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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其”字从竖入笔的可能性

 tjboyue 2016-03-07


       

       拙文《“纠错笔法”说难以成立》在今年1月16日《中国书画报》中老年周刊(第16版)刊登后,刘品成先生又于1月30日《中国书画报》的第16版发表了《也说“纠错笔法”——与张亚新等先生商榷》一文,对拙文的某些看法提出了质疑,认为“其”字(本文所举《兰亭序》字例均据冯摹本)笔顺“先竖后横,犯有常识性错误”,并指出:“从中国汉字的发展演变来看,汉字的书写迄今都是按先横后竖的顺序来完成的。众所周知,我们从学写汉字时起,语文老师就是按照‘点、横、竖、撇、捺’的顺序进行启蒙教育的,而且这一书写习惯已深入国人的骨髓……不能违背汉字书写的常识和规律,为研究而研究,把自己的臆想揣测强加到王羲之头上。”

       对刘先生文中的观点,我不准备多说些什么,只想在此提醒一下:请莫把汉字与书法混为一谈,也别将汉字笔顺跟书法笔顺视同一说。书法与汉字虽相通,但毕竟不是一码事。“祖训”和国家文字法可以对汉字的书写笔顺、对繁简字作出明文规定,却无法对书法中的笔顺及繁简写法作出硬性限制。因为书法是艺术,艺术不存在僵死的“教条”。如果只能按 “先横后竖”那一套来搞书法,书法艺术早就被扼杀在摇篮里了,行草书更不会诞生。我很想拿刘先生说的这番话来“套”一下王羲之,因为王羲之对老祖宗的规矩一定比我们知道得更多,也比我们更懂得书法艺术,所以很想看看他老人家是怎么来做的。谁知“套”了半天,我发现王羲之根本不吃这一“套”, 对这些“常识和规律”不但远没有深入“骨髓”,反而时常加以“忤逆”和“挑战”,将那些“点横竖撇捺”之类像孩子们摆积木、玩魔方一样信手摆弄,拿来为自己的艺术服务,觉得怎么顺手,怎么机智、有趣、美妙就怎么来。举一“至”字,便可见一斑。按“祖训”和汉字“规矩”:至的笔顺应为横——撇折——点——横——竖——横。可到了王羲之的手里,笔顺马上变成:横——撇折——竖——横——横——点。如《兰亭序》中“群贤毕至”的“至”,其他如《奄至帖》中的“至”、《半截碑》中的“至”等(见图一)。若用传统的保守观点来看,这很不合“祖训”及汉字“规律”,然而王羲之这样做却是对的,因为他是在写书法,笔顺之类不是最重要的,把字写美才要紧,书法允许他用各种不同方法来追求不同的美。


图一(左起:兰亭序、奄至帖、半截碑)

       我在拙文《“纠错笔法”说难以成立》中对“其”字笔顺初步提出了“从竖入笔”的看法,因篇幅所限,未及细说,这里想借此文进一步作些分析探讨。我不知该怎样才算作“考证”,但知道自己在没作一番“考证”之前,不该随意去质疑。原先我对“其”字的那些看法并不是靠“扔钢镚儿”鼓捣出来的,而是经过大量考查分析得来的,提出“其”字可能 “从竖入笔”,主要基于以下几方面因素:

       第一,竖画入笔是“其”字笔锋呼应和点画运行气息所传达出的直观信息。

       “其”字笔顺到底是先横后竖,还是先竖后横,就字迹来看,若要说是横画入笔,刚一开始就会被两个问题绊住:一是起笔笔锋与“坐”字不但毫无呼应,恰恰背道而驰。二是横首那一“钩”到底是怎么来的?果真是落笔“低了”,怕“字距过大”瞬间纠错“顺势一提”造成的吗?只要留心瞥一下《兰亭序》通篇字距,便会发现“坐”“其”之间“字距过大”的说法是多么与事实不相符!即使那一横落笔不加“上提”,也丝毫不存在“字距过大”的问题。因为前后起码有十几处字距都比“坐”“其”之间的字距更大,如“此~地”“映~带”“觞~一~咏(詠)”“於~所”“以~为”“犹(猶)~不”“知~一~死”“人~录(録)”等等,此外还有许多字距与之相当的地方。这么多字距更大或相当的地方都不须“纠错上提”,这个字距偏小的地方倒要“纠错上提”,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显然,横画入笔,疑雾重重。

