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一个寒冷冬季，瑟缩于厚衣物包裹的坏天气里，夜间如果失眠，捧一杯热茶水，去重温小津安二郎的彩色片，里面晴朗得无以复加的天气，通透明亮的日式房间结构，主人公含蓄而明亮的情绪，总让人心生虔敬，暖意渐起。配合小津的电影书《我是开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一起观看，异常补脑养心。看小津的电影无疑是给自己做心灵打扫，看后期的彩色片，其中的红色无疑可以抵消冬日的灰霾和冷空气。 【壹】 当小津遇上彩色片，无需置疑还是考究与精细，就像固定机位，工整构图，一丝不苟的人物妆容，固定的父亲，固定的女儿，固定的女婿这些元素，作为一个极其重视形式感的导演，从黑白片时代跨进彩色片时代，如何呈现色彩一定会是小津感兴趣的东西。可以边看边在脑海中想象，如果《东京物语》也是色彩片会是怎么的舒适与宁和。当观众在《彼岸花》里第一次看见小津的蓝天碧水时，已经不是晴天安好的感动，而是身心都融进难以言表的治愈系氛围里。
《彼岸花》不仅是颜色丰富、琳琅满目，甚至可以说得上华丽纷呈，画面的饱和度、对比度，都是那么明朗悦目，似乎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打光，几乎看不到阴翳的角落，以至于影片结尾，女儿嫁出去之后，田中绢代一个人独坐家中，室内清冷，但是光线温馨，一切显得那么满足幸福，没有原节子、笠智众那种女儿离去后的孤苦无依，一个人面对漫长寂寞的凄凉。 小津在自述里这样描述色彩“这是（《彼岸花》）我的第一部彩色电影，用了山本富士子，所以想拍部华丽的喜剧片。本来并不打算拍彩色片，但是公司方面说，特地请来了山本小姐，要拍彩色片，我只好从善如流。”为了拍《彼岸花》，导演甚至从北镰仓的家里带来了大量的道具，《彼岸花》的绚烂可想而知。片子从出字幕就很鲜艳，“花”字是红色，演职人员名字也用色彩进行区分，红黑分明。
从修复画面版本看《彼岸花》是一个颜色的享受，小津之讲究，家中插花的造型都别具匠心，红花、黄花分别映衬，稍微注意一下竟连婚宴上的果汁，在明净玻璃杯里黄得澄亮。平山（佐分利信 饰）一家作为生活稳定、富足的中产阶级家庭，家中陈设颜色丰富，小到马克杯都是条纹相间，他在办公室戴的玳瑁眼镜，眼睛腿的斑纹也是色彩新鲜。山本富士子常见的红束腰，久我美子、有马稻子的都市女性时髦装束，几乎就颜色与性格的象征。 对小津而言，红色是灵性之色，那把似乎长了腿脚会自己自己移动位置的红水壶，已经是一个标志性的提示牌，就像希区柯克乐此不疲地忙于当路人一样。据说拍摄《浮草》的时候，小津把红色水壶放进布景里，摄影师没和他打招呼就把它拿开了，小津又把他放回原位，往复几回。小津对红色的偏爱，小时候就形成了，弟弟小津信三回忆称，中学时代他就一起擦洗过哥哥收集回来的各类红色药瓶。
稍作留心，在他的六部彩色片里，酒吧招牌，檐下红灯笼，红鲤旗，铅笔，束腰，和服，头饰，自行车，灭火器，消防栓，饭碗，女士小坤包，门窗的装饰框、酒瓶盖，作料盒盖等，都是红色。仔细看《彼岸花》里阳台的晾衣杆上的毛巾、背心、床单，也竟是红白、黄、蓝、绿色彩纷呈。他甚至对榻榻米边缘的色彩，以及剧中和服的材质、色泽都有精益求精的要求，有时自己左挑右选才最终确定。 【贰】 在拍摄《小早川家之秋》时，为了院子里红色鸡冠花的空镜头，小津亲自撒种、培养，一直到花开时间才拍摄，类似的故事我们还有黑泽明的“等云到”，胡金铨种芦苇。其实，小津算是和黑泽明同期了，是昭和过来的老电影人对自己艺术理念的坚持，是想在素色的麻布上面编织出红花、绿叶的愿望。
小津显然不是一个朴素的导演，对于色彩，他有强烈的布置欲望，红色在小津电影里，还有区分环境、镜头切换、人物转场的作用，像红壶、红白相间的烟囱、油桶、霓虹灯招牌、空庭红花，这些空镜头里的一抹嫣红，除了暗示环境转移，另外一重效果还是在改变节奏，调节视觉，舒缓节奏，暗示人物心理变迁，或者为援引出另外的人物做细小的铺垫。 《秋刀鱼之味》里的颜色一定程度上区分了平民区、富人区或叫中产阶级小区的环境，当山平（笠智众 饰）和同学送喝醉的老师回家，以及后来山平知道老师和嫁不出的女儿一起开店，生活清贫，大家一起捐钱帮扶老师时，画面在几个场景之间切换，都有明显的颜色区分，不得志的老师的下层生活与学生们在高档场所尽情消费有明显对比，战争对普通百姓生活的影响还延续。 当然，红色的铺陈，有时也仅仅只为好看，比如在《秋日和》里至少有两到三次，冈田茉莉子和司叶子站在公司楼顶天台，这个时候茉莉子穿的鞋子是红色，红皮鞋自然是她性格和审美的表征，但是当她们远眺时，楼下不远处的停车场上却是一片陈列整齐的红色卡车队，再往前看，铁路上奔跑的火车，居然也是红色的窗边。
