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捏不碎的蛋(小说)

 漾濞彜乡文学园 2016-03-01
              捏不碎的蛋(小说)
                                   作者  阮镇
  冬弟一句憨实的话,象一撮生盐撒在泥鳅上,顿时使泼辣成性的瘦干巴暴跳起来。
  “我决计娶腊姐……”二十二岁的冬弟平静地说。
  “什么?你、你……”平时口若悬河的瘦干巴,一时竟张口结舌,找不到适当的话来训斥大逆不孝的儿子。她那没有肉的长条脸上毫无血色,皱纹密布的脸皮在“突突”地跳动着。她一只手抖抖地指着坐在火塘边木墩上的儿子,另一只手狠命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
  天早已黑了。山区的夏季,说风就来雨。白天还是红日当空,晒得人透不过气来,这会满天乌云,山那边不时传来低沉的雷声。火塘里的柴,光冒烟,不起火。不多会,屋里灌满了烟。
  不知是浓烟熏的,还是儿子气的,瘦干巴缩回手来,直揉泪淋淋的老眼。突然,“天啊!”的一声惨叫,一转身往堂门外奔去,冬弟一惊,忙霍地站起身来,只见生身亲娘瘦干巴被坐在檐坎上抽草烟的腊姐爹一把拽住。
  “天啊!活着有啥想头,放开我……”
  腊姐爹不出声地死死拽住她不放,瘦干巴象被栓在树桩上的羊那样又蹿又挣地哀号。
  瘦干巴料定挣不脱后夫那如铁钳般的大手,索性瘫在地下,嚎啕着打起滚来。
  没人还手的架打不起,没人还口的架吵不起,没人解劝的哭哭不长。瘦干巴自顾发作了一气,见儿子和后夫对此不理睬,自觉没趣,也便作罢。只得自开张,自收摊,干巴巴地长叹短吁着。
  瘦干巴任由后夫架扶着,半推半就地回到内屋。
  雨大点大点地掉下来,砸得木片房顶“拍拍”地响。风从垛木墙缝灌进来,把明子火吹得忽明忽暗地直晃悠。连衣带鞋卷缩在屋角床上的瘦干巴,斜着眼,瞅着坐在屋门边床上的后夫。只见后夫两手抱着膝,下巴搁在膝头上,两眼望着凸凹不平的地皮,不动不摇,象一个石猴。“妈呀。”她象发癫痫病似地,狂叫一声,脚手摆成大字形,两眼死死地盯着屋顶……瘦干巴二十七岁上守寡,三十二岁那年带着十岁的冬弟嫁给了四十岁的腊姐爹,那时腊姐十二岁。腊姐生得倒清秀,只可惜有一条腿是胎疾,已经萎缩了。行走十分不便。当时,有人就提醒过瘦干巴,腊姐终究会成为累赘,这台婚事应不得。但精明的瘦干巴早已精细地盘算过了。她打听到,腊姐爹是个心地厚道的老实人,前妻瘫床卧枕了三年,他尽心尽力地服侍了三年,可见他的良心不坏,这是一;他身强力壮,背的柴跟大骡子驮的不相上下,有这身好气力,不愁找不来吃穿,这是二;他舍不得闲,白天出工挣工分,早晚不是砍柴就是割草,夜里还划蔑编筐这么勤劳,衣食定然把稳,这是三。有这三桩好处,就是不错的了。原本就是个体瘦力弱的干巴女人,有这么一个依靠,真是打着灯笼无处找,还顾得了许多么?至于腊姐么,她是这么盘算的,日后,好歹嫁了人,就甩掉了包袱。退一万步说,在这全靠脚力谋生的山区,纵使无法把腊姐嫁出去,到那时,她的冬弟也成人了,娶个能干媳妇来,她就靠儿子过活。这半路夫妻不比结发,即使是结发原配,各走东西的也大有人在……真是人瘦良心也瘦,这险恶的用心,只有天知地知她知。
  开初,她装做很体贴腊姐的样子,赶集回来,总要买点糖果或发夹、头绳、小圆镜之类的东西给腊姐,这在离集镇很远的山区来说,算得是不同凡响的举动了。不仅后夫为女儿能遇到这么一个好后娘而高兴,而且还赢得了邻人们的一片夸赞声。