       相反,如果换成竖画入笔,全字看来,笔锋呼应顺理成章,点画运行神通气畅,顿时疑云散尽,柳暗花明。

       第二,王羲之行草书中常有“先竖后横”的书写经验和习惯。

       笔者在对王羲之大量行草书碑帖进行研究分析的基础上,发现在王羲之的艺术世界里,经常用自己的书法实践来挑战各种“不可能”,他对竖画使用往往情有独钟、别具匠心,有以下几方面习惯特点。

       一是在横、竖都有的情况下,往往先竖后横。特别在写“土”“书”等字时,表现尤为明显。如《兰亭序》中两个“至”及“室”“致”“坐”中的“土”部,都是先写竖,后两横(见图二)。《十七帖》《初月帖》《司州帖》等行草帖中所见的百余处“书”字都是从竖起笔(见图三)。还有《瞻近龙保帖》中的“来”“果”“保”中的“木”(见图四)、《省飞白帖》中的“本”字(见图五),也都是先竖后横。在这一点上,《如兄子书帖》更具代表性,全帖寥寥二十余字,就有五字竖画当先,三个“书”“果”中“木”及“并”字(见图六),《盐井帖》中的第一个“井”字,也是先两竖,后两横(见图七)。此类字例屡见不鲜。

图二(兰亭序)

图三(左起:十七帖、初月帖、司州帖)

图四(瞻近龙保帖)

图五(省飞白帖)

图六(如兄子书帖)


图七(盐井帖)

       二是在竖少横多的情况下,往往像“穿糖葫芦”似的,先把竖画立定,然后将横画“合并同类项”,作为一个节奏单元,一口气连贯写出。如“列叙时人”中的“时”,“日”旁写完,直奔“寺”中上竖而去,写完竖画,连写下面三横。《圣教序》等碑帖中的“寺”字也是这么写的(见图八)。他使用竖画极为灵活,还有时先将所有横画一气写完,最后“穿”入竖画,别有异趣。


图八(左起:兰亭序、圣教序)

       三是在上字向下字过渡时,或者一字之间笔画转换时,往往喜欢“抄捷径”,就近就便,直奔竖画。如《夜来腹痛帖》中的“得书”、《小佳帖》中的“载书”、《增慨帖》中的“增慨”、《雨快帖》中的“雨快”、《想大小皆佳帖》中的“亦非”等等(见图九)。《如兄子书帖》中的“并”字,写完上面两点,跳过横画,直接先写两竖(见图六)。


图九(左起:夜来腹痛帖、小佳帖、增慨帖、雨快帖、想大小皆佳帖)

       从王羲之这么多的“先竖后横”经验判断“其”字从竖入笔自然不必大惊小怪。特别是《如兄子书帖》中的“并”和《盐井帖》中的第一个“井”字两竖的写法,对探析“其”字从竖入笔的可能性颇具启发及类比意义(见图十)。


图十(左起:如兄子书帖、盐井帖、兰亭序)

       第三,竖画入笔写法更利于行草书的取势和贯气。

       行草书的一个鲜明特点就是讲求书写的简捷便当,更注重节奏感,更强调字里行间的取势和贯气,要求运笔间尽可能少一些牵绊、阻滞、无谓的缠绕,也少走弯路,怎么便捷顺畅就怎么来,怎么利于“势”的生发和“气”的贯通就怎么来。这里权且将运笔比作赛马,就“列坐其次”中的“其”来说,若由横起笔,马从“坐”字出发,刚想发力奔跑,便很快被“横”挡住去路,必须立即勒马,遏住势头,转向横跑;跑完横,还要往回折返跑竖;跑完两竖,再折回跑另外三横,最后跑两点。若由竖起笔,从“坐”处放马,径奔竖画,一路扬鞭,长驱直入;跑完两竖,跑四横,接跑两点,全程几无滞碍,如行云流水。相比之下,“竖入”路线只用三个节奏:两竖——四横——两点;“横入”路线,则需四个节奏:上横——两竖——三横——两点,不但多出一个节奏,还要多走向左上折返的那段弯路。由此可见,竖画入笔,写起来更迅捷顺畅,节奏更明快,更有利于取势和贯气。

