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四面楚歌

 昵称535749 2016-03-03
2016-03-03 00:02 | 豆瓣:林探惜

四面楚歌

近日来,项羽怎么也睡不好。

有天晚上,他竟自己主动说了起来:“你说,假如当初我没有渡江,现在天下会是什么样?”

枕畔的虞姬也不知如何作答。自打当年渡过乌江,来到这江东一隅,迄今已二十余载。曾经废主自立、大权在握的楚霸王,也曾将天下收入斛中——却不想凭空杀出了个不起眼的沛公,在抗秦大业中,一路将项羽的楚军推出去做盾牌,自己却暗中囤积兵力。最后,竟将堂堂楚霸王,逼到了连隔河而治都守不住疆土的窘迫境地。

当年死里逃生的垓下之围,如今忆起,仍是悚然心惊。当时听到项王的悲歌,虞姬万念俱灰,手几已触到了刀柄,下一秒就要扎进自己的胸膛……此时,她的另一只手却被他坚定地握住。

“我们冲出去吧。”他咬着牙,沉黯的嗓音里自带着一种笃定,“想当年,江东八千子弟跟着我出来打天下,到如今我们已经战斗了这么多年——大楚不能就这样完了。”

一行人一路躲藏,终于赶在汉军集结屠戮之前,分批坐上了乌江亭长备下的渡船。

那一路漂泊艰难自不必说。昔日楚军中威风八面的长官,来不及携家带口的,纷纷来问项王预备如何安排各家亲眷;因恐汉军株连而随军逃窜,继而好不容易拿到了船票的楚地平民,亦是一个个人心惶惶,搞得船上一片愁云惨雾。

虞姬晕船,连着好多日子都是晕晕沉沉的,脑袋转不过来。待到渡船驶至江东,她踏上岸的那一刻,面对这全然陌生的土地,她才蓦然心头一惊,忍不住回头望向身后的浩渺山河。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故乡已被汉军侵占——这一世,恐怕都回不去了。

不仅是她,有多少来自四方投效楚军的弟兄,亦是自此作别故乡,永不得返。颠沛流离之余,众人内心更是蓦然间空荡一片,几疑是梦。

几艘渡船陆续到岸,随着楚军迁移到江东的子民们,就这样在这片孤立无援的土地上,建立了一个小小的国度。

原先与楚军结成友邦的邻国,连续数年对沛公刘邦建立的汉王朝不理不睬,只承认楚军执政的江东。然而这两个政权长达数十年的并立,亦使他们越来越觉得尴尬。

刘邦不是没有想过攻下江东一统河山,然而江东位置险要,加上他国的利益考量与军队支援,愈发令得这场对峙僵硬而微妙起来。为了巩固统治,刘邦便只得先从在国内开始大力整顿——昔年在楚王治下发家的权贵们,无论身处什么行业,通通被没收了全部家产,当中只要是保全了性命的,便要烧香还神了。没过多久,他便将自己打天下时最得力的大将韩信、彭越等人逐个削权,再是为他们扣上谋逆的罪名,使其死无葬身之地。接着,任何平民百姓,只要被指认为与项羽的楚军有所牵扯,且不论是真是假,势必都会被弄得倾家荡产、生不如死。

几年后,为了使新建立的汉朝在这天下一鸣惊人,刘邦与他的宠臣们又想出了一个新招。

这群平步青云的草莽,从前丝毫不知如何治理国家。他们见邻国国泰民安、花卉缤纷,不禁起了效仿之心,因果倒置地认为,世上所有花卉缤纷的国度,都必将国泰民安。于是刘邦下了圣旨,命全国百姓一起种花,种出来的颜色越新鲜有趣,奖赏就越重。

由此,百姓们纷纷将地里的稻麦蔬果刨出来,播上了各式各样的花卉种子。各地的地方官为讨上主欢心,纷纷上报诈称自己的辖地种出了奇异的花卉,如品红色的向日葵,银灰色的郁金香,鹅黄色的蒲公英,通体晶莹剔透的牡丹花……只要你胆子够大,什么样的花都能被你“种”出来。

