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前天写了一篇关于农村小孩的文章，四年级的女生毛玉洁，有些邋遢，有些智力欠缺，在家里没人管她，在学校老师打骂她，同学欺负她。我原本是想借此参与之前首页里的讨论——“农村孩子该不该多读书”的问题，可是我记录的体罚片段，却刺痛了很多人的神经。 我相信那是因为，每一个人做学生时，或多或少都有过被体罚的经历，而在别人被体罚时，也都或多或少有过落井下石。或是成年之后，遭受过另一种形式的社会冷遇，或是面对群体围攻的弱者时，也曾失去过清醒和善良，于是潜意识里的某处被刺痛。 我原本不想探讨教育的问题，也不想探讨人性的问题，我只想还原一种真实。 事实上那个女孩在家里所受的打骂和精神暴力，比在学校要严重的多。 如果不是从小长期被忽视，被歧视，如果出生在城市条件好一点，父母有文化的家庭，即使她笨一点，也可以被宠成呆萌的公主，外人谁又敢欺侮她？ 那起初就不被爱的人生，想来总让人深深悲伤。 我是从那时起，致力于成为学生心灵的庇佑者。如果可能，我愿意尽我所能力，让所有的童年不受伤，让所有的青春不迷茫，让所有的成长，都能拥抱过去的自己。 可我还是常常会想，我支教那半年里，那些孩子，后来到底怎么样了？ 2、 记得当年报到那天，校长知道我此来目的，所以只给我带一年级的语文，并嘱咐我说，可别把这群小傻子当成你的高三重点班来教，每天上课带着他们读读写写，完成规定的作业就行，主要任务是监护人身安全。 那半年的确很轻松，我每天布置学生写作业，站在讲台上无所事事，就依次观察每个孩子的神情，动作，行为习惯。 印象深刻的有一个特别爱激动的孩子，每次回答问题都跳到桌子上，扯着不知害羞的高嗓门，说着错误的答案。 还有一个始终呆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孩子，对老师说的所有话都充耳不闻，也不和别人交流，一味的用手指挖着肚脐。 还有一个孩子，脑后留着三条小辫子，脖子和手腕上带着金银锁，据说是家里超生，极其娇纵的小儿子，在人群中叱风呵雨，对谁都怒目而视，红孩儿般的架势。 有个男孩子眼神干净而睿智； 有个男孩子目光混沌整日拖着鼻涕； 有个女孩子思维清晰字迹工整，高度自尊的姿态； 有个女孩子手把手的写字也写不出来，还把铅笔藏在书包里来说谎逃避； 有个孩子每次很快地完成作业之后疯狂玩耍； 有个孩子整天不停的吵嚷告状，纠结在欺负人和被人欺负里。 看着他们的千差万别我常常会想，人的智慧品质、性格气质都是与生俱来的吗？它也注定了人这一世的高低贵贱吗？ 被相同的模子打磨塑造，挑选淘汰，几年之后，他们当中的哪些会进入镇里的初中，又有哪些会进入县城的高中，哪些会考上重点大学，成为这个村子日后膜拜的传说？ 而其余的孩子长大之后又在做什么？像如今每天来接他们放学的农民家长一样，来此地接自己的小孩，一辆电动车载回去三四个？ 多年前的我，像他们当中的谁？ 而此时读文的你，会在谁身上找到自己曾经的影子？ 3、 我难以忘记，在所有的孩子中有一个最特别的，长得很像蜡笔小新里的正南，在动画片里或许你没觉得正南长得有什么特别的，但是现实中的小孩子长得和正南一样，看一眼你便不会忘记。 记得第一天上课时，他坐在讲台旁边，我便让他坐到座位里，没过一会，周围孩子便受到他的侵扰纷纷告状，他挨批评之后不悲不喜，小小的眼里没有眼神，下课后立即脱了裤子，光着屁股从教室直跑到厕所去。 我便知道他有着不及同龄人的心智。 第二天上课时，我便发现他被班主任安排坐在教室角落里，和垃圾筐在一起。 到了写作业的时候，就有很多小孩子会去垃圾筐那里削铅笔，每每他都凑近了看，咧着嘴巴笑，并且越凑越近，任凭木屑落在头上，铅灰落进嘴里，屡禁不止，终于有刀片划过他的鼻梁，划出浅浅的一道血痕，他哇哇的哭起来，我用纸巾给他擦去，摸他脑袋安慰他，并从此不准任何人到那里削铅笔。 