【叁】 为大映公司拍摄的《浮草》，一反小津的风格，颜色和人物都很热闹，剧情也更通俗，小津把红色用到了极致。日本南部海滨小镇都是老旧的木屋，因为红色的大量介入而显得明亮、通透，不断出现在空镜头里的庭院里的红色鸡冠花自不必不说，木屋采光不好楼道黑暗，进深大，光源少，各种道具偏暗，除了注意打光，小津做的就是在不同光线下，放置红色道具进行对比，提高画面的可视性。 《浮草》的有些红色甚至是故意刷出来的，极端得到自行车的挡泥板、篱笆、岸边的驳船都是红色。在这个颇有历史感的临海小镇，偏暗的木屋群落里，红色就像这群突然降临江湖艺人一样灵活、跳跃，隐隐约约地给这安静的生活注入了不安的元素，有些红色会随他们的离去而消失，有些红色会继续留在这里。
《浮草》对于小津的色彩尝试是极具意义的，作为导演他这样自述：我这个时候终于了解了彩色电影，不同的颜色需要不同的光景。眼睛看到的颜色和底片印出来的颜色不同，必须要拍出两个颜色的对比时，如果施以等量的光，有一方必定不行，这种时候要给其中一方投阴影来抑制色彩，但我拍这部片子才知道了这些。 【肆】 有意思的是作为小津的最后一部电影，《秋刀鱼之味》片头出字幕时候，居然没用麻布底，而是蓝白相间的水粉画，“秋刀鱼之味”五个字都是粉蓝色。如果导演不是英年早逝，也许会对颜色的运用有更多的新想法，把红色调和出最佳的视觉效果，让榻榻米上的女性像鲜花一样和颜色融为一体。这不能不算是一种遗憾。
把红色和小津的电影里女性格相对应，也能看出去他的匠心独运。红色之于岩下志麻、若尾文子，就是娇俏之红。岩下志麻《秋刀鱼之味》里的便服，到结婚时红白相间的和服、头饰，都显出一种娇俏。起先岩下志麻的红裙子稍微保守，和不忍离开父亲因此一直说不愿意结婚，心中却有爱的热情与憧憬的性格对照，到结婚前夕迎来释放，反过来衬托独守空巢的父亲的寂寞。 《浮草》里的若尾文子，虽然性格上和岩下志麻在《秋刀鱼之味》不同，有江湖艺人轻佻、迎合、难以捉摸内心的一面，但是遇见动心人也会全然付出真爱，全身心陶醉，在欲罢不能之中彻底为爱妥协，其身上的红色少了增村保造《青空娘》里的纯真向上，却更有成熟女性的妩媚和俊俏，用一句话说就是接地气。
红色之于冈田茉莉子是英气之红，同是在《秋刀鱼之味》岩下志麻的红衣裳就没冈田茉莉子的显著，活泼伶俐，惹人欢喜。《秋日和》里冈田茉莉子帅气阳光，古道热肠，她不计较小气的司叶子，在她们母女之间做传情人，红色鞋子，红外衣，和男同事们出去郊游也是一身红色；司叶子出嫁后，冈田茉莉子为独守家中的原节子送来的花束也是红色，她头上的粉红色花环充满热情。 《秋日和》的司叶子、原节子身上红色元素淡得多，母女出游在旅馆谈心，才披着红色罩衣，表示温暖的交心。红色对于司叶子是优雅之红，有一个细节可以注意，在《秋日和》里面她和冈田茉莉子一起吃东西，分别端着红色的碗，只有她那么优雅，但她对红色也有自己的追求，在公司里她用的笔是红色，举手投足有教养颇雅致，休闲时，她也有红色格子围巾、红色腰带和职业装做色彩搭配、调节。
哪怕是配角们，在小津电影里也是一身红。桑野美雪在小津电影里，基本上都是以打酱油的形式出现的，作为小女儿，经常是在父母和姐姐之间的润滑剂，俏皮、伶俐，头脑灵活，一旦剧情切入正题，她就出去玩了，或者进入其他房间。在《秋日和》里比较明显，她身上的红色服装、头上的蝴蝶结和可爱的性格非常搭调。 在《小早川家之秋》里，万兵卫（中村雁治郎 饰）与佐佐木的女儿百合子，也是属于桑野美雪类似的角色，这个时髦健硕的女孩，忙于和一个个美国男友约会，绽开的裙摆穿得像蝴蝶一样靓丽，父亲去世遗体安置在屋里，都不能阻止她去约会，对着遗体轻轻进行日系、西式行礼之后，又乐颠颠去约会了，红色在于她身上，就是无忧无虑没有烦恼的颜色。  小津电影里，红色既是城市写字楼白领女性、中产阶级家庭出身的时尚青年的写真，更是新女性觉醒的象征，岩下志麻、冈田茉莉子、若尾文子三人，日后成为新浪潮导演筱田正浩、吉田喜重、增村保造御用女主演，饰演了性格各异的各种女性，但是她们在小津电影里留下嫣红的印记，却更像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美丽女神，更接近东方审美。 阅读 举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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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花》剧照
△《彼岸花》片头
△《彼岸花》剧照
△《小早川家之秋》剧照
△《秋日和》剧照
△《浮草》剧照
△《秋刀鱼之味》片头字
△《秋刀鱼之味》剧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