一时之间,举国上下都为“种花”这项光荣的任务而兴奋不已。无论是走过哪里的农田或是菜圃,都很难见到有人在种植食物,倒是地里的颜色当真好看。

过了没多久,由于市面上的粮食都已经吃完了,农田里却不再供应新的粮食,全国开始闹大范围的饥荒。由南至北饿殍遍野,刘邦却伴着美酒佳肴,坐在长安宫城里看花。太医说他吃得太油腻影响肠胃,他便命御厨给他换了珍稀滋补的鱼鲜呈上。

后来饥荒实在严重,三年来饿死了几乎过半的百姓,民间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惨事。太史令这才字斟句酌地在史书上记载道:“蝗虫大起,赤地千里,人民相食,盖‘自然灾害’尔。”

楚人听说了这等情形,只觉荒诞可笑。想起身处故地的亲友同胞,却又觉得痛心。

就连当初在鸿门宴里大力帮助刘邦逃生、之后在楚汉对峙时又屡屡维护刘邦性命的“汉军功臣”项伯,此时都忍不住跌足大骂:“老夫此一生做得最错的事,就是误信了张良,一时糊涂助那刘邦得了天下!如今眼见华夏土地遭此大劫,痛哉!悔哉!”

如今被项羽软禁在郊野的“叛臣”项伯,一向被汉王朝的儒学大家们向后代传颂为“明辨是非”的英雄将领。然而他亲口说过的这番话,却是鲜为人知了。

几年后,刘邦又下旨,对全国进行进一步的清扫,势要如前朝焚书坑儒般,彻底地改造百姓们的思想。负责主导这个任务的,是刘邦的皇后吕雉及他的亲信萧何等四人——多年后有人为此事平反,便是以“清君侧”为名,道是高祖刘邦伟大光明,一切都是受了吕雉这恶毒妇人的蒙蔽唆使。

于是都城里的世家公子与寒窗书生们,纷纷被派去干粗活儿;教书先生们被挂着牌子下跪认错;医术卓绝的大夫被抓去和畜生关在一起;子女弑父弑母、夫妻反目成仇的故事不胜枚举……大汉的百姓只知高呼“皇上万岁”,若多说一句话,都容易惹来杀身之祸。

身在江东的项羽,近来也睡得不好,夜里常常发噩梦,想象着曾经尽在自己手中的天下,如今竟成了这个样子,便会忍不住叹息着从梦中惊醒。

虞姬沉默了许久,终于轻轻说了句:“大王,那边的事,就不要想了。”

“如果我当初没有渡江,好歹我还全了一世英雄之名。”项羽苦笑着,在夜色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起码现在,我们的百姓不会听到两种截然不同的历史,我也不用亲眼看到这些年的种种……”

“大王!”虞姬忍不住出声,“好在我们逃出来了,所以,后世子孙才有机会记住那片土地上真正发生过的事。”

“记住?”项羽苦笑,“等这些黄口小儿长大了,他们当真会在意那些陈年旧账么?”

认真说来,项羽自然也不是什么开明温厚的好皇帝。江东一隅在他治下,虽说不似汉王朝那般使人如履薄冰,但私塾里日日传授着“反攻江北”的慷慨陈词,汉王朝的百姓更是被描绘成了毒蛇猛兽般可怕的存在。

两朝百姓本属同根生,对这真实世界的了解却宛如盲人摸象般不得要领。

有时项羽自己想到此处,便也觉得荒谬。他起初不过是想做个“万人敌”的英雄豪杰,如秦王般坐在那高高的步辇上,哪知世事辗转,当他真正坐上那个位置,他眼里的世界便不再是以往的模样了。

“虞姬啊,我觉得我是不成了。”

连着失眠了数日,看了大夫服了药,却症状愈发严重之后,项羽仿佛是受了什么感召似的,突然这样说道。

未等虞姬作答,他又说道:“我自己是无所谓了——其实真正的我,当年早就死在乌江了。只是我对不起我的弟兄们……我当初说了会带他们卷土重来,可最终也没能带他们回去……”

“大王!”虞姬轻轻伸手,握住项王的手,“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项羽长叹一口气,“我曾有机会反攻江北,可我不忍心,也没把握。我们抗秦就打了那么多年,百姓大概都乏了,只想过安安稳稳的日子罢了。凭谁坐上那个位置,于他们不过都是一日三餐,日升日落。君主开明一些,他们有开明一些的活法;君主严苛一些,他们也会有严苛一些的活法……我有什么资格指责刘邦是卑鄙小人,说我自己才是‘正统’呢?”

