏死肠三尺。手术历时五小时,失血甚多。幸赖医师尽力,亲友关怀,术后尚无差池,于三月六日出院,在家疗养。还须二、三月,方能完全恢复。拟四月中旬,返北碚西师,尚有学生等着上课。”在病中,徐无闻念念不忘的仍是自己的学生。 与此同时,远在北京的谢承仁教授也收到了徐无闻家属寄来的徐无闻先生病情诊断书。读罢诊断书,谢承仁教授当下惊呆,徐无闻先生身患多种疾病,且危在膏肓。想到徐无闻先生的身体状况和未完成的书稿,谢承仁教授又惋惜又着急。事不宜迟,来不及和出版社商量,谢承仁教授自作主张,立即取出《杨守敬全集》整理小组日常费用两千元,寄往重庆,作为拍摄《寰宇贞石图》拓片的资料费。但是人和时间赛跑,人始终是输者。 总有千般打算,可是时间已经不允许了。徐无闻弥留之际,留下绝笔二首: (一) 微命如丝系水浆,针穿手脉乍瓶凉。 床头铁架玻瓶挂,僵卧愁看滴漏长。
(二) 病床深宵无语时,父子相依痛苦知。 半月糜浆不进口,浑身筋骨散如丝。 饮茶呃逆虽暂止,一刺针时痛不离。 国手明朝商妙计,山城灯火夜何其。
6月20日,徐无闻先生不治辞世。在电话里,谢承仁教授知道了这一消息。他的心碎了!他为失去一位才学兼备的好友而哭,为徐无闻先生整理《寰宇贞石图》的未竟之功而哭! 死人的消息往往传的很快,很快,陈巨锁先生也从报上看到了徐无闻先生辞世的讣告。虽难以置信,可又不得不信。五台山年年游人如织,可独缺徐无闻先生的身影!悲从中来,言由心生,陈巨锁先生吟诗一首,表达对徐无闻先生的怀念之情: 蓉城飞鸿才到眼, 先生便做隔世人。 一自书坛丧国手, 怕见遗墨转少亲。 徐无闻后事之后,谢承仁教授的两名学生从重庆带回徐无闻先生未完成书稿。同时,在整理过程中,又翻拍徐无闻先生收藏碑刻拓片,作为对书稿的完善和补充。1998年,《杨守敬集》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和湖北教育出版社联合出版,其中第九卷为《寰宇贞石图》。谢承仁教授作序。
2008年2月,王朝瑞先生搬进了丽华苑的新家。新家比旧家大了许多,可以开辟一间画室专门搞创作,这是王朝瑞先生梦寐以求的事情,现在终于得以实现。年后的一天,有朋友打电话说要来,朝瑞先生赶忙要整理一下家。见客厅中间放有一个纸盒,于是去搬,或是书,或是酒,还有些分量。起身的时候,腰间一阵剧痛。夫人文桂芳赶忙款款将其扶上床休息。 朋友和学生闻讯,赶紧叫来针灸和按摩大夫给予治疗,但不见好转。于是拍片,看了片子,医生说:“不是什么扭了腰了,也别再按照扭腰的办法治疗了。”再进一步骨扫描,骨骼黑点密集,疑为癌症扩散,恐为不治。 2008年5月1日,陈巨锁夫妇和老同学亢佐田等正在庐山牯岭街闲转,突然接到王朝瑞在医院抢救的电话。听此消息,陈巨锁一下子跌坐在路边的矮栏上,妻子见状,问:“怎么了?是不是哪不舒服了?” 知道原委,亢佐田说:“怎么这么快?”一行人顿时无语,沉浸在悲痛之中。美丽的牯岭街依旧人来人往,只是平添几个伤心人。 2008年5月1日上午,王朝瑞先生因病不治辞世。 怀着悲痛,陈巨锁先生作了《哭朝瑞》(六首),并撰写《怀念朝瑞》长文,发表在《山西文学》杂志。
2011年5月,91岁的张颔老先生腿脚已经不大灵便,儿子张小荣每日守在父亲身旁,悉心照料。无事的时候,张颔先生就躺在床上,翻翻报,看看书。 一天张小荣先生接到一个电话,是王朝瑞的遗孀文桂芳女士打来的。文桂芳女士在电话里说:冒昧打扰,感到不安。今年王朝瑞去世三周年,山西画院和美协、书协要为朝瑞办一个书画展,同时还计划邀请生前师友及学生等撰写回忆文章,汇编成册。看张老身体如何?不知能否动笔题字? 听到此消息,张老开始琢磨写什么内容好。想了会儿,想好了,赶紧让儿子展纸濡墨。人老了,手抖了,可是神智不差,老人一笔一划写下“钑(sà)镂王家虿(chài )尾书”七个字。过了两天,文桂芳女士和儿子来张宅取字致谢,老人指着“钑”字说:“这个字不念及,念sà,钑镂王家专门形容王家的。”张小荣说:“钑镂王家,比喻银质而金饰,可以查到的。”老人又指着“虿”说“这个字念chài ,就是毒蝎子,虿尾就是蝎子的尾巴,意思是形容朝瑞隶书的气势与结构,这是专门针对朝瑞同志写的,写他隶书的特点” 2011年5月12日至16日,王朝瑞先生书画展和研讨会在山西美术馆举行,观者接踵,谈者动容。
2011年10月,我从网上下载到《杨守敬集》扫描本,打开第九卷,找到程哲碑的一页,读到徐无闻先生纂修的解说。“今不详所在”几个字赫然在目。不是陈巨锁先生写信告知徐无闻先生程哲碑的下落了么?怎么还是如此模样?这样的结局,九泉之下的徐无闻先生能瞑目么?百思不得其解,可又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寰宇贞石图》解说,是在徐无闻先生未定稿的基础上由他人整理而来,徐无闻先生生前还来不及将陈巨锁先生告知的情况修订在书中,就溘然长逝。现存程哲碑,已经不在纯阳宫碑廊,而是陈列在位于太原滨河西路的山西省博物院里,作为佛风佛韵主题展览的重要部分,天天与来自各界爱好历史艺术的朋友见面,接收他们的观瞻。 博物馆外边是日出日落,里面是灯开灯灭。晨昏交替,黑暗明亮,喧嚣寂寞,人来人往,对程哲碑而言,都太短暂,太平常了。在时空的交替与转换中,富有生命力的碑石载负着人对它的期望与热爱,顽强地前行着。人的肉身幻化了,可是眼光却邃远,碑石残破了,可是精神却永存。 倘若逝者还健在,定然会相约,会在某一天,当第一缕光线撒在程哲碑上时,来到它的面前,或摩挲其身,感受它的凸起与凹陷,体察它的冰冷或温暖,也许什么也不做,只是寂然而立相对无语或莞尔一笑。
老子曰:'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老子》第三十三章)。臧克家说“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基本是一个道理。人死了,可是还有人怀念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成功。碑在,只要还有人读碑,那么,刻碑的人就不会死! (本文写作时参考了谢承仁先生、陈巨锁先生有关文章,特此感谢。人物简历与图片取自网络,也一并说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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