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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乐心,观俗世

 圆角望 2016-03-04
就在今年2月19日,我们迎来了世界文学的一个寒夜。哈珀·李的离世让人痛惋一只知更鸟停止了歌唱,而艾柯的逝世则让人感慨又一部百科全书从此合上。
  我们熟悉的艾柯仿若令人惶惑的闪光门扉,它招引,它拒斥。当你鼓足勇气走进它,又有如执阿里阿德涅之线而入迷宫之感。纵然《玫瑰之名》《傅科摆》《波多里诺》等终因开掘深厚而枝繁叶茂,被视为“关于阐释学的阐释学”,我的心头好仍是手头这本活色生香的《带着鲑鱼去旅行》。
  这些年也拜读过一些学院派作家的作品,使我由衷感到,对于知识分子的创作而言,最难得的莫过于一点叫做“蔫儿坏”的东西。与正襟危坐的书写相比,《带着鲑鱼去旅行》无疑是性感的,但却是一场“苏格拉底式的脱衣舞”。对这部书的观感就像是艾柯自己对莉莉·亚尼加拉的脱衣舞技艺的赞叹如出一辙:“一个由腻烦而煽起的、早已腻烦的性感,由于在此被注定以苦行似的精益求精来表现而趣味倍增。”说得明白一点,一边用淋漓尽致的挑逗引起渗透肌理的微妙之感,违法乱纪的愉快就快蔓延全身,一边不忘炫耀熟稔的专业技巧,摇头晃脑地掉起书袋,或拿腔拿调地开始戏仿,不时地向你投来同谋的诡秘眼色。
  《带着鲑鱼去旅行》,书名就焕发着奇遇记的兴味——流浪还不算,竟是要携着一条个头奇大的鲑鱼漂泊在光怪陆离而不可思议的现代海洋。这笨拙而磕磕绊绊的感受,令人不禁联想起波德莱尔诗歌里那被水手捉到甲板上的信天翁。这云中之君一旦落地,长羽大翼,反而使其步履维艰。短短的一部集子,充斥着他对于看似方便时髦的现代生活的戏谑和吐槽。例如飞机的菜单总钟爱各种带有浓稠汁水的事物诸如酱汁米饭和豌豆等等,使我们不得不拿着叉子与豌豆玩击剑:“你知道叉子为何如此设计?为的就是在假装兜拢豌豆之际,让豆子掉个精光。”而空乘又专拣气流欠稳的时刻发放豌豆。艾柯接下来不惜用古代寓言、维斯康蒂电影一通揶揄嘲讽。再譬如作者为了把熏鲑鱼放进去而反复清空酒柜商品,导致宾馆电脑系统里的消费金额飙至天文数字;补办一个驾驶执照差一点要惊动整个意大利黑帮;可以调节不同部位温度的电热毯往往会烫伤不想加热的地方;“风速电动拔鼻毛机”“转转转指甲刀”恐怕连虐待狂祖师爷萨德侯爵看到都会自叹弗如……
  有人讥评艾柯的刻薄,大可不必以为然。如果张爱玲不是生活能力欠佳、方向感差,在房间里都会撞得青一块紫一块,而是一个面对生活琐细怡然自如的女性,自然也就不会发出“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这样古怪的天才式宣言了。毒舌完全可以视作手残症患者的并发症或专利特权,使他们得以纾解世界施予他们而他们只能被动接受又无望克服的“咬啮性小烦恼”。
  那么问题来了——除了天才般的戏谑和玩世不恭的态度,我们谈论这部小书的时候还能谈论什么?如果依照我个人的感受,这部书完美地展现了一种糅合的视角,作为文学家的和作为知识分子的。艾柯观察世相的眼光基本上还是一种文学性的洞察,表达更是文学性的表达。他将仿讽文学视作自己的神圣责任之所在,将切己性体验以一种游戏的姿态呈现出来:《省略号的……用法》《续集,不是续貂》《可找到组织了》都是令人捧腹的绝妙之作。另一方面,他又时不时地展现出(尽管他并不愿承认)对于庸众和媚俗的拒绝,于不疑处有疑,独立思考的不羁精神已然力透纸背。艾柯作为一个“文学性的知识分子”,既提供着与人生际会的体贴,又有着敏锐的感应神经,直语的率真以及与世界击掌相和的幽默。
  那么我们作为一个“普通读者”,可以如何阅读这本小书呢?纵使现代生活的难言之隐被艾柯层层挑破,仍然偶见片刻清明、罅隙天光。既然现实我们无法操控,不妨安然地滑落到自己的日常生活中,以乐心,观俗世。抑或是在时代的裹挟中偶尔站稳脚跟,阿Q般偷偷掷一两块小石子,表示自己还不肯从俗如流。
  我确信,若干年后,每个人怀念起的都不是同一个艾柯。一个真正的大家如同一条永动不息的河。荒川落日,总还有一条河可以依傍。

  □孟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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