可是这样一来，每到写作业的时候他便百般无聊，用彩笔满身的画道道，拆了凳子，卸了桌子，盘腿坐在地上，掏垃圾筐里的垃圾。呵斥他的时候，他仰脸看着我笑，眼里却是安详和友好。 他每次都那样仰脸看着我笑，与他对视久了，心中百般滋味。 有一次和班主任聊天提起，我说那个孩子挺可怜的，他说这样的孩子每年都有，大多数读不到小学毕业，坚持上学的，也无非充当别人欺负撒气的工具。 我说孩子都是父母的心头肉，这样的孩子送到学校来，更是让父母整天提心吊胆啊。 他说，农村不比城里，孩子多，不值钱。这孩子他母亲怀孕时才十几岁，胡乱吃药，把他脑子吃坏了，后来又生了一个小弟弟，这个就更没人管了。 我说等将来他弟弟有出息了他就享福了。 他说现实中哪来那么多农村孩子出人头地的事？ 我没再问下去也没再说什么。感到难过，无以言表。 到底是什么，注定了人这一世的贵贱悲喜呢？ 八年过去了，那孩子，现在应该十几岁了。他该如何度过漫长的人生呢？ 4、 我小的时候，班里也有被叫做“傻子”的同学。我现在知道，其实傻子并不一定真傻，更多的是因为不被爱，而表现出来的对世界的无措、疏离，以及对自我的暴弃。 我记得当时，有一个被全班认为大傻子的女生，个头很大，我忘了她姓什么，大家都叫她大莉莉，她很脏，没有人跟她坐同桌，说她身上会有虱子爬出来，她一个人坐在教室的最后排，跟前排之间保持很大的距离，而她一下课，就经常故意威胁着靠近别人，被靠近的人吓得啊啊乱叫，她就很开心。 我常常想起她的样子，胖乎乎的大脸，小小的三角眼，钢丝一样的头发自来卷，笑起来牙齿间布满粘液，常年穿一套黄色的衣服，常年穿下来变成了黄黑，那黄黑的衣服总让人想起屎，因为她的身上，的确有着浓烈的臭味。 我想起她威胁着靠近人的样子，得逞的笑声。那是她抵抗孤独的唯一方式。 她有一个瘫痪在床的母亲和一个酗酒成性的父亲。 我记得那一天，她又考了倒数第一名，她父亲来到班里，坐在她身旁跟她一起听课，老师每布置一个问题，就听到她父亲拿着各种东西打她的声音，还有她没命的嚎哭，求饶，而他父亲发出的咒骂，是野兽与牲口一般的怒吼，同学吓得不敢回头看，女老师不敢上前劝说，我回到家里，病了一场。 从那之后，她不再威胁着靠近人，也不再笑，我忘了后来她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小学毕业照片上，没有她的身影。 我甚至怀疑，她是否能活到现在。 这是大莉莉的故事。我再讲一个二影子的故事。同样的，我也忘了她姓什么，只记得被封为班里的二傻子。 二影子也很脏，也很笨，也一个人坐在教室的后排。但跟大莉莉不同的是，她不会故意靠近人。她的脾气很凶。 她家里也很穷，住的离学校很远，记得有一次因为迟到被老师责罚，老师扬起手刚要打她，她竟扭头跑了，随后几天都没有踪影。当然，后来她又理直气壮的回来了。我的小学毕业照片里有她，站在最后排的角落里，恨恨的眼神看着镜头。 我今年得知了她的下落。 她年前加入了我们小学同学的群聊里，年后参加了我们的同学聚会。 她出现的时候没人认得出她，她初中辍学回家，跟父母养鸡养猪，竟然搞大了规模，做起了养殖场，她浑身穿金戴银，她满脸都整了容。 但我还是认出了她。因为她在不经意间，还是那种恨恨的眼神。 影。 我小声叫她的名字。心底升起对生命的敬意。 人因为幼小而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时候，这世界宣布抛弃你，那是多绝望的事情。 然而生命的尊严是强大的力量，它支撑你跟世界作对，哪怕觉得就要活不下去，也要恨恨的，活下去，走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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