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还得从十年前讲起。 那时,市北的大宁地区刚开发,开发商很愿意听听各方意见,我居然也成了被邀请对象之一。为自己家门口的重大项目说点想法,本来也是我狠乐意做的事,于是便去见了一见。
那开发商是个香港女人,总有五六十岁的样子,喉咙哑哑的,疲惫中不乏精气神。早年她参与过新天地的开发,很有些经验,今天大宁商圈的成功依然与她分不开。
其实,就是一场闲聊。闲聊中,我曾经问起,卢湾那个叫“新天地”,这里将来会叫个什么名字呢? 记得她告诉我,取名不归开发商主导,是当地政府的事。 后来的名字大家都知道了,叫“大宁”,后面“国际”两字彰显的是级别,就像各地的开发区,怎么地也要加上“国家级”的头衔,如能“国际”就更好了。 现在大宁商圈确实人气很足。但我一直不确定大家在口头上是怎么称呼的?“到大宁去?”“到大宁国际去?”还是别的什么? 反正我是觉得有点不顺口,当时我也曾向那个开发商提出来过,既然她无法主导,当然也只能不了了之。
作为一个老上海,我觉得上海人讲地名,最顺口的是“三字经”。朗朗上口,又容易传播。事实上,留下来的老地名几乎都是三个字的: 曹家渡、静安寺、徐家汇、土山湾、大八字、杨树浦、城隍庙、杨家渡、王家沙、洋泾浜、泥城桥、八仙桥、小东门、老西门,还有卢家湾、陆家嘴、朱家角。
上海人不光讲地名欢喜“三字经”,讲辰光也欢喜用“三字经”。 上午叫“上半日”,下午叫“下半日”;白天叫“日里向”,中午叫“中浪向”、夜晚叫“夜里向”;清晨叫“老清早”,黄昏叫“傍夜快”;从前叫“老底子”,将来叫“朝后去”;开始叫“头起头”,接着叫“后手来”,还有上礼拜、下礼拜、大年夜、年初一,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这真是,“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足够我们多讲一个字,足够我们讲“三字经”。
我们上海人讲到自己住的地方,也欢喜用“三字经”。 一逮东西向的联排屋,东笃底叫“东山头”,西笃底叫“西山头”;一排三个单元叫“三间头”,一排九个单元叫“九间头”;单元里面再分前房间、后房间、前天井、后天井、东厢房、西厢房、三层阁、亭子间、灶披间、马桶间、后楼梯、后阳台。
连房间里摆的家什,也欢喜用“三字经”来称呼。 五斗橱、夜壶箱、八仙桌、写字台、长板凳、方矮凳,小矮凳、竹交椅、三泡台、梳妆台、玻璃橱、博古架。
住在一起就会有交往,见人首先要打招呼。打招呼里也有很多“三字经”。 老上海人讲“侬好”总归要拖一拖音,显得客气点,如“侬好呀——”
讲“再会”也要讲“三字经”。 弄堂里,日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舍隔壁,一般讲“晏歇会”,就是过一会儿再见的意思。这种讲法实在是妥帖得狠,邻舍隔壁嘛,刚刚大门口买小菜回来碰着,讲忒两句,如果一本正经“再会”,说不定隔忒一歇歇,后门口生煤球风炉又碰头了。只有“晏歇会”最恰如其分。 如果约好了下次的碰头辰光,那就“明朝会”、“后日会”,年前散伙则讲“明年会”或“开年会”(不是召开年终大会!)。
生活当中,吃不准的事情总归比吃得准的事情多得多,所以上海人还有一句万试万灵的“改日会”,改到哪一日?“大舞台对过——天晓得”。 “改日会”还有一个功能,就是缓兵之计。头一天谈的事情谈不拢,也不想再谈下去,大可送客出门,道一声“改日会”,一点也不伤和气。
弄堂里的相互称谓中,也是“三字经”的多。 比如,小苏州、老山东、小皮匠、老裁缝、新嫂嫂、老爷叔、新倌人、新娘子、过房爷、过房娘、小懂经、老克勒、小诸葛、老娘舅。
小朋友之间起个绰号,也有“三字经”。 如:大块头、斜扁头、铲扁头、小眼睛、塌鼻头、大嘴巴、烂苹果。最好玩,眯起眼叫“睏弗醒”或者“天弗亮”。
至于上海的詈语中,“三字经”就更多了。 什么臭瘪三、小赤佬、十三点、神经病、戆棺材、寿棺材、老不死、小菜皮、阿木林、馋痨坯、小敨乱、轻骨头,等等。
当然,任何事情都有例外。 正如英谚所说:Every rule has its exception。 比方讲,上海的地名里,人民广场和龙华从来不是“三字经”,上海人过年的问候语也一直是四个字:“恭喜恭喜”,石库门房子里还有“前楼”,只有两个字,家什里还有“大橱”、“沙发”,也都是两个字而不是“三字经”。
生活节奏快了,语言节奏一定会受到影响。因此,真要感谢“从前的日色变得慢”,为我们留下了那麽多好听好玩的沪语“三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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