项羽轻轻地反握住虞姬的手,声音里尽是疲倦:“其实人是很矛盾的。我痛恨刘邦卑鄙无良,痛恨他把国家治理得乌烟瘴气,但我又怕,他们汉王朝真的被治理好了……若是汉国强大起来,我们楚国便会成为众矢之的。我们的那些友邦,迟早都是要放弃我们、承认他们的。”

虞姬心头一颤,轻声道:“我们还有后代,江东子弟还有子子孙孙……”

“窃国之恨,血海深仇,对于我们来说自然是切肤之痛。”项羽苦笑道,“可是对于我们的后代来说,只要自己过得安稳快乐便可,这些陈年旧事对他们来说算得了什么呢?只有过得不好的人,才会老想着去跟人算旧账。我们楚人的后代,大概不至于凄凉至此吧?”

虞姬静静感受着项羽握住她的手,沉吟不语。其实她也知道项王所言都是事实。几十上百年后,连他们的子孙都化作了尘土,曾经热血沸腾的战斗,曾经义薄云天的过往,在被一次次篡改的历史典籍中都是语焉不详,又有谁还会对此念念不忘?

项羽东渡乌江自立“楚国”,这些年来,即使全世界都把他们当做一个国家来对待,可是他们的汉国同胞却永远都不承认他们的存在。他们由江东尺寸之地遥望故土时,亦心知,自己其实不过是流亡在外的孤臣孽子而已。

那夜二人执手无言良久。由翌日起,项羽的身子果然就垮了下来,健康状况一日不及一日。虞姬似是早就料到了似的,不惊不慌,照常照料着自己的夫君。到了傍晚时分,她便会去马厩看看乌骓。

乌骓是项王年轻时最爱的名驹,曾经是一匹野性难驯的烈马,一生只臣服于力气拔山盖世的楚霸王项羽一人。当年项羽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它带来江东。可是自打垓下之围至今二十余载,乌骓早已老得不成样子,虞姬也再没有听它叫过了。

或许,乌骓与项王一样,都早已死在了当年走投无路的乌江。这么多年来在江东苟延残喘的,不过只是一副躯壳罢了。

项王驾崩的消息传来时,虞姬正在静静地与乌骓说着话。

传消息的人是项庄派来的。项羽多年来膝下无子,项庄这个侄儿便是他最为器重的部下。虞姬与他在大事小事上多有争执,在项王面前向来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如今项王驾崩,项庄又占得了先机,虞姬知道,距离她被遣出皇宫的日子也不远了。

虞姬此时不愿去想今后的事,亦无暇敷衍眼前的人。她只是仍旧静静地看着乌骓的眼睛,仿佛要从那苍老疲倦的眸光中,看出几分昔日战火纷飞、热血沸腾的痕迹来。

她仿佛回到了那一年的夜色下,那一年的营帐中。那晚,帐篷里的红烛正自凄然下泪,她半跪在一旁专心擦拭着佩剑与铠甲上的血渍,而项王正背靠一张虎皮毡,巍巍然地坐着,两道浓眉紧紧地蹙起,眼里闪烁着几分忧虑,又闪烁着几分笃定。

耳畔隐隐听得,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似是来自楚地的歌声。歌声沙哑而苍凉,越来越响亮地从敌人的营垒里传来,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了楚军的咽喉。

营外的乌骓忽然之间悲哀地长啸起来,忽然之间又静止得再没有了一丝声音。

气宇轩昂的楚霸王项羽,此时的神情就像是个无助的孩子。他瞧了瞧拴在帐外的乌骓,又瞧了瞧帐内的虞姬,不禁慷慨悲歌起来:“气拔山兮力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虞姬抬头看着项王的眼睛,轻声答了一句:“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她探手入怀,终于摸到了那把锋利的匕首。这一刻,帐内的红烛正燃到将尽未尽之际,帷幔外,却透进了一丝丝熹微的晨光。

查看原文  ? 版权属于作者  商业转载联系作者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