       第四,“其”字本身客观存在着“横入”“竖入”两种起笔方法的可能性。

汉字的结体很有意思,成千上万,各不相同。就行书而言,有些字,由于结构特殊,书写时只存在一种起笔的可能性;有些字,则存有两种及以上起笔的可能性。拿《兰亭序》开篇“永和九年”四字为例,“永”“和”“年”三字,好像只存在一种笔顺写法,若想另换笔顺来写,就会显得很没道理,十分别扭。然而“九”字却存在着两种起笔方法的可能性:一是从撇画起笔,然后挑起接横折弯钩;二是从横折弯钩起笔,后上翻接撇画。这两种写法都不觉别扭,均不失为一种选择。“其”字也存在着两种起笔的可能性,即横画起笔和竖画起笔。艺术这东西就是有点怪,她经常不相信“成规”,甚至也不需要太讲究“科学”。比如中国画,越处处讲究“透视”、讲究“科学”,反倒越画不好。艺术上似乎只有一个规则不能动摇,就是美的原则,只要符合美,没有什么办法不可以使用。书法亦是如此。王羲之若是满脑的“教条”,只知“先横后竖”,想来也不会成为书圣。妙机在心,随缘变通,横横竖竖,竖竖横横,不守故常,出神入化,才是他的妙诀所在。

       第五,竖画入笔这种写法与王羲之一贯高度敏感自觉的审美追求相合拍。

王羲之在行草书的创作过程中,深深懂得老用一个调门唱歌会不好听,因而非常讲究书写的节奏感和韵律美,不断寻求节奏韵律变化,精心谱就动听的乐章。正如他所说:“若作一纸之书,须字字异别,勿使相同。”他始终信守并实践着自己的艺术诺言,竭尽其点画、结字、笔法、章法变化之能事,一举手、一投足,便浑身是戏,风情万种。《兰亭序》中20个“之”字,多个“不”“于”“以”“感”“怀”“畅”等字,都尽量不使雷同,面目各异,引人入胜。我想,他在写《兰亭序》中的五个“其”字时,也一定着意从笔顺、欹侧、取势等方面尽着法儿寻求变化,跟着感觉走,该横该竖,全看审美需要。我们试着从节奏韵律角度略作探析,从字与字之间点画承接转换的节奏韵律美感要求来看,“列坐其次”的“其”与帖中其他四个“其”相比,此“其”好像从竖画入笔更合情理些。因为“坐”字最后两横下来,节奏韵律本该作些调节变化才是,如果继续写“其”以横画入,由横到横,由平声到平声,会显单调沉闷;而“坐”字两横下来,顺势写“其”字两竖、再四横,这样“横(平)——竖(仄)——横(平)”,自然更合节律、更动听些。

       西方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曾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我爱我师,但我更爱真理”。我们研究艺术、学术问题,探讨王羲之笔法,只应对艺术学术负责,对问题真相负责,而不该有意无意地将话题扯远,试图去王羲之笔法以外寻求些什么。我们找证据,提观点,写文章,都该向王羲之笔法问题“聚焦”,往这里多下功夫。“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们不妨跳出《兰亭》看《兰亭》,到王羲之广阔的艺术世界里去探寻奥秘,索求答案,往往可以透过一些蛛丝马迹,看清问题的来龙去脉。有些在《兰亭序》中一时看不清的问题,很可能从王羲之其他碑帖中得到启悟,茅塞顿开。我们要善于敞开思路,多角度辩证思考,全面看问题,避免犯“一叶障目”“盲人摸象”的错误。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参加讨论应该持慎重态度,说话要重依据,如果不肯下些实在功夫作一番必要“考证”,甚至或许连王羲之的碑帖都没有看得太多,就质疑这、质疑那,是不可取的。

       有些事情,尽管见仁见智,众说纷纭,但真相只有一个。如“其”字笔顺问题,大家尽可畅所欲言,把各自诚恳意见充分表达出来,将各种客观可能性统统摆出来。有比较才有鉴别,大家在此基础上,由表及里,去伪存真,辨疑析理,看哪一种说法更合情理,更贴近真相。


来源:《中国书画报》中老年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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