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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与“虫人”

 圆角望 2016-03-07

◎ 魏天无 (武汉·文学院教授)

2004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卡夫卡《变形记》的中文绘图本,绘图者是被百度誉为“中国知名原创绘图大师”的熊亮。他从小说中精选了100个有意味的瞬间,用画笔来表达对卡夫卡及其小说的感悟和理解,画风颇具表现主义的韵味,很受好评。

该书的封面设计十分打眼:暮夜时分,已经变形的格里高尔·萨姆莎端坐在一盏点亮的煤气灯(卡夫卡故居的墙壁上仍然保留着这种灯)上,远处是城市的参差暗影,似乎还有(寒)风掠起,夹带着细微的尘灰。我注意到绘图者将萨姆莎处理成“虫人”形象,而不是甲虫:画面上,侧面朝向我们的虫形的萨姆莎有张清癯的脸,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

之所以提到这个细节,是因为小说中的萨姆莎到底变成了什么,历来争议不断。德语中的“Ungeziefer”一词有多种含义,一般译为寄生虫。国外有的译者认为它是一个屎壳郎,也有人说是蟑螂。卡夫卡的终生挚友布罗德在传记《灰色的寒鸦》中认为它是“害虫”。这种情况也出现在中译本中,除了通常译为甲虫外,还有的译者译为跳蚤、虫子等。抛开语源学不谈,在小说中我们可以确定的是,萨姆莎并非变为甲虫,他确实变成了“虫人”:变化的只是身形,他的感觉、意识依然如故。这是我们在小说中感受到的第一次分裂,是外表的。不过,除了感觉有些不方便,萨姆莎对此并没有我们想象中应有的惊讶或恐惧,仿佛这不是无缘无故,而是迟早要到来的事情。随后,在难以翻身下床的焦躁不安中,萨姆莎想到应该有两个身强力壮的人——他的父亲和使女——来帮忙把他抬下床,“那么,姑且不管所有的门都是锁着的,他是否真的应该叫人帮忙呢?尽管处境非常困难,想到这一层,他却禁不住透出一丝微笑”(李文俊译)。我们很难想象一只甲虫的“微笑”,却能理解其中的自嘲,也能理解卡夫卡在人物身上设置的第二次、也是深层的分裂:思想的异常清醒与行动的极端懦弱,或者说,内心的意志与外部的行动的分裂,犹如作家本人。

这也证明了绘图者熊亮对小说人物及其寓意的细微而准确的把握。遗憾的是,许多研究者并未在这个关乎全篇主旨和作家创作意图的细节上盘桓,他们阅读的粗枝大叶直接导致文本解读的空泛。《变形记》入选粤教版高中语文教材,我曾在网上搜索相关教案和教研论文,其中普遍的看法是:人变成甲虫是异化的体现,“甲虫在卡夫卡那里正代表着人被赶出了‘人’的社会”。这种看法是“正确”的,却是无用的:人变成甲虫固然是异化,那么,人变成耗子、猿猴、鼹鼠——卡夫卡笔下出现过的“非人”形象——是不是代表着“人被赶出了‘人’的社会”呢?文本解读归根结底要确定的是:我们正在谈论的是“这一篇”。

美国作家纳博科夫同时是一位昆虫学家(有一种蝴蝶以他的名字命名),曾在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工作。在《文学讲稿》中,他对《变形记》里的这只昆虫作了详细的、非常专业的分析,并画出两幅图像,断定它是一只“棕色的、鼓鼓的、像狗一般大小”的大甲虫。熊亮的绘本在前,《文学讲稿》的中译本在后,不然,熊亮手下的“虫人”萨姆莎,就不会那样“瘦骨嶙峋”,很可能拥有一个更硕大的体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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