  放了发酵粉的面团,终究要泡胀起来。居心叵测的她,看着一天大似一天的儿子似乎有些异样了。她留心观察,发觉儿子无时无刻不在关照着腊姐,而他俩“腊姐”、“冬弟”的互相称呼,也是一声更比一声甜。她预感到事情的不妙,一个可怕的念头总缠在她的心上。她要赶紧按她的原订计划办事了,免得后悔不及。
  “腊姐十七岁罗,该找婆家啦,你咋还皮不冷心不热的。”一天夜里,她对后夫说。
  “没人来提,你叫我咋办?”腊姐爹闷着头咂了一阵烟,才无可奈何地叹了这么一声。
  是啊,这山里的风俗是男求女,从来没兴女求男的规矩。不管他,破个例。甩包袱嘛,总得要主动点才行。她逢人就放话,条件么,没有。只要是个男人就行,不论老少,不论痴哑,不论……反正目的只有一个,尽快地把腊姐嫁出去。
  这一招,果然灵验。一时间,她这僻静的独家小院闹热起来了,提亲的来了一起又一起。不是口水直淌的呆傻痴人,就是篷头垢面的老哑巴。来一起提亲的人,腊姐哭一回,冬弟向娘瞪一回白眼,后夫叹一回冷气。
  “怎么样,你答应哪一家?”一天傍黑,她笑眉笑眼地端了一盆洗脚水放在劳累了一天的后夫面前,软款款地说。
  后夫默默地洗着脚,望着自己扁大的脚趾发呆……“山后那家,虽然……”她蹲在火塘边为后夫殷勤地抖着小茶罐,巴心巴肝地说。后夫泼了洗脚水,不等她说完就进里屋去了。
  “你咋个了,连茶也不喝……”
  “唉!”从里屋传出后夫沉闷的叹息声。
  她端了一杯香香茶,进到里屋,把茶往后夫手里一塞。说:“女大不中留,好歹……”
  后夫把茶往地下一倒,转回火塘边。
  这老鬼怎么了,敬茶不吃,吃罚酒。老娘从来不巴哪个的下气,只碍着腊姐是你的亲生女儿,我这后娘不便自作主张,才低声下气地问问你。其实么,这个家那样不是我说了算,全是老娘手中的鸡蛋,捏紧捏松全由我,惹得老娘冒火,把你捏个粉花碎。她这么想着,抬脚跟出门来,在后夫身旁坐下。
  “好歹你吭个声呀,谁给你吃了哑症药啦?”她压住火气,往杯里倒着茶。
  “婚姻自由,你,你问她本人去。”后夫好不容易挤出了这么一句话来,紧绷着的脸上,粗硬的胡拉在颤抖。
  “好呀,我就去问她。”她把杯子往地下一顿,“叭”的一声,茶杯成了碎片。她扭身往腊姐的屋子走去。
  腊姐的屋在正房的横头,侧边是牛厩。
  此时,腊姐正坐在火塘边的柴墩上,就着忽闪忽闪的火光补衣服。她略显瘦削的长条脸上,镶嵌着一双水生生的大眼睛。紧闭着的嘴角有两条深深的纹路,斜伸向下巴,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沉静端庄。
  “你还没补完?”她跨进门来,开口就乍呼,“明天冬弟上学要换穿哩。”
  “快了。”腊姐对她笑笑,又低头补起来。
  她一屁股坐在腊姐的矮床上,火苗时高时低,把她的身影投映在被烟熏黑了的墙上,一晃一晃地象幽灵,又象是墨色的云块。
  “来提亲的这些人中,你看上那一家,说给我听听。”她倒干脆,开门见山,一杆子到底。
  腊姐象被蛇咬了一口似的,顿时脸色苍白。她用力地咬着下唇,嘴角上那两条纹路更深了,象两道深沟,把瘦削的下巴孤零零地围在中间。
  “你要干脆些”。她步步紧逼。
  腊姐两肩微微地抖动着,线扯断了,针也掉在了地下。
  “总不能让你爹喂你一辈子。”
  腊姐的手越来越抖,怎么也把线穿不进针眼里。
  她叨叨唠唠地把来提亲的人家涂脂抹粉地吹嘘了一通后,说:“人在世上就只混个吃穿,肚里有填的,身上有披的,就蛮可以了。人傻痴点,木纳点,有啥大讲究……”
  “我……”腊姐未曾开口,眼泪就直往下滚,“我还小……”
  “小?哼,都十七的人了,终不成让你爹把你养到七十岁。”
  “我能做,”腊姐可怜巴巴地望着她,颤颤地说,“我能做家务……”
  “哟,做家务,能做出钱来?”她叽讽地说,“我们可不是大户人家,专门要人做家务。嘻嘻,这个也看不上,那个也瞧不起,你就不看看你自己……”
  如此这般,三番五次,瘦干巴软哄硬逼,终未能讨得腊姐父女俩的应充。她改变了策略。一方面,她彻底撕下了伪善者的假面具,指派腊姐干力所不能及的活,象背柴割草之类。稍不顺眼就指鸡骂狗。她想采取这种高压手段,迫使腊姐父女屈从。另一方面,她积极地为读初中的儿子冬弟物色对象。
  转眼,冬弟初中毕业回家来,瘦干巴更加紧了行动步骤,急着为十七岁的儿子找对象。冬弟总说,现在提倡晚婚,他还小,慢慢再找。冬弟不急不燥的态度,使她无可奈何,只得盼着日子快点过,儿子快点达到结婚年龄。
  不想盼到今天,却盼到这么个结果。
  一个炸雷在房顶上轰响,似乎要把这木屋掀翻。“老天——”她仿佛觉得屋顶倒塌了,她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动弹不得。她发出绝望的哀鸣。她神经质地卷曲起身子,脸朝垛木墙壁,听着屋外越下越大的暴雨声……她在搜肠刮肚地寻找着答案。是什么迷了儿子的心窍?堂堂中学生,在这山旮旯里能有几个?为啥偏偏要娶一个四肢不全的残废文盲做老婆?这残货到底有什么魔力竟能勾引上比她还小两岁的冬弟?
  “天呀!”她象躺在地下哭骗大人的娃娃那样,使劲登着脚,扭动着身子,疯狂地拍打着床板。
  她找不到答案。她永远也找不到答案。
  她到腊姐房中跟腊姐提起出嫁的事的第二天早上,腊姐的两只眼睛象被马蜂叮着似的红肿。脸色苍白,病秧秧的样子。腊姐有早起的习惯,从不睡懒觉。起床后,照例用一只手拄着冬弟为她做的简易拐杖,一只手捏着扫帚,把屋里、院子扫个干干净净。然后生火做饭。这天早上,冬弟起得很迟。
  “姐,咋个整法,你的眼睛肿得象桃子?”冬弟一进灶房就急切地问。
  “我?”腊姐一抬头看见瘦干巴坐在堂屋里的火塘边上“叭”草烟,咽了咽口水,低下了头。
  冬弟欲再问,腊姐用嘴往堂屋一呶,冬弟回头白了瘦干巴一眼,又向腊姐眨了眨眼睛,厚实的嘴唇笨拙地往门外一扭,转身往腊姐房中而去。
  “别理她,你保重身体要紧。”冬弟听完了腊姐的小声哭诉,忿忿地说,“再有半学期我就毕业了,等我回来再说。”
  冬弟又当着娘和后父的面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娘的做法过急了,事情总得慢慢地办。婚姻要自由,谁也不能强迫、包办。脚残也不能……”
  “娃娃莫管大人事,你读你的书,与你不相干。”瘦干巴拦住了儿子的话。
  冬弟与腊姐原本就明白,他俩不是血缘亲姐弟。在长期的共同相处中,冬弟那善良憨实的情,腊姐那贤惠温柔的意,通过桩桩小事,慢慢地渗透进了对方的心里。这一层奥秘,精明的瘦干巴从来未曾试算过。当她觉察他姐弟亲热得不同一般的时候,已经迟了。
  那是去年深冬的一天夜里,二十一岁的冬弟到厩里上牛草,经过腊姐的房门时,听见腊姐嘤嘤的悲啼声。他不由小声地叫开了她的门。
  屋里没有灯,只有昼夜不熄的火塘里还闪动着火光。他坐在火塘边,架上了柴,火苗升腾起来。
  “冬弟,你,你有事么?”她困惑地问。
  “没,没什么事。”深夜到她屋中,在他,还是第一次,他一时口吃起来。
  火苗在跳动。他隔着火塘定定看着坐在矮铺上的腊姐。不知是火光染的,还是她自己羞的,只见她端坐在床边上,两颊红喷喷的。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在火光中忽闪忽闪地似乎会说话。稍稍有些凹的鼻梁,丝毫没有减弱她那饱含青春活力的动人的容貌。火苗在不停地跳动,他的心也在急剧地跳个不停。忽然,她那会说话的眼睛里滚下两颗晶莹的泪珠,红扑扑的脸上也笼上一层忧郁悲伤的神色。
  “腊姐,你,你咋啦?”他身不由己地窜到她身旁坐下,摇着她的肩向。
  “啊,啊,”她象从梦中惊醒似的,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垂下头去,一把捏住自己那只空落落的裤管,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恰似明油从松树身上的刀口一点一点地往下滴。
  “姐,你到底咋啦?你有啥心事,不能告诉我么?”他弯下头去,伏在她的耳边小声地追问着。
  她的头反而垂得更低了,双肩微微地耸动着,轻轻地哽咽着,越耸越厉害……“我不是你的亲弟弟,我不配问你,我,唉!”他抬起头来,伤感地说着,把手轻轻地缩了回来。
  她突然头一扬,一把抓住他的手,泪水象屋檐水似的直往他手背上落。
  “姐,你莫折磨自己,你告诉我,你……”
  “冬弟,”她便咽着缓缓地说,“人为什么要来世上受罪……”
  “你怎么这样悲观,你……”
  她摇了摇头,吸了一口冷气,更紧地捏住了他的手。她睁着一双无神的泪眼,缓慢地在他的脸上巡视着。她象头一回看到他似的,从他那饱满的天庭,宽阔的额角,浓黑的眉毛,略微有些小的眼,扁塌的鼻,方正的口,一直看到他那圆实的下巴。看着看着,她那丰满的胸脯快速地起伏起来,鼻翼也急剧地扇动起来。
  “冬弟,你成亲后,不要丢开我,我……”她的手在颤栗。
  “你,你说什么呀?”他真的急了。
  “我能做,我为你当一辈子长工……”她的手冰冷。
  “啊,你别说,别说……”他使劲地摇晃着她,似乎这个动作能制止她的话。
  “妈的心思我知道,我不恨她,我只怨我自己,我挣不来钱,我成了你们的累赘,我……”她泣不成声了。
  啊,腊姐,你不仅承担着身体上的痛苦,还忍受着心灵上的折磨。你对我的一片痴情,却仅仅是为了换取到我对你的收留。你不敢往爱情上去深想,你自动放弃了爱情,可怜的姐啊,先天的缺陷,使你丧失了后天的一切。尊严、人格、理想、爱情……你只追求那渺小的生存,你只有动物求食的欲望,你,你太无知了。其实,我爱你,真正地爱你,不是出于侧隐之心,而是出于纯真的感情。本来,我想等娘的思想通了,欢欢喜喜地告诉你,谁知,你竟然暗自悲伤。他一边想着,一边听着她的哽哽咽咽地哭诉和哀求,心里象火烧似的灼痛。他不能无限期地等待娘的同意了,他要向她裸露久已埋在心底的爱情的心迹。
  “……我不求别的,只求你们能给我一嘴饭吃……”
  “姐,我,”他不忍再听下去了,猛然抽出已被她捏麻了的手,一把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烧干了的嗓子发着沙哑的声音,“我爱你,我要娶你,我……”两颗心贴在了一处,象一个蛋里的两个黄,已被一层坚实的爱情之壳包住了。
  无人照管的火塘,火势越来越小,光也越来越弱……这一幕姐弟谈爱订终身的悲喜剧,精明的瘦干巴不知道,但这半年来,她还是觉察到苗头有些不对,他俩男粗女大的,时常在一处厮混,又那么亲热,大大超出了姐弟的感情。看那老鬼,脸上也喜孜孜的。莫不是……想到这一层,她预感到大事不妙了。今天,趁腊姐到后山串亲戚没回米,她要吹糠见米地弄个清楚明白。
  晚饭后,冬弟在堂屋火塘边烤茶,腊姐爹在檐坎上乘凉。她坐在冬弟对面。
  “我请张老倌说的二姑娘有谱气了。”
  “妈,别费心了,我早就说过,我的事我会办。”
  “你找东找西我不管,我早就跟你说过,找个缺胳膊少腿的来,我可不答应。”
  她大声说,故意让堂屋门口的后夫听见。
  “笃,笃笃笃。”门外传来后夫使劲磕烟锅的声音。
  “我也早就说过,找跛找瞎你管不着我。”
  “老娘生得下你来,就管得住你。”
  “你管不着,婚姻自主。”
  “国有法,家也有法,你当老娘就对你没了法……”
  “我偏要找个跛的,你要怎个?”
  “啊,你,你这个忤逆的东西……”她暴怒起来,心中却存有侥幸,但愿儿于说的是气话。
  “老实告诉你,我决计娶腊姐……”
  她一下子哑了。
  “刷刷刷!”屋外的雨越下越大,近旁的山谷里发着山洪,石沙滚动,似乎要把这小屋冲毁。
  瘦干巴是个好胜的女人,她认为,最能显示当家婆威严的,莫过于能左右自己儿女的婚姻大事。何况,她原先的一盘筹算是那么地得体,想不到,却被儿子彻底地弄毁了。留着腊姐就是个穷根,欲除不能,儿子反要留着做老婆,这不是打落了她的牙,还要迫使她连血咽么?不成,世间那有这么怪的事,非把这桩祸害的婚姻捏碎不可。她要施展出全身解数,不怕儿子不顺从她。
  她趁后夫不注意的当口,翻身下床来,往屋门外就跑。此时,冬弟已回屋睡觉去了。她拉开堂屋门,跑到檐坎上,瓢浇似的雨,锅底似的夜空,使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突然改变了计划,潜藏在檐坎堆杂物的角落里,刚藏稳,后夫就追了出来。只听他气急败坏地高喊着,“冬弟,你妈跑了,快,快去找。”然后就摸着黑向通往箐沟的路追去。不一会,冬弟手持电筒头戴棕帽也追了出去。她暗自得意,闪出来,忙忙地找了一根索子,上楼,往梁上一挂,结了个活套。她坐在一旁看着院里冷笑着,静观事态的发展。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只见后夫头戴棕帽走在前,冬弟赤着头在后面照电筒,在密集的雨丝中回来了。
  “爹,先换换衣裳,当心把你那老寒腿病弄发了。”
  “你也换换去。唉!想不到,冷不防她就跑了。到那里找去哟。”
  半晌没有声音,兴许是换衣服去了。
  “她不会去寻短见吧?”
  “难说。你妈历来心高气傲的,事事要占强。我随事都依顺着她。为腊姐的事她不知跟我寻死闹活地吵过多少回。唉!腊姐再不成器,也是我的囡呀,我宁可喂养她一辈子,也不能依从你娘的主意把她白白地糟踏了。承蒙你的好情照看她,我总算放下了心。我相信你夫妻俩会白头到老的。不瞒你说,我最大的心病就是这。要是她死去的娘晓得,也会在九泉下感激你的,我也能口眼闭闭的死掉了……”
  “爹,莫这样伤心,你尽管放心。人要紧的是道德、良心。我考虑了许多,腊姐虽然脚带残疾,有很多不方便,但也没有什么大要紧。现在,政策开放,找钱的门路多的是。地里的活我紧紧手就做了,反正家里也要人……”
  “你倒一番好心,可惹恼了你的娘,今夜不知她……”
  “明天再找吧,眼看就要天亮了……”
  好呀,老娘死活未定,你却冷松松地不当一回事。哼,明天找,今夜就叫你不得安宁。她这么想着,咬咬牙,站上凳去,把头伸进索套里,把索子疙瘩转在前面抵在下巴骨上。然后,鬼哭神嚎似的嚷叫起来:“老天,老天,我活着有啥意思,呜呜,老娘死了,好让你们称心,呜——”她看见楼口有电筒的光亮,听到楼梯“噔噔”地响了起来。当她确认是他父子俩上楼来了,就把脚下的凳于一蹬,两脚悬空,真的吊了起来。她顿觉下巴骨生疼,脖子象要拽断了似的,气管象被人紧紧捏住。她想咽一咽口水,但舌头却不听使唤,口水在喉间“呼喀”“呼喀”地响着,使她气塞,难耐万分。她感到自己马上就要完了,怎么他父子俩还不把她解下来。从楼口到她上吊的地点,最多只有三大步,她觉得他父子俩走了三十里,一秒钟有一年那么长哟。“快,快呀,我的喉管要断了……”她在心里喊着,也只能在心里喊着。一则,口里发不出声来,二则,这是做戏,寻死又呼救这不是笑话么……当她以为真的完了的时刻,一道耀眼的光亮射到了她的脸上,她看到了希望的光。来了,后夫来了,儿子来了,有救了。她只觉后夫抱住她的腿往上举,儿子站在板凳上解开了索扣。又觉得被儿子背下楼来,放在自己的床上。此时,她真的“死”了。任凭后夫“冬弟娘,冬弟娘”的喊着,尽管震得她耳朵嗡嗡地生疼,她闭着眼不苏醒。任凭儿子使劲地捏人中穴,疼得她眼泪花花直冒,她咬住牙不清醒。不过,装死就得会憋气,呀,而她是没有学过憋气法的,终于憋不住了。她就假装被抢救过来的样子,深深地吐了一口气,顿觉浑身轻松了许多。
  “好了,好了,活过来了。”后夫欣喜地说。
  “妈,你好过点了么?”儿子松开了捏人中的手,眼里含着泪花问。
  她觉得被儿于捏的上唇钻心地疼,象被戳穿了似的。她用舌头顶起上唇,确认没有戳穿,心才实落了。她懊悔,早晓得非醒过来不可,早晓得捏人中是这么地疼,何不当初就莫硬憋那口气。不过,看着后夫和儿子象做了大错事似的模样,心中又浮起了胜利者的骄傲。“总算是把你们给制服了,这下得听我的了。”她这么想着,装着十分虚弱的样于,艰难地向他父子俩点了点头。
  “妈,你也太轻生了。有什么话不能商量呢?何必硬要走上这条路。”
  “是嘛,有话好说嘛……”
  “嘿嘿,世间的事就是怪,明明你父子俩救了我的命,我不感激你们倒也罢了,你们反而低三下四地来巴我的下气……”她这么想着,对自己的这出戏感到很得意,不觉神气活现起来。
  “你认我是娘了,就听我的,要不然……”她“活”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么硬帮帮的。
  “妈,我晓得,你是穷怕了,怕腊姐挣不来钱,一家人的日子过得紧巴。可是,现在世道不同了,找钱的门路多的是。地里我父子俩去做,家里你娘俩招呼。腊姐还会编竹筐。多喂几头猪,生活还会愁么?想穷除非是懒,要不……”
  “再说,腊妹这囡有孝道,只是那只脚坑了她,不然……”后夫也在劝说。
  她摸着被索扣顶得生疼的下巴骨,看着父子俩可怜巴巴的样子,她觉得,他俩是在乞求她,她没有失去主宰这个家庭的地位,她赢了。至于生活么,只要肚里有填的,捏这么紧干啥……”
  折腾来折腾去,报晓的公鸡叫了。
  “天快亮了。”冬弟伸了伸腰。
  “如果你真的死了,今天肯定要忙个够……”从不开玩笑的后夫,说了这么一句玩笑话。
  “你就巴不得我死。”她摸摸仍在隐隐作痛的上唇。
  “瞎说,照你说的,何必把你从梁上放下来。”
  “冬弟,”她朗声地发布着“活”过来后的第一道指令,“咋夜雨大,路可能冲塌了到后山接腊